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系:孫小果案背後被遺忘的英雄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1132-2019-05-21 21:42
作者:地中海螃蟹
1994年10月16日,一武警學校的學生和四個社會無業青年駕車遊蕩,在昆明環城南路強行拉了兩位女青年上車,一路開到呈貢縣境內呈貢至宜良6公里處。
拉去幹什麼?輪姦。為此,這名武警學校的學生孫小果隔年被判3年有期徒刑。
2年後,盤龍區拓東路派出所接到一起惡性案件,一女性被人架住後腹部遭輪番猛擊,指縫和乳房被插入牙籤,煙頭燙在了她的手臂和腹部上,又強迫她牙齒咬住大理石桌面後猛擊她的後腦勺,重擊下她的牙齒破損、脱落,血沫飛濺……
但最令人心驚的是,涉案人員居然是此時本該在監獄服刑的孫小果。
兩年了,他甚至沒有蹲過一天監獄。
1998年1月,《南方週末》就此事刊登了一篇報導——《昆明在呼喊:剷除惡霸》。孫小果的百度詞條裏頭便收錄了這篇報道,裏頭詳細描述了孫小果的作案細節,而這篇報道也是扳倒孫小果的重要因素。
然而當時的事情並不簡單,報道這件事的記者餘劉文曾説,這篇報道出來當日,在昆明公安機關擔任要職的孫小果父母即給南方週末打電話叫囂:
“你一個南方週末的小記者算得了什麼,我一月之內叫你進監獄!”
好在只是口氣比腳氣大,南方週末的兩位記者沒有進監獄,而孫小果數罪併罰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時過境遷,這場上世紀末的風波卻仍未結束。2010年有人又看到這位死囚再度歸來,併成為昆明的夜場大佬。直到2019年4月1日“中央掃黑除惡第20督導組”進駐雲南開展新一輪打黑除惡,他才再次落網,人們才敢公開談論這等人物……
二十年前的某天深夜,報道孫小果案的南週記者餘劉文夜不能寐,因為據當地公安人員透露,這個孫小果此時還有七八十位‘兄弟’沒落網呢!他們隱匿何處?也許就在身邊。
深夜響起的電話如同催命,心驚膽顫的他麻着膽子把話筒摘了起來,結果電話裏只是傳來嬌滴滴的一聲──‘先生,要不要服務?’
曾經的南方係為中國媒體培養了大批如餘劉文一樣的優秀新聞人。即使後來的南方係爭議不斷,但無論是非對錯,回溯南方系的歷史,那些金子一樣的日子,還是閃亮得讓人不敢相信。
01
誕生:機關報的突圍——什麼是南方系
南方系的起源是廣東省委機關報——《南方日報》。這份黨報是省委直屬的宣傳機構。但隨着廣東成為改革開放的先頭部隊,黨報也不得不面臨市場化的考驗。
市場化就是要真刀真槍的做生意,做生意的真理是投資自己最擅長的領域,這一點永不過時。
當時,作為廣東最老牌的報紙,《南方日報》在市場上遭受着另兩家廣州老牌報紙的圍堵,收益萎靡。它曾順應時代做過不少跨領域的投資經營,但結果卻並不樂觀:賣房子虧了,就賣保健品,賣保健品虧了,就辦招待所,完了辦招待所又虧了……
這些投資不賺錢就算了,還把積累多年的報社老底給賠了進去。
兜兜轉轉後,南方日報決定:算了,我還是辦報紙吧。既然千篇一律的機關報你不喜歡看,那我就痛定思痛,辦一份你喜歡看的報紙。
於是,84年,以深度稿件和調查性報道見長的《南方週末》創刊。創刊時,報社領導請到了北大高材生左方做主編,他為南周定下了‘有可以不講的真話,但不能講假話’的方針,這一方針奠定了《南方週末》不同於黨報的新聞屬性。
十年後,介於南周獲得的廣泛讚譽,領導機關決定再一次進行市場突圍——創辦《南方都市報》。而這次,他們的目標是廣東第一,徹底打敗市場上的其他報紙。
