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和敏感的人,都需要黑塞_風聞
未读-未读出版社官方账号-未读出版社官方账号2019-05-20 08:46
深讀第59期,如果説哪位作家身上兼具了敏感、孤獨、浪漫和哲思氣質的話,相信不少人會想到赫爾曼 · 黑塞——這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傑出作家、詩人。
我們熟知的黑塞作品中,《荒原狼》《悉達多》《德米安》《玻璃球遊戲》等,都在討論着一個相同的命題:我們如何探尋、抵達自我。正如他自己寫下的那句話:“對於人來説,最大的職責就是找到自己。”
令很多人想不到的是,**黑塞還曾創作過很多童話。**他寫下自己的第一部童話《兩兄弟》時,只有十歲。在這些所謂的“童話”作品中,黑塞仍舊在追尋着“自我”這個永恆的命題。
黑塞的童話處處是現實的影子:9歲的孩子看到美好品質的重要,29歲的成年人看到對理想的追求,49歲的中年人看到人生的艱辛……所以,黑塞的童話,是寫給所有人的。
今天的深讀,摘選了黑塞的短篇童話作品**《吹笛夢》,與你一起進入一條無法回頭的人生河流。**
“嘿,”我父親説,然後遞給我一支小小的象牙笛子,“拿去吧,如果你在很遙遠的國度用你的笛子娛樂別人時,可別忘了你的老爹爹。時間差不多了,你該去看看這個世界,學些本事。我讓人幫你打造了這支笛子,因為你一直以來除了喜歡唱歌,沒做過別的工作。你要記住,你每次都要唱優美、討人喜歡的歌,否則就太辜負上帝賜予你的天賦了。”
我親愛的爸爸對音樂並不在行,雖然他是老師,但他以為我只要往那支漂亮的小笛子裏吹氣,然後就無師自通了。我不想讓他失望,謝過了他,把笛子收起來,然後辭別。
**我們的這座山谷,我最遠曾經走到村裏那座巨大的磨坊前,世界就從它的後面展開,而我非常喜歡它。**一隻飛累了的蜜蜂停降在我的手臂上,我帶着它往前走,這樣我稍後第一次停下來休息時,就有了傳送給故鄉問候的信差了。
△ 《俯瞰提契諾州》,水彩畫,1919年丨圖片來自未讀 · 文藝家《給所有人的黑塞童話》
沿途淨是森林與草地,河水淙淙。我想啊,世界和故鄉沒什麼區別。樹和花,玉米穗與榛子樹林,都是我喜歡的,我和它們合唱,它們懂我,就像在家裏一樣。此時蜜蜂醒了,它慢慢爬到我的肩膀上,起飛,嗡嗡嗡迴轉了兩次,聲音低沉甜美,然後筆直朝故鄉飛回去。
一個女孩從森林裏走了出來,手臂上挽着一個籃子,金色的頭髮上戴了一頂寬邊遮陽草帽。
“你好,”我對她説,“你要上哪兒去?”
“我得給收割作物的人送飯去,”她走在我旁邊説道,“那麼你今天還想去哪裏呢?”
“我要浪跡天涯,我父親要我去的。他説,我可以吹笛子給別人聽,但我還不太會吹,我必須先學習。”
“原來如此,是呀,那你到底會什麼呢?不管什麼總要會個一兩樣吧。”
“沒有特別的啦,我會唱歌。”
“什麼樣的歌呢?”
**“各種各樣的歌,你知道的,為早晨和晚上,為所有的樹木與花朵唱歌。**譬如現在我就唱一首好聽的歌,關於一位從森林裏走出來,為收割作物的人送飯的年輕女孩。”
“你會嗎?那就唱吧!”
“好,但你叫什麼名字呀?”
