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麥家:這個時代稀有動物_風聞
牛皮明明-牛皮明明官方账号-有志,有趣,有灵魂。公众号:牛皮明明2019-05-20 10:34
01
**寫文章是苦活,像長工、奴隸、按摩技師。**讀者讀爽了,作者卻很累。
大多作家,十之八九,多病痛纏身,有人身體有病,有人精神有病,寫殘了、寫廢了、寫傻了、寫瘋了,是常有之事。
國內作家,魯迅活了55歲就去世了,因為抽了太多的煙;老舍67歲跳了太平湖,因為再也不堪受辱了;張愛玲晚年搬180多次家,老覺得牀單有蝨子,終究還是因為精神出了問題。
國外作家,卡夫卡去世之前,還在讓朋友將自己作品燒燬,他羞於作品示人。海明威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一把獵槍,把自己成功打死,到川端康成,同樣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他,無法抹去童年創傷,擰開煤氣,窒息而亡;
到三島由紀夫,他的死亡幾乎不能稱之為死亡了,像某種宗教儀式,剖腹都不過癮,還讓身邊的人,拿長刀把自己的頭砍下來,這樣的鏡頭,大概只能在昆汀電影裏看到了。
我幼年目睹了一系列作家悲劇,大凡不是世家子弟,名門望族出身,把自己寫殘、寫廢真是常有之事。
少年,我發誓自己要當作家,成年之後,又發誓自己此生不當作家。因為當作家,要有疼痛,沒有疼痛寫出作品自然浮皮潦草。
直到後來得到再多的榮譽,也會被內心的疼痛一筆抵消了。
02
不是狠人,寫不出啥好作品,這是定律。嘔心瀝血,年復一年,多半人提筆寫字,也不過只是在廢紙堆裏,忙得屁滾尿流,真傳一張紙,假傳萬卷書。
麥家在少年時就比常人要狠,因為父親被打成右派,他的家庭遭了冷眼,全村鄙夷的眼光加上父親的拳頭,讓他選擇背離家鄉的生活。
他憎惡鄉音,憎惡故鄉的一草一木,甚至憎惡把他打到鼻青臉腫的父親。後來讀了大學,畢業之後工作調動了十幾個城市,也不願回故鄉半步。
他與父親幾十年的沉默戰爭曠日持久,這是一代人的情感儀式,這種快要窒息掉的情感,是屬於那一代人的,屬於姜文和母親,也屬於王朔和母親,屬於不會表達愛的一代人。
直到父親晚年生病,麥家才選擇與內心和解,在離開家鄉多年以後,他終於有勇氣將工作調回杭州,陪在老父身邊,而那時得了阿爾茲海默症的父親,已經不認識他了。
父親去世之後,麥家只能在父親墳前,一遍遍朗讀自己的作品,像一次次完成內心的贖罪。多年以後,麥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不敢面對孩子,怕自己性格里的缺陷給孩子帶來任何不快樂的因素。
童年創傷成就了麥家的一生,也毀掉了麥家的一生,他是個很難幸福的人。
90年代闖入文學,就趕上了文學沒落。文學作為這門落後的手藝,早已不再像80年代盛極一時。80年代是作家的天堂,作家是時代英雄,這個長名單裏,有馬原、蘇童、莫言、餘華、格非、王朔、阿城、王安憶、池莉等等。
90年代以後,進入商業社會,時代精神是屬於馬雲、馬化騰、丁磊這一代人的。寫文則淪為賤行,不説成功,多半吃飯都成問題。飽學之士也只能去做生意、做編劇、寫廣告,對付生活;一些有才華的青年,最後也只能淪為網絡寫手,掙點生活費,貼補家用,文學早已被時代拋棄。
能打出來一點名氣,驚世才華之外,還需極度聰明,懂得在外圍下功夫,在時代話題、媒體上做宣傳,比如韓寒、蔣方舟這一代青年人。
整個80年代和麥家是無關的,他不僅沒有獲得成功,真實的狀態反而是,他連發表這個門檻都沒過。他用11年寫長篇小説《解密》,前後改了17遍,一部長篇,就把自己從青年寫到了中年。
這需要不單單是毅力了,還得是信仰,因為太苦了,苦到任何人都會跑掉。
03
麥家把自己寫瘋了、寫廢了、寫絕望了,寫到自殺的心都有了。
他丟了魂,隨便搭上一輛公交車,又隨便搭上一輛火車,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火車開到哪,他就去哪,因為去哪都一樣,終點都是死亡。
火車上遇到一個老人,老人看見沮喪的他:
“文學是你孩子,可終究不是你的孩子。”
麥家恍然大悟,文學始終代替不了生活,它只是生活的調劑品,是豐富生活的。然後麥家下車回去,重新開啓漫長的文學路。
麥家熱衷講述這個故事,他在國內、國外,面對同行、面對年輕人時,不止一次講述這個故事,去年春天,和麥家聊天,面對我,他依然會講述這個故事,用來勉勵年輕一代,也因為這個故事是他人生全部轉折。
