做場工、激怒觀眾,國內單口喜劇演員首次北美演出:和想象中不同_風聞
北方公园NorthPark-北方公园NorthPark官方账号-流行文化里真正值得被谈论的部分2019-05-20 11:15
文章手法與公眾號:北方公園NorthPark
作者:王小笨
4月的紐約和北京沒什麼不同。
每天晚上週奇墨還是要換到不同的場地,去講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只不過一個是衚衕裏的單立人 club,另一個是常青藤名校的教室。
這次演出是周奇墨單口喜劇專場美國高校巡演,嚴格來説,這是國內單口喜劇演員第一次去北美辦中文專場,而且一辦就是橫跨美國東西海岸。
但周奇墨卻沒有想象中那麼興奮,我們打了一通越洋電話,本以為他會因為到了單口喜劇大本營而激動不已,結果他還是呵呵笑着,淡淡的,像平常一樣,只説了一句「沒啥太多感覺」。還是在我的追問下,他才給出了「有錢才能活的好」和「物價很高」這樣略顯平淡的總結。
這和他在自己拍的 vlog 裏的表現可不大一樣,在那支 vlog 裏,他把哥倫比亞大學説成是戈爾巴喬夫大學,把身處中央公園的自己説成是異鬼大軍的一員,總之段子滿天飛。這和回國之後我們見面採訪也不太一樣,那時候講到激動的處,他會站起身來,一邊揮拳一邊大喊,模仿興奮的美國觀眾。
不過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也許在周奇墨的心目中,那支 vlog 和那次採訪也是這場單口喜劇表演的一部分,
快門和錄音鍵一旦按下,演出也就開始了。
這次美國巡演的若干場次,甚至很難被稱為一場正式的演出。
比如在哥倫比亞大學,演出場地就是教學樓裏的一間小教室,在馬薩諸塞州立大學,教室前面的大桌子沒辦法挪動,表演前周奇墨像老師上課一樣站在講台上,等到了芝加哥大學,乾脆還有了“課後答疑”環節。
場地條件受限不説,周奇墨還必須親自擔負起演出工作人員的角色,有時候他要調整燈光、搬動桌椅,有時候他又要在演出過程中去關門、去招呼來晚的觀眾進來坐,用他自己的話説,“什麼活都幹了一遍”。
在西海岸某高校演出時,唯一的組織者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只給周奇墨髮了一條加油微信。他只能一個人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笑着給每一個進來的觀眾説,“來看演出的啊,往前坐”。演員和觀眾之間那點必要的陌生感和距離感,瞬間蕩然無存。
留學生羣體和國內的觀眾在生活經歷上差別很大,有一些在國內很有共鳴的段子,比如周奇墨形容自己對生活的反抗,就像公園裏小孩練習武術一樣徒勞無功,到了美國笑果就失靈了,他必須根據觀眾的反應隨時調整演出的內容。
等到最後一站的斯坦福大學,情況變得更加糟糕。也許是周奇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疲憊被觀眾察覺到了,也許是觀眾多了笑的壓力被分散了,總之客觀條件最好的一場反而成了現場效果最差的一場。
至於現場效果為什麼會差,反倒誰也説不清楚,這就是單口喜劇的“玄學”之處:你可以很容易地知道觀眾為什麼笑,卻幾乎沒辦法知道觀眾為什麼不笑。一個段子也許前99次都把觀眾逗笑了,但到了第100次觀眾可能突然毫無反應,炮彈啞了就是啞了。
整個美國的高校巡演,演出的規格都算不上太高,但周奇墨想得開,他清楚觀眾少有觀眾少的演法。那種關起門來,很私密的感覺,是隻有觀眾很少的時候才能體會到的。觀眾都是敏感的,當他們感覺到演員正在試圖和他們建立連接,哪怕不是那麼好笑的段子,他們都會盡力配合。
當然也不是每件事都能想開,在東海岸的某高校,周奇墨就遇到了一位難得一見的觀眾。與觀眾的互動是單口喜劇開場的重要環節,互動就必然伴隨着調侃甚至小小的諷刺,但那位觀眾瞬間就被激怒了,周奇墨甚至都回憶不起來激怒他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了。