“布里姬特。”
△ 詩歌《春天》配圖,1919年丨圖片來自未讀 · 文藝家《給所有人的黑塞童話》
於是我唱了一首關於戴草帽的美麗的布里姬特的歌,她的籃子裏放了什麼,花朵如何目送她,花園籬笆上的藍色旋花又如何沾上她的衣服,以及所有與此相關的東西。她留心聽着,然後説歌曲很不錯。當我告訴她我餓了時,她打開籃子的蓋子,取出一塊麪包給我。我接過麪包咬了一大口,準備大踏步向前邁進時,她卻説:“走路的時候不應該吃東西,一樣一樣來。”
於是我們坐在草地上,我吃我的麪包,她曬成棕色的雙手環抱膝蓋,盯着我瞧。
“你還想聽我唱歌嗎?”吃完麪包後我問她。
“想啊,想你唱一首關於遺失心愛東西的女孩,她很傷心的歌。
“不,我不會。我不懂這種事,而且我們不應該這麼傷心,我應該只唱優美、討人喜歡的歌,我爸爸説的。我唱杜鵑鳥或蝴蝶的歌給你聽好了。”
“你對愛情也一無所知嗎?”她問。
“愛情?哦,那是最美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我開口唱起來,唱喜愛紅色罌粟花的燦爛陽光,陽光與罌粟花玩耍,開心得不得了;唱愛上登徒子的女人,當她等到他來的時候,卻驚慌失措跑了;之後繼續唱關於一個有棕色眼珠的女孩及一個小夥子,他為了她的棕眼而來,他為了她唱歌並獲贈了一塊麪包,但現在他不要麪包了,他想凝視她棕色的眼珠,希望她親自己一下,以及他想一直唱下去,不要停下,直到她展露微笑,直到她的唇讓他的嘴被封住為止。
布里姬特俯身向我,用她的唇封住我的嘴,那時我閉上眼睛復又張開,看見近乎金棕色的星星,裏頭有我和草地上幾朵白色的小花。
**“世界真美。”**我説,“我父親是對的。現在我要幫你拿東西,然後我們去找你的那些人。”
△ 詩歌《秋天》配圖,1929年丨圖片來自未讀 · 文藝家《給所有人的黑塞童話》
我拿起她的籃子,我倆繼續趕路,她的腳步聲與我的步伐配合得天衣無縫,她心情愉快而我亦同,森林從山丘傳下温柔低語。我從未如此開心地健行過,不禁興致高昂地唱了好一會兒歌,直到不得不因為四周聲響太大而停下來,從山谷和山丘,從小草、樹葉、河流以及灌木叢那裏共同發出的轟鳴聲好像在講述什麼,內容實在太多太多了。
我不由得心想:如果我能同時理解又會唱這千百首歌,關於小草、花朵、人和雲彩,關於闊葉樹林、歐洲赤松林以及各種動物,還有所有關於遠方海洋與高山的歌,再加上關於星星與月亮的歌,倘使全都能同時在我心中響起並唱着,我將變成可敬的上帝,而每一首新歌就像掛在天上的星星。
**以前我從未想過這些事情,陷入思考的我變得沉靜古怪。**布里姬特停下腳步,抓住我籃子的提把。
“現在我得往上走,”她説,“我的那些人在上面的田地裏。你呢,要往哪裏去?你跟我一起去嗎?”
**“不了,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我要雲遊四方。**謝謝你的麪包,布里姬特,還有那個吻,我會想念你的。”
她拿過她的餐籃,樹蔭下她棕色的眼睛再一次越過籃子朝我望過來,她的唇再次蓋在我的唇上,她的吻如此美好,以至於感到無比幸福的我,幾乎轉喜為悲。於是我快快告別,匆忙走過大路。
女孩慢慢上山,走到森林邊緣的山毛櫸樹下時,停步往下望,試圖找到我,我朝她揮手並揮舞帽子,她點點頭,然後像一張畫那樣靜靜地融入山毛櫸的樹蔭中。
我從容地走在大路上,想東想西,直到一個轉彎口。
那邊有一座磨坊,磨坊旁的河面上停着一艘船,船上有一人獨坐,看起來似乎在等我,因為我脱下帽子走向他並登船後,船立刻啓航,飛快駛過河面。我坐在船中間,那個男子坐在後面的舵輪旁,我問他我們將往何處去時,他抬起頭來,一雙迷茫的灰色眼睛看着我。
△ 詩歌《神秘的(隱修世界)》配圖,1929年丨圖片來自未讀 · 文藝家《給所有人的黑塞童話》
“任憑吩咐,”他聲音低沉地説道,“沿河而下入海,或者到大城市,你可以選擇。一切都歸我所有。”
“全部都是你的?那你一定是國王嘍?”
“大概吧,”他説,“我想你是詩人吧?唱一首行船的歌來聽聽!”