2000年以後,文人要想在文字上博得名利,要撈偏門,在內核上躲閃,在形式上下功夫,類型小説顯然是時代捷徑,沿襲金庸一路下來,寫盜墓、科幻、推理的窄門作家,都在捷徑中,走向世俗成功殿堂。
時代已經變成這樣,即便曠世才華,也難以撬動時代品味,而麥家撬動了。
80年代,他那些無人問津的諜戰小説,卻變成了時代追捧的稀缺品。影視改編之後,優秀故事變得越來越值錢,麥家就此迎來財富和大眾知名度。有人拿着300萬美金,走到他家門口,只是要求他的署名。
他的書入選“企鵝經典文庫”,這是繼魯迅、張愛玲之後,國內唯一的作家入選,這是文學意義的成功,也是他到死都會引以為傲的。他的小説在十幾個國家發行,連好萊塢都會購買他的版權,一部作品賣出幾千萬也屬正常,這種成功曾經讓他陶醉、迷失,也讓他反思。
但這種成功,也讓他優於上一代作家、甚至上幾代作家,足以讓他還處年輕時,便可成為出入世俗、出入江湖的自由人。
時代滑稽,往往如此,時代有趣,也往往如此。大家以前看不上的東西,換個時代就變成稀缺的了。
04
把牛逼小説寫出來,掙活人錢,天經地義,作品過硬,世人追捧,作品差,則吃相難看,飽受爭議之苦。
我更喜歡父親去世之後,麥家停筆的八年,文人多半有個毛病,沒名利時,需要名利加持,像一長工,老幹活,看不到希望,會擰巴、會絕望、會放棄。
有名利後,又會自我懷疑,名利過大,丟了靈魂,揮霍一空,最後瘋掉、死掉,也是常事。
麥家停筆,需要勇氣,也是自我拯救。作家停筆,名利皆丟,也是常事。就連30年代出了大名的張愛玲,80年代,一樣被世人忘記。80年代出了大名的作家,現在提起名字,世人一樣覺得陌生。
但這是人生選擇,你想考驗一個人,讓他做選擇題就夠了,想打垮一個人,也讓他做選擇題就夠了。
這是作家的可愛,也是作家的討厭,同樣是作家的真誠。和麥家接觸,你會感受到這種巨大的真誠,他不隱藏,會告訴你他喜歡的人,他不喜歡的人,甚至還會告訴你,他懷疑的人,他討厭的人。
和他接觸,有時候一轉身、一晃眼,眼前站着的,彷彿是一個固執的孩子,他很願意不管不顧地坦誠他的喜好。
05
我和麥家相差23歲,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性格,我們卻有着相同的人生地圖。
他曾在西藏羊卓雍措湖畔當軍人,我也曾騎車翻過崗巴拉山,一路沿着湛藍湖面衝向人煙稀少的浪卡子縣。當聊到羊卓雍措,麥家就會想起往事。
只是當時,我不知道他也曾在羊湖旁停留了自己人生,否則也許我會多待一會。之後,他在成都待了很多年,我也在成都生活過,我們是錯過的兩個空間和時間。
麥家有超出常人的敏鋭,他有着像鷹一樣的眼睛。一張銀行卡,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就背住了這張銀行卡上的數字。而我卻是那種66+77等於多少,都要問媽媽的人。我像討厭全天下的政客一樣討厭着數字,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活在沒有數字的空間裏,過着豬一樣的日子。
麥家幾乎沒有世俗生活的快樂,任何常人能夠開心的事物,風景、美食、旅遊,他都沒有太多興致。他羨慕着那些看到風景,就能手舞足蹈的人,甚至會羨慕那些到一個地方就拍照的中國大媽,因為她們的開心也是真的,傷心也是真的,她們從來不壓抑。
麥家活得是如此冷冷清清的。
有一回深夜失眠,和他妻子聊天,説他們一家去美國旅行,住在一個風景很好的酒店,推門之後,麥家跟她説:
“這地方很安靜,適合寫小説。”
然後就打開電腦,坐下來,大門不出寫了兩個月小説。他的妻子,陪在身邊只能洗衣做飯,照顧他兩個月。
還有一次,蘇童一堆作家去倫敦,那是麥家第一次去倫敦,蘇童到他的房間,看着他對着窗外發呆。蘇童很震驚:
“你在幹嘛,為什麼這樣坐着?”麥家回答:“不這樣坐着,我能幹嘛,我又不認識路。”
熟悉他的人,都會覺得他是這樣一個無趣的人,他的有趣,全部用在內心和自己搏鬥裏。
06
過去8年,麥家像村上春樹一樣,過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每天早上起牀,喝杯牛奶、吃點餅乾,把電腦打開,開始碼字,中午散步,午休,下午繼續讀書寫字,他的生活規律地就像一個鬧鐘。
他是這樣的狠人,像個奴隸一樣寫小説,他偏執地認為文學可以拯救人類,文學是他全部的信仰,你無法擊垮他,你擊垮他,他真得要跟你玩命的那種。