他開始和周奇墨互嗆,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在語言上壓倒周奇墨,這樣盛氣凌人的觀眾,即便在國內演了那麼多場,周奇墨也很少遇見。他只能主動退一步,迴避了那場可能升級的言語交鋒。
小教室裏講單口,臨時當起場工,還要應付可能不配合的觀眾,中文單口喜劇演員第一次美國巡演,並沒有想象中那樣高大上,但總要有人第一個吃螃蟹。周奇墨吃了,還吃的有滋有味。
有滋有味的全在演出中了,日常的生活過得倒是七葷八素的。
在紐約的時候,周奇墨住在布魯克林區,布魯克林區治安出了名的差,他上街的時候都得提心吊膽的。白人給他服務是別想了,餐廳商店裏的都是有色裔,他們的口音,讓英語老師出身的周奇墨感嘆英語都白學了。
周奇墨總説自己老了,如果換做20多歲的時候,他一定會很興奮,會徹底擁抱美國的生活,但現在自己想的全是哪裏不方便。對於那些普通人必去的景點,周奇墨更是提不起興趣,唯一能讓他重新興奮起來的,也只剩下單口喜劇演出這一件事。
美國是單口喜劇的大本營,在國內看過再多的演出視頻,也不比親身在現場經歷一次。但和周奇墨想的不太一樣,美國觀眾並不像國內觀眾看演出那樣正襟危坐,他們都是一邊喝酒吃飯,一邊觀看演出,甚至餐食還要點上兩輪。
他看了一個在紐約小有名氣的演員的演出,老段子的效果尚可,但在講新段子的時候,他掏出了手機,想不起段子的時候就瞟上一眼,對於這個級別的演員來説,小規模的商演就是用來試段子的開放麥。
這還算好的,有一個演員抽嗨了大麻就上場了,在台上説自己實在不想講老段子,但只能硬着頭皮講下去,在和觀眾互動的時候,他的頭腦已經完全不清醒,只能重複地説,“OK, what about you?”
這些情況對於國內的單口喜劇演員來説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在商演中看手機講段子、嗨到腦子不清楚,這不僅意味着你下次上不了台,甚至單口喜劇生涯估計也就此畫上句號了。
這給了周奇墨信心,單口喜劇在國內的發展不過幾年時間,但組織運營已經全面步入正軌,演出態度自不必説,就單論業務能力也已經能夠和美國某些實力不俗的線下演員掰一掰手腕了。
但有一點,周奇墨髮現那是羨慕都羨慕不來,甚至可能是永遠都比不上的。美國觀眾對於單口喜劇有着與生俱來的熱情,不需要太多調動,他們會在演員剛出場的時候就陷入到興奮的狀態,當演員講出一個足夠好笑的段子,他們就像這輩子沒有聽過這麼好笑的段子一樣瘋狂,甚至會站起身來拍自己的腦袋。這種民族性格的差異,並不是產業發展就能彌補的。
這種熱情有時候都成了雙刃劍,在洛杉磯的一場演出中,一個前排的觀眾明顯是個刺頭,他不斷地大吼,接演員的話,如果任由他這樣下去,演出勢必會受到影響。這時候主持人很好地控制住了現場,他和那位觀眾單獨交流,交代他不要影響演出,最終那位觀眾沒給演出添太多亂。
這是美國單口喜劇演員人才儲備雄厚的體現。他們的演出機會更多,面對的人羣更多樣,他們一會要調侃調侃黑人,一會要擠兑擠兑南方的紅脖子,所以面對再複雜的狀況,他們都能很好的應對。
更殘酷的是開放麥,在洛杉磯的 Improv 俱樂部裏,每個參加開放麥的演員只有兩分鐘時間,甚至如果你的段子不好笑,兩分鐘不到就會被趕下台,台下也沒有觀眾,除了周奇墨,只有那些一起來講開放麥的演員,就在這樣的環境裏,他們掙扎着,想要抓住那一點微弱的成名希望。
曾經有一陣子,周奇墨想過自己要講一講英文單口喜劇,“沒準以後去美國發展”,但在這次美國之行之後,那一點小火苗徹底熄滅了。周奇墨很清楚,自己的優勢並不在此,那道文化隔閡的高牆沒有那麼容易跨過去。
一個嘗試在美國講英文單口喜劇的朋友,給周奇墨講了自己一次尷尬的經歷。某一次演出在他前面出場的是一位女演員,他上場之後習慣性地調侃了兩句,説女演員的美貌幾乎讓他沒辦法安心講下去了,結果那時候現場死一般的寂靜,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説錯話了,“那時候想自殺的心都有”。