我打起精神,在這位嚴肅、灰髮的男子面前我心生畏懼,況且我們的船無聲地在河上疾馳。我歌詠河,它載着船隻,陽光照耀,激起巖岸嘩啦啦的水聲,開心地完成它的旅程。
男子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我唱完後,他夢遊似的默默點頭。片刻之後,他自顧自唱了起來,我驚訝極了,他也歌詠河與河水穿過山谷之旅,他的歌聲比我的更美,聲音也更有力道,但聽起來截然不同。
他歌詠的這條河,好似一個蹣跚的破壞分子下山來,陰鬱又狂野;磨坊讓它有壓抑感,橋樑又使它緊張。它痛恨每一艘它必須承載的船,它在水波以及長而綠的水生植物中微笑,彎下那酣醉的白色身軀。
這些我統統不喜歡,**但這首歌的音調又如此美妙且神秘,以至於我困惑不已,因為不安而沉默。**如果這位年老、優雅又聰明的歌者,用他低沉的嗓音唱的是真正的歌,那麼我全部的歌曲就只是蠢事一樁,是不高明的少年遊戲之作。那樣的話,世界從根本上也並非如同上帝的心靈般透明,而是充滿幽暗與痛苦、陰險與邪惡,如果森林簌簌作響,絕非興之所致,而是因為痛苦。
我們向前航行,太陽的影子已經被越拉越長,之後每當我再次開口唱起歌時,聲音聽起來明朗漸減,我的嗓子也越來越沙啞。而那位陌生的歌者每回應我一首歌,世界在我眼裏就變得更加不可捉摸,益顯含悲帶苦,也使得我更拘謹憂愁。
我覺得心痛,後悔沒有留在有花朵的陸地上,或者留在嬌俏的布里姬特身邊。暮色漸降,為了求得安慰,我再度大聲唱起來,穿過晚霞唱那首關於布里姬特和她的吻的歌。
黃昏來臨,我心情很不好,舵輪旁的那個男人唱起歌,也唱與愛情及愛戀喜悦有關的歌,歌裏也有棕色和藍色的眼珠,紅豔濕潤的唇,他在黑黢黢的河上幽幽唱的歌,好聽又感人,但他的歌曲中的愛情也同樣晦暗,令人惴惴不安,變成一個能取人性命的秘密,人們因為解不開這道謎而受創,但在迫不得已甚至陷入強烈思念時仍要摸索,然後用這個秘密相互折磨和殺戮。
我仔細聆聽,覺得疲憊不堪又沮喪,彷彿我因為悲慘與不幸才踏上旅程,流浪已然數年。我不斷從陌生人那兒感受到一陣集悲傷與惶恐而來的微弱、涼爽的電流,它向我傳過來,悄悄潛入我的心。
“唉,死亡才是人生最高也最美的境界。”我終於愁苦地説了出來,“我拜託你,悲傷的國王呀,為我唱一首死亡之歌吧!”
△ 詩歌《仲夏之夜》配圖,1954年丨圖片來自未讀 · 文藝家《給所有人的黑塞童話》
現在,坐在舵輪旁的男子唱起一首與死亡有關的歌,他唱得比我先前聽過的還要好。然而死亡對他而言亦非慰藉,也不是最美與最高的境界。死亡即生命,生命即死亡,兩者糾纏交錯成一場永恆、劇烈的情愛爭戰,這才是世界的最終結局和意涵。那裏萌生出一種讚美所有不幸的錯覺,那裏也出現了一股使所有的喜悦和美感黯淡下去的陰影,用黑暗將之包圍。但是,喜悦從黑暗裏更深切、更美的東西中燃燒出來,愛在這個夜晚的深處發出亮光。
我側耳傾聽,全然靜默,除了這個陌生男子,我心中別無其他意念。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寧靜中藴含着一些哀慼與慈悲,他灰色的眼眸中蓄滿痛苦與這世上的美。他對我微笑,我因此鼓起勇氣央求:“唉,我們回去吧!深夜待在這裏讓我害怕,我想回去,去能找到布里姬特的地方,或者回家找我父親。”
男人站起身來,指一指夜空,他的燈籠照亮他瘦削堅毅的臉。**“沒有回去的路,”他嚴肅但友善地説,“若想探究世界,就必須一直往前走。你已經與那個棕眼女孩共享了最好也最美的經驗,現在你離她越遠,一切就會變得越好、越美。儘管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要把我舵手的位子送給你!”我苦惱得要死,卻看出他是對的。**我滿懷鄉愁想起布里姬特,想到故鄉,以及所有剛才還離我很近的,原本清晰可見且歸我所有,但這會兒已然失去的東西。但是,現在我想接過陌生人的位子,掌舵航行。必須如此。
因是之故,我安靜地站起來,走到船的舵輪那兒,那個男人靜靜地迎面而來,當我倆會合時,他定定地看着我的臉,然後把燈籠給我。
現在我坐在舵輪的位子上,燈籠就放在身邊,船上只有我一個人。那男人不見了,發覺這點時我毛骨悚然,但又沒有大吃一驚,我早料到了。這美好的一天,包括健行、布里姬特、我父親以及故鄉,似乎只是一場夢,我年老且鬱鬱寡歡,長久以來不斷、不斷地航行在這條夜黑之河上。
我明白,我不能呼喚那個男子,辨明這一真實情況後我打了個寒戰。
為了弄清楚我預感到的事情,我俯身看向河水,舉起燈籠,看見漆黑水面上有一張輪廓分明但嚴肅的臉,配上一雙灰色眼睛。一張老邁、知情的臉,是我。
既然沒有了回去的路,我徹夜航行在黝黑的水上。
本文所選片段摘錄自《給所有人的黑塞童話》短篇《吹笛夢》,[德] 赫爾曼 · 黑塞 著/繪,楊夢茹 譯,2019年5月由未讀出品,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
編輯 = Cellur
圖片來源 = 《給所有人的黑塞童話》
商務合作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