從名稱上我們就能看出,《南方都市報》本質上是一份都市報。但最終,這份都市報的公信力比肩做深度新聞報道的《南方週末》。
隨着這兩份報紙的成功,《南方日報》旗下的報刊越來越多,1998年,市場化的南方日報報業集團正式掛牌,改名南方報業傳媒集團。
自此,所謂的南方系稱謂不脛而走,凡是同南方報業傳媒集團有關的媒體,都能稱其為南方系。
但倘若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南方系的主力軍:《南方日報》、《南方週末》和《南方都市報》其實是三套班子在運營,辦報理念和風格也完全不同。直接由省委領導的南方日報是政府機關報,南方週末是做新聞調查的,南方都市則是完全市場化的都市報。
因此,嚴格來説,並不存在所謂的南方系。現在我們常説的某某媒體是南方系的其實是説這家媒體有南方系出身的媒體人。南方系的人炙手可熱,前新華社記者後去了南周的周浩説過:在南周呆過的出去了不弄個總編當都不好意思提。
除了南方報業集團直屬的媒體,三大門户網、新京報等許多耳熟能詳的媒體都有出身南方系的大編輯掌握着話語權。
接下來,我們就來回顧下南方系的巔峯時刻——程益中北上建新京。
02
巔峯:程益中北上建新京
2003年,在《新京報》開辦大會上,面對數千員工,程益中激情洋溢地説:
“《新京報》必將成為21世紀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報紙,21世紀中國最有責任感的報紙,一張與大國地位相稱的報紙,一張承載着中國報人希望與夢想的報紙……”
《新京報》由18大央媒之一的《光明日報》聯合‘地方小報’——南方日報報業集團共同主辦的。而創始人之一就是時任《南方都市報》總編輯的程益中。
為何高高在上的《光明日報》願意屈尊攜手南方系?又為何南方系旗下一份都市報的總編輯擁有這個新生報刊如此大的話語權?
我們從程益中此人説起。
1985年,還在自家田裏幹農活的程益中聽到快遞員喊他收信。
這是一份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當年,程益中考出了整個村莊史上最高的高考分數,程益中第一志願填了北大,第二志願填了人大,因為他爸説人大畢業了至少弄個縣委幹部當。
但一家人弄了好久才搞清楚這個連郵政員都念不清楚的中山大學既不在北京,也不在南京,而在千里之外的廣州。
走在改革前沿的廣州改變了原本連自我介紹都講不清楚的程益中。畢業後,東莞市公安局的一個女局長來中山大學招人,她説:我們是拿槍桿子的單位,需要一個筆桿子。
很快,程益中被推到了女局長的跟前。女局長一眼看中了這個小夥子,對他説道:
“來我們這兒吧!保證前途光明!”
當時東莞正是四大改革開放前沿城市的龍頭,程滿心歡喜地答應了。但陰差陽錯間,程益中卻並沒按照原先的劇本走。
1989年6月,南粵大地最老牌報社——《南方日報》的文藝部編輯們,發現辦公室裏來了一位年輕人。這個剛畢業的大學生身材瘦削單薄,但眼裏透出英氣和才華。半年多後,這個年輕人被《南方日報》派去湛江做駐站記者,開啓了他傳奇媒體人的生涯。
這個年輕人正是幾天前剛剛答應去東莞市公安局做筆桿子的程益中。
在他答應了女局長的當天,程益中被同學攔住了去路,並把他拉到了班主任的辦公室。進門後,《南方日報》的人事主任上下打量着他,原來,《南方日報》當時也想找一個作家苗子培養成文藝編輯。
就這樣,南方日報挖了東莞市公安局的牆角,把程益中給撬走了。
那時,作為省委機關報的駐站記者通常在地方享受着不一般的待遇,地方官員一方面需要拉攏省報記者以少做或不做對他們不利的報道,另一方面也希望通過記者之筆給自己的政績吆喝添花。
