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成龍 | 雅斯貝爾斯的“軸心時代”與歐洲文明的戰後重建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19-05-21 07:27
董成龍 | 北京外國語大學歷史學院/全球史研究院講師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3期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來自網絡
雅斯貝爾斯1946年首次提出“世界歷史的軸心”概念,後來在1949年發展為“軸心時代”的術語。學界關於“軸心時代”的研究主要停留在史實對比或用以反對歐洲中心論;澄清“軸心時代”的歷史命意,有助於準確定位該術語及雅斯貝爾斯的歷史哲學。通過歷史語境的文本考查可以發現,軸心時代的提出及其伴隨的世界歷史敍事,包含着深刻的時代精神診斷:一是以新的“歐洲精神”對抗納粹的“精神”;二是以軸心時代的文明共振,對抗軸心國的同盟;三是以“世界秩序”對抗納粹的“世界帝國”;四是以世界的歐洲對抗歐洲的世界,以歐洲的德國對抗德國的歐洲。然而,“軸心時代”以戲仿“軸心國”的方式對抗它,卻也可能墮入該詞的思想陷阱,後人應當慎用深思。
雅斯貝爾斯
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1883—1969)與墨索里尼(Mussolini,1883—1945)同年出生,終其一生伴隨納粹政治與歐洲文明戰後重建的歷史進程。1937年,雅斯貝爾斯被解職,1946年才重返校園,參與海德堡大學重建。1948年,雅斯貝爾斯遠走他鄉,定居並執教於瑞士巴塞爾,伽達默爾接替他在海德堡大學的教授職位。這位繼任者的解釋學提示讀者要考察作品的“效果歷史”,文本一經問世就脱離了作者的掌控,作者的那個意圖就變成了絡繹不絕的解釋者的諸多意圖。雅斯貝爾斯曾認定中、西、印三大文明在公元前800—前200年間實現同步突破,這一時期即“軸心時代”(Achsenzeit)。雖然他本人的書信、論文和專著都很少提及“軸心時代”,但在他的“效果歷史”中,該詞無疑是高頻詞。
在漢語學界,“軸心時代”往往被用以説明歐洲中心論的荒謬,也構成了超乎作者意圖的“效果歷史”。該術語有時被譯為“軸心期”或“樞軸時代”,還有論者認為應當譯為“轉軸時代”,從而與“軸心國”(Achsenm chte)的“軸”相區分,否則大不敬。問題在於,即便在翻譯時做技術處理,如何解釋雅斯貝爾斯選擇與“軸心國”共享同一個“軸心”(Achse)詞根?研討這一問題,或許能夠發現雅斯貝爾斯“軸心時代”的歷史命意。本文將以雅斯貝爾斯的《論歐洲精神》(1946)為關節,結合《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Vom Ursprung und Ziel der Geschichte,1949)和《大哲學家》(Die groen Philosophen,1959)等作品,藉助他的自傳及其與海德格爾、阿倫特等人的書信,對照歷史語境加以考察。
歐洲重建與世界歷史
雅斯貝爾斯1946年9月參加日內瓦國際會議的首次年會,主題是“論歐洲精神”(Vom europ ischen Geist)。納粹當局濫用“精神”(Geist)一詞,致其意識形態化,這不只是德國現象,更是一種國際現象。那麼,二戰結束後一年舉行有關“歐洲精神”的會議,就顯得別有深意了。雅斯貝爾斯在日記中寫道:“那些倖免於難者必然要肩負這樣的使命,為此他應當耗盡他的餘生。”歐洲知識分子組織這次戰後會議,就是要重建精神家園。雅斯貝爾斯指出,中國、印度和歐洲是三個平行發展的偉大精神,源頭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間,即“世界歷史的軸心”。
在討論環節,誰都沒再提“軸心”,固然可能因為沒有將其視作術語,甚至雅斯貝爾斯也只是在發言中兩次提及而已。但考慮到他三年後就出版了《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而在書中,“軸心”確切無疑是一個重要術語,所以此時的雅斯貝爾斯使用“軸心”,想必是刻意為之。而與會賢達避而不談,恐怕正是因為二戰的歷史語境迫使他們對“軸心”保持警惕,畢竟當時的迫切訴求和常識是要“去納粹化”(Entnazifizierung),而“軸心”和“元首”一樣,都是被納粹敗壞了的詞。納粹統治時期,許多同事都折服於當局,雅斯貝爾斯卻不為所動,“倘若羅馬人在世,一定會授予他貞固之士的稱號”。既然如此,他為何反倒在納粹終結後使用與納粹術語相近的語詞?