或者火苗熄滅的原因其實更簡單,“已經老了”的周奇墨更享受現在生活的便利,“炒菜真好吃,晚上叫個外賣真幸福。”
周奇墨還在美國巡演時,國內發生了一場和他有關的爭論。三年前他在一席的一場演講被人翻出來,其中有一段是他調侃京劇的段子,這被部分京劇粉絲視為是對京劇的侮辱,他們開始在周奇墨的微博中對他進行攻擊。
這可能是國內單口喜劇圈第一次出現有關段子內容的出圈爭議。單口喜劇的立身之本就是諷刺和調侃,但在社交媒體讓小圈子更容易聚合,輿論場又幾乎非黑即白的當下,單口喜劇的內容被人誤解幾乎是遲早的事,周奇墨不過是碰巧第一個被當了吃螃蟹的人。
沒有正常人喜歡吵架,但周奇墨清楚這是進步的一種代價,一種藝術形式只有有人“罵”才會引起討論,他更喜歡這種所有東西都擺在明面的感覺,因為“只有信息積累的越多,才越能判斷真實是什麼樣子”。
現在國內幾乎沒有哪個單口喜劇演員是抱着要為單口喜劇去拓展邊界這樣崇高的目的在演出,但言論和言論的碰撞會讓更多的人知道單口喜劇或者開玩笑的尺度究竟在哪裏。
京劇粉絲持續的謾罵並沒有讓他憤怒,只是在某些時刻,他展現出了不為人知的脆弱。
那是事情發酵後的很多天,打開微博周奇墨依然能夠看到辱罵的留言,那一刻他真的產生了打心底厭惡的感覺,這時候他看到了單立人的同事 Icy 的留言,“讓你一直活在這種陰影裏,對你不公平。”
那一刻,周奇墨感受到了久違的被理解。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沒什麼甚至有一些可笑,所有人都天然相信一個單口喜劇演員可以很好地自我排遣,但那種每天醒來都可以看到的困擾,卻是實實在在的,他需要別人拉一把。
有人拉這一把,困擾很快過去了。剛從美國回來,周奇墨就在北京辦了一個專場,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在舞台上的狀態變得比以前更鬆弛了。以前他並不太喜歡美國單口喜劇演員 Dave Chappelle 和他那種雲淡風輕的表演方式,但現在他有點喜歡上了,他開始試着向他靠攏,“要言之有物,對世界是有看法的。”
個人的成長也許一次國外巡演就能實現,但單口喜劇的整體發展卻不是周奇墨一個人能控制的,甚至有時候他會有一種無力感,覺得路到底還有多遠,到底要走多久。
他曾給國內的一些喜劇節目當編劇,他親眼見過編劇團辛辛苦苦寫出的好段子,被負責人批的一文不值,幾個特別無聊的諧音梗卻被人捧上了天,總是外行對內行指手畫腳的故事。失望之餘,他只能讓自己淡然處之,把那些看成是養家餬口所必須承受的委屈。
在整個採訪過程中,周奇墨只有為數不多的情緒起伏,那是在聊到《惡毒梁歡秀》的時候,他去過樑歡秀現場當觀眾,他知道從舞美到佈景到樂隊,那都是真正屬於美式脱口秀的配置,那是最好的舞台。
“但你知道嗎?梁歡最喜歡的並不是脱口秀,他最喜歡的是音樂。你能清楚地意識到,如果把他講的段子給你説,你一定能比他説得更好。”在説這幾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但很快又低下去了,你能感受到那一刻他對這種能力與資源的錯配,有一種淡淡的無奈。
採訪的前後,我看過周奇墨的很多場演出和視頻,印象最深的不是他的某個段子,而是他在一席演講的結尾唸的一首詩。
那是《水滸傳》第一百一十九回,魯智深在圓寂之前寫的,周奇墨在演講裏講了十多分鐘的段子,最後他卻嚴肅起來,説希望大家都有人生中頓悟的那一刻,那首詩是這樣寫的,“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
唸到動情時,周奇墨揚起頭,張開手,説了最後兩句,“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