但在湛江做駐站記者期間,程益中採寫了很多猛料,如當地發生的宗族械鬥、官員大建私宅等社會問題,在《南方日報》上大篇幅發表。這惹惱了不少地方官員。
很多年後,程益中回憶往事依然很慶幸自己在駐站時沒有淪為吹鼓手。
這也奠定了程益中後來掌舵南都時的基本方向:它應該有風骨、有風度,讓人肅然起敬。
程益中的路徑發生歷史性轉折是在94年10月。他被抽調去任《南方都市報》籌備小組副組長,負責創辦《南方都市報》的所有文案及規劃設計工作,後來又出任《南方都市報》副主編主管採編。
新刊創辦一年後,在年底的南方日報集團內部大會上,程益中‘大放厥詞’,認為南都不是該考慮怎麼活下去的問題,而是該思考怎麼成為廣州第一。
這時,全場大笑。
接着,他又表示:南都不是為了成為廣州日報和羊城晚報的對手,相反,廣州日報和羊城晚報要思考怎麼才能做南都的對手。
全場再一次大笑。
最後,程益中不顧眾人的鬨笑,繼續説道:
“可是大家一定要明白,在熱鬧的馬路邊栽樹,絕對不能栽小樹,只能栽大樹。《南方都市報》必須要有足夠的投入,一開始就是參天大樹,而不是一腳就可以踩死的小苗……”
後頭的話還沒説完,他的發言就被眾人的笑聲淹沒了。
眾人大笑的原因是那年,南都虧了800多萬。而程益中頂着壓力,堅持認為做報紙,需要風骨,堅守報業理念才能做大做強。
在程益中的理念引領下,南都憑藉多篇報道塑造了自己的公信力和品牌價值,並逐漸走出廣州,向珠三角佈局。
時間轉眼到了日新月異的新世紀,時代並沒有淘汰掉懷揣着傳統新聞理念的程益中。2000年,南都大舉進軍深圳。
若干年後在新聞記者圈聲名鵲起大河網總編當時還是《南方都市報》深圳團隊的一名新聞小兵。他回憶,最開心的一次喝酒是在深圳荔枝公園的湖邊小酒吧裏。
那天,喝得醉醺醺的程益中向在座的南週記者戰友問道:
“你們知道人生中最有意義的是什麼嗎?”
眾人搖頭。
他微微笑了笑:“超越自身的不可能性。”
從虧損800萬活不下去的廣州地方新報到華東地區影響力最大的媒體,程益中帶領南都做到了超越自身的不可能性。
但當時的程益中還不知道,3年後,伴隨着一起影響全國的大案,程益中和南都乃至整個南方系都將到達中國新聞前所未有的高度。
2003年,湖北大學生孫志剛,在有身份證和正當職業證明的前提下,僅僅因為沒辦暫住證被民警看押,單位領導取保未果,隨後,孫志剛當晚被多人打死在了收容站。
《南方都市報》就此發表了一篇《孫志剛之死》的報道,在國內,他們是第一個報道這起案件的整個過程,並勢圖從中探求其非正死亡真正原因的媒體。
在三大門户網的轉發下,很快,《孫志剛之死》遍及網絡,並在全國掀起了對收容制度的廣泛討論。報道出來一段時間後,三位法學博士集體以公民的名義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提交了一份建議書。
接着,《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正式取消,同時全國的收容站正式撤牌。
從“收容”變“救助”,這一改變讓湖北青年孫志剛付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而程益中頂着極大壓力的報道讓事件順利獲得舉國關注,最終影響到了國家決策。如今我們能放心大膽地到處溜達正是孫志剛犧牲生命以及程益中這些良心媒體人付出極大代價換來的。
因為報道了孫志剛案件,程益中和他的南方都市報影響力到達了頂峯,站上了全國平台,促成了《新京報》的誕生。而一手主導了孫志剛案件報道的程益中,也成了媒體圈中‘神一般的人’,理所當然地擔任起了《新京報》主編,同時兼任南北兩大報紙總編輯。