他對筆下的人物也狠,很輕易就把筆下的人物放入絕境,在《暗算》裏,他把瞎子阿炳寫死了,連死的方式都觸目驚心,他讓阿炳這個天才觸電而死。在《風聲》裏,他把李玲玉這個般般入畫的無線電專家,也寫死了,要她用死的方式才能傳出電報。
如果我來寫,我想我不會把筆下的女人寫死,因為我會心疼。麥家是那種以死亡治癒傷口的人,最後在《暗算》裏,他不無失望地寫道:
這些天天暗算別人的人,最後都被生活暗算了。
我想這是他最真實理解的生活,在強大的生活裏,我們每個人都在經歷一場無期徒刑。
我所知的作家,吹牛逼多,打架的少,真起爭執,動口的多,動手的少。多數時候,息事寧人,逃了、溜了,轉過頭寫文章吹牛逼了。
麥家是個例外,有一年,遇到黑車司機,起了衝突,這個身高180cm的作家,戴眼鏡斯文的南方文人,舉起拳頭,將黑車司機拳拳到肉,道理講不服的,他要用拳頭將人打服。
這樣的事發生在他身上,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因為在生活裏,你只要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因為他對自己也狠,有一年,在巴黎參加文學會議,他腰傷患了,下不了牀,他把身邊的人全趕走了,把門反鎖起來,一個人趴在地上,硬用自己的方法拉開韌帶,等大家進門時,他已是滿頭大汗,站立起來了,那是常人難以理解的疼痛。
但他又天生善良,幫過他的人,他會銘記一輩子。他見不得人苦,也見不得人受罪,每天出門散步,不帶手機,妻子會給他裝一千元,他常散於乞丐,到家又是空兜了。
在和我交往過程中,他跟年輕人説的最多一句話是:
“不要着急”。
董卿含淚朗讀麥家新書《人生海海》
07
我很難向你講述一個真實的麥家,他童年的創傷、內心的偏執、骨子裏的倔強、性格里的神秘、還有他做人的厚道,都構成一個完整的麥家。
我只能通過一點點交往的片段,微不足道的瑣事,慢條斯理向你講述我認識的麥家。
他能不厭其煩花11年去寫《解密》,然後又能花8年告別諜戰,去講述命運,去寫《人生海海》。這兩部小説,幾乎把他人生20年的時間全部用掉了。
每個人的人生都活在權衡之中,權衡之下,都會考慮這種人生選擇到底值不值得。作為前輩,他給像我這樣的不再年輕的人提供了好的榜樣,也讓我們覺得有一些堅守、努力還是值得的。
麥家花了八年寫的新小説《人生海海》還未出版,就把厚厚的打印版寄給我。我一口氣讀完,噎住了,躺在牀上,需要很久才能調整呼吸。
從寫作上來看,寫作家族三代人的命運,是寫作中最艱難的,但寫作家族幾代人的命運,也是一個優秀作家最渴望的。托爾斯泰、馬爾克斯都是以寫家族命運,成就不朽。
而麥家不再寫自己熟悉的諜戰,他告別自己,又繼續掙扎着做人生攀登,只是普通人攀登在生活裏,作家的攀登是在書寫裏。
我不是作家,不能對這部作品做出任何評判,説錯一句,都有失體面,在行家面前,我只能藏拙。
麥家這個人就是這樣啊,一堆人中間,他像一個特別的存在,和所有的人都保持着足夠的距離,不過分親膩,也不過分遠離。
就像他筆下每一個人,都有着和那個時代完全不同的氣質,迥異於時代,超然於時代,《人生海海》寫的是貴族氣,時代再怎麼泥淖俱下,他筆下的那個人,也絕不和時代攪和、糾纏,絕不活成蒼蠅膠和蒼蠅的關係。
可是到了最後,所有詆譭他的人、欺負他的人、冷眼他的人,都會站出來為他佑護,像佑護神靈一樣,佑護他。
想一下,麥家自己好像也是這樣的人。他身邊所有的朋友都會佑護他,《人生海海》出版前,只是給莫言發了一條短信,很少寫推薦文字的莫言,就寫下了推薦,莫言感慨地説自己看了兩遍,説麥家你把看家本領都拿出來了。
只是給高曉松打了一個電話,高曉松便從美國回來甘願為這本書站台;只是給王家衞發了一條短信,一向愛惜羽毛的王家衞卻出乎意外地寫下了推薦。
麥家就像他筆下的人物一樣,每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佑護他。跟他接觸過的每個人,都會被他身上的氣質所打動,這種氣質是非常稀有的,説不清楚這種氣質是什麼,但總會被他所吸引,我想他就是這樣一種稀有動物。
你永遠別想走近他,因為他冷得像冰,但是冰塊的氣質就是這樣,讓你永遠都想佑護,那種愉悦,超越每一次奔向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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