盛極必衰,當年7月,程益中的同事,當時《南方都市報》兼《新京報》的總經理在沒查出任何經濟問題的情況下被進行了監視居住,同年12月被捕。3個月後,程益中辭職,隨後不久也被拘留。
南方系的機關領導《南方日報》時任社長為自己的屬下四處奔走伸冤,通過多方請示和斡旋,在看守所裏待了5個多月的程益中因證據不足被無罪開釋。
這便是長達數月的南都事件。
這件在鼎盛期同步發生的事件讓南方都市元氣大傷。
南都自此逐漸衰落,隔壁的《南方週末》總編輯江藝平在程益中出走後,被安排擔起了復興南都的重任。
03
大廈全傾:江藝平,一個人的時代
從1996年接替《南方週末》前主編,至2000年1月江藝平調離南方週末,這5年的南周,被人們稱為江藝平時代。
她是最早用現在大家都喜聞樂見的形式寫社會評論的記者,也是所有南方系媒體人的精神支柱。
在她的帶領下,原本寫娛樂八卦為主的南周風格大改,開始主攻深度報道。也是在她掌舵時期,南周的廣告收入過億。
創始人左方説,南周是他播種的,卻是在江藝平手上開花結果。在江藝平擔任南周總編輯那幾年,南方週末雄心勃勃,欲將全國各地的優秀記者收歸旗下。
報道孫小果案件的記者餘劉文便是在那個時期進入南周。
餘劉文本是《成都商報》記者,他曾經花了42天採訪,做了一篇深度報道。
某著名雜文家看了這篇報道後,順手把他推薦給了江藝平,江看完後,沒有走任何程序,立馬拿着合同對他説道:簽字吧,小余。
江藝平認為,記者的職責本身就是要去為公眾尋找事實真相。因為恪守這一標準,南周吸引了大批懷抱新聞理想的從業者。
那會兒的南周人才濟濟,前文提到的周浩甚至從新華社辭職,南下南周。
隨着越來越多的媒體人相聚花城進入南周,南周也被人們譽為新聞人的‘黃埔軍校’。而作為‘校長’的江藝平卻極其低調。
她的司機有次憂心忡忡地跟人説:
‘我可能要失業了,我的領導好像要辭退我了,因為她從不坐我的車。’
事實卻是江不愛坐專車,每天都和普通市民一樣,坐着公交車上下班。
面對低調的總編輯,下面的記者評價她有一種平靜的力量。
有件軼事,當年南週報道莆田的坑錢遊醫,有人打電話威脅要炸了南方報系的大樓,江只是平靜地回道:
“炸吧,大樓已買了保險。”
江的業務能力也極強。
那個時期的《南方週末》充滿了敢言的報道:為案件中受冤屈的弱者代言,《昆明在呼喊:剷除惡霸》(1998年);最早關注中國艾滋病問題,《艾滋病在中國》(1996年);為拐賣婦女發聲,《被拐女為什麼不回家》(1999年)……
通過這些報道,《南方週末》樹立起了“新聞界良心”的標杆,開始被讀者譽為“弱勢羣體的代言人”。
成功把南周做起來後,廣東省委宣傳部下令江藝平調離《南方週末》。在南周最鼎盛時,她被安排去了《21世紀報系》做籌建工作。
南都事件後,程益中出走,南方報業的兩位新老社長共同向上級請求,讓江藝平分管南都。就這樣,江又擔起了因南都事件大受重創的《南方都市報》的復興工作,直到08年被調離南都。
可以説,南方報業三大報系南周、南都、21世紀都是在她分管時影響力達到巔峯。
基於此,在江藝平從整個南方報業副總編的位置上提前退休時,有人發文説:一個時代落幕了,這是江藝平一個人的時代。
江藝平提前退休是在13年。那一年正是她一手帶起來的南周最艱難的時刻。
元旦那天,南方週末照例發佈了當年的新年致辭。但很快,網上很多人表示,今年的新年致辭出現了明顯的錯誤。
幾天後,南周幾十位編輯和記者在微博聯名向空降粵地的直屬領導發難。他們指責是因為領導臨時大篇幅的修改才導致新年致辭出現了常識性錯誤。在那個重塑憲法權威的關頭,這種直接公開媒體與上級政府部門的衝突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
幾天後,南方報業大樓針對南周新年致辭事件開了一個內部大會。
許多南周人後來都表示那是南周最最艱難的時刻,各種攸關生死的聲音都有。在那個下午,南周內部一片無助哀鳴。突然,江藝平來了。那時她已不再分管南周,也無權限參與事件的處理。但她絲毫不顧忌裏面坐着的人,一個人默默地站在門口等着,一直等到所有記者出來,給他們安慰。
由她起的新年致辭成了南周特色,誰曾想也是因為新年致辭,讓南周的聲譽再也無法重回當初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那最最艱難的時刻,再一次給予南周平靜的力量。
回到起點,南周最早的一篇新年致辭刊發於江藝平時期的1999年:陽光打在臉上,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
在出現第一篇新年致辭的1999年,南方週末也同時刊載了回顧1998年的主編寄語,這篇由江藝平親手撰寫的寄語名叫——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
諷刺的是,當年的文章還提到了至今未死的孫小果:
告別一九九八,回訪我們報道過的新聞,作惡多端的孫小果終於被一審判處死刑,身心俱疲的改革者董陽終於在他鄉找到知音,而中國電信也終於開始降低消費者們抱怨已久的不合理收費……這就是世道人心。
《南方週末》1999年主編寄語
04
落幕:各自散去,自立門户
前騰訊副總裁陳菊紅在離開南方系時寫過一篇文章《離開》,她説
“那些金子一樣的日子,閃亮得讓人不敢相信。”
曾經有多閃亮,現在就有多失望。2010年炒作醫患關係的虛假新聞‘縫肛門事件’的無良記者,為了做大新聞,做了很多假新聞:縫肛門、八毛門、走廊醫生等等,還有那個丈夫拒絕簽字導致產婦死亡事件,在基本事實已經很清楚的情況下,用揣測的手法引導大家認為是醫院的錯。這樣的記者卻能在後來的南周混的風生水起。
李誕成名後在許知遠的《十三邀》上説,當初在南方實習時,臨近春節了,他還沒有買到回家的車票。但在坐電梯的時候,卻聽到跑鐵道的前輩跟另一前輩説自己通過關係弄到了車票,那一刻,他覺得沒勁。遂離開。
離開後的李誕後來靠《吐槽大會》成了上市公司創始人,但另一位知名度並不比他差的人其實也是出身南方,而這個人,更具傳奇色彩。
1999年,在山東大學古典文學專業讀大四的馬凌看到了《南方週末》當年的新年獻詞,“總有一種力量讓人淚流滿面”,當即決定要去南方系。
畢業後,廢了老大勁的馬凌終於如願以償進了南方系,從南方系旗下小報一路輾轉進了南都。
當時南都的總編輯還是程益中,因為報道了孫志剛案,出去採訪時,馬凌經常被人用崇拜的眼神問道:
“你們就是報道孫志剛案的媒體啊!”
在很多場合上,都會有主持人問道:
“《南都》的記者在嗎?請先出去。”
這讓馬凌覺得“蠻酷的”。
而總編輯程益中則是她最崇拜的人,説他是‘神一般的人’。
但工作五六年後,馬凌已經感覺到了紙媒的衰落,價值感不斷下沉。南都的版面持續減少,從巔峯期的32個版減到16個,8個,再到4個。保守傾向代替了成為最好報紙的野心,領導在會上告誡記者:
“你們不要給我惹事情”。
後來,靠公眾號創業成功的馬凌成了咪蒙,許多曾經的南方系新聞人都對她嗤之以鼻,表示:她當時只是副刊的編輯,副刊算什麼?她不是新聞人。
他們都力圖同這個充滿爭議的人物保持距離,並拉黑了她的微信。
一次,馬凌刷朋友圈看到了當時的總編輯程益中的朋友圈——那個‘神一樣的人物’沒有拉黑她!
這讓馬凌深感欣慰。
那個‘神一般的人’程益中在05年獲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新聞自由獎”,一年後,他出走南都,創建《體育畫報》,之後又南下香港赴任香港亞洲電視台高級副總裁。
同樣因南都事件遭受牽連的總經理喻華峯,在坐了五年牢後去網易做電商,還一舉助力褚時健的橙子引爆市場;江藝平回到了她和程益中共同的母校中山大學做碩士生導師;新華社來的周浩拍起了紀錄片,憑藉描述大同市長耿彥波的紀錄片拿到了金馬獎和聖丹斯電影節評審團大獎……
去年,獸爺以一篇《疫苗之王》刷屏朋友圈,曝光了一個黑暗面:無良商人涉嫌對千萬兒童正在使用的疫苗造假牟利。很快,文章被刪除,但大眾對不良商家長生生物的討伐才剛剛開始。
而獸爺,正是前南周的經濟部記者,他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在一線戰鬥……
曾經依靠新聞理想和價值觀聚集在一起的一羣人各自散去了,留下一地雞毛。那個屬於他們的時代,也是中國新聞的黃金時代,一去不返了。
05
輓歌:致那些在黑暗中前行的新聞人
四川瀘定縣某鄉發生過一起滅門案。
因為600塊錢沒還,受害人同雜貨鋪老闆起了糾紛。雜貨鋪老闆找到了派出所民警幫他出氣。涉案民警騎上摩托車到正在趕集的街上,在人流攢動的街上用手槍對受害人一家進行點射,最終射殺9人,其中還有一名孕婦。當地報紙用執法環境惡劣,民警不得不開槍進行了案件報道。餘劉文為這件案子跑了兩次,第二次去時,他接到了通知,不準報道這件案子。
於是,餘在採訪結束後寫了一篇《生者》,他沒有正面報道案件,而是報道了案發後死者餘孤的現狀。行兇者最終還是被判了死刑,而那個用調侃的口吻描述自己在調查孫小果案中險象環生的餘劉文卻在那次事件後説了這樣一句話:
我見過的黑暗確實太多。即使這樣,有些事情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中國的新聞媒體並不只有曾經的南方系在揭露黑暗。早在2010年3月,著名記者王克勤就已歷時半年多時間,調查完成了《山西疫苗亂象調查》,此文發表後引發了巨大震盪。此後,全國疫苗普查及安全警示制度得以實施。
王克勤被稱為中國揭黑第一人,他常年揭黑,觸動了數不清的利益集團,曾有黑社會揚言花500萬要取他的人頭。警方曾派4名刑警荷槍實彈進駐其家中保衞他的安全。
2005年11月30日,揭黑記者王克勤發表了《河北邢台艾滋病真相調查》,揭開了邢台由於血站管理混亂、輸血引發大量艾滋病的問題,倒逼邢台政府承認這一嚴重問題,並出台政策接管當地艾滋病感染者的生活、醫療等保障。該文最大的價值是推動了中國血液管理,第二年,衞生部頒佈《血站管理辦法》,有力地保障了每一箇中國人的生命安全。
但就是這樣一個英雄般的記者,在2010年揭露疫苗亂象後,王克勤被‘離開’了。
此外,還有無數新聞人,都因為堅守自己的新聞理念或多或少受到迫害:
2005年,《河南商報》記者範友峯,因調查報道聶樹斌案,被迫辭職,淡出新聞界。
2006年,中國青年報冰點週刊因刊登《現代化與歷史教科書》,被停刊整頓,主編副主編均被免職。
2008年,《民主與法制時報》記者景劍鋒,因報道山西公安包庇黑惡勢力,被判刑1年。 2009年,《河北青年報》副總編輯樂倩,遭遇歹徒報復行兇,歹徒邊打邊喊“叫你報!”
2010年,《經濟觀察報》記者仇子明,因報道凱恩股份交易內幕,被當地公安局網上通緝。
2013年,《新快報》記者劉虎,因實名舉報工商總局副局長,被關押346天。
……
李勝利事件讓大家關注到了敢和總統對着幹的韓國媒體,但你何時見到他們真正意義上報道過韓國財閥的醜聞?
而就在我們身邊,在身處陽光下的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依然有人在黑暗中替我們負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