1946年9月18日,雅斯貝爾斯致信阿倫特,表露了對這次會議的寄託:“一些人將歐洲精神發展為一種歐洲的民族主義。但理智的人考慮的全部都在這個世界中。”雅斯貝爾斯關心的是整個世界,而不只是歐洲或德國,這涉及他的戰爭罪責判定:“所有人都共同負責,這在於其共同的來源之根與其目標。”因此,在1948年定居巴塞爾之後,他“參與時代任務”的主要工作,就是在“歐洲哲學的終結”之後找到“進入將來的世界哲學之路”。1947—1948年間,雅斯貝爾斯多次致信阿倫特,其中兩次都提到了有關三大文明作為世界歷史起源的研究:
這學期我還有關於德國的講座——我想是最後一次了。下學期,我打算講古代哲學(中國、印度與希臘)。(引者按:這個計劃)有些傲慢,因為我要依靠對亞洲各個世界的翻譯。在納粹時期,我樂意思考人性的基礎,現在我打算讓它在學説中顯現。
二戰的“臨界情境”(Grenzsituationen)讓雅斯貝爾斯由戰後德國問題轉入古代哲學問題——換言之,要繞道古典文明,才可能做好戰後歐洲的文明重建。《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頻繁出現“世界史”,顯然是在討論世界史的起源和目標。雅斯貝爾斯劃定了世界史的四個階段:(1)普羅米修斯時代(語言、工具的形成,火的使用),人成為人;(2)古代高度文化的建立;(3)軸心時代,人在精神上成為真正的人,並具有完全的開放性(《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第一部分是“世界史”,而“世界史”的第一章就是“軸心時代”);(4)科學技術時代。貫穿這四個階段,有過“兩次呼吸”,第一次是從普羅米修斯時代到軸心時代,第二次始於科學技術時代,是“新普羅米修斯時代”或“第二軸心時代”。
世界史四階段的另一種説法是“世界圖式”三階段:史前時代、歷史和世界史。軸心時代就是歷史的到來,從軸心時代談起,不是談人類學或生物學意義上的“歷史”,而是談屬於人世的歷史。在雅斯貝爾斯看來,進入科學技術時代以前的歷史只是局部史,而非真正的世界史。無法否認,在軸心時代到科學技術時代之間的這段時光,東西文明都沒有產生真正的世界史進程。但科學技術時代的來臨則使得世界史成為可能,人類由“歷史”進入“世界史”或“普遍史”,隨之也出現了多種世界圖景。“現在,將要發生的事件是普遍的和包羅一切的,不會再有中國或歐洲或美洲的界限了。重大的事件,由於是整體性的,因此同樣會具有一種後果非常嚴重的特徵。”一個邪惡的世界圖景顯然會帶來世界性的災難。
納粹政治與百年國故
1936年,墨索里尼談到德國與意大利合作時提到:“柏林-羅馬的垂線並非一種切線,而是一個軸心,可以讓懷着合作與和平意願的所有歐洲國家合作起來。”此後,“柏林-羅馬軸心”一詞開始使用。《布洛克豪斯人民百科》(Volks-Brockhaus,1940)寫道:“柏林-羅馬軸心……表達了民族社會主義與法西斯主義在國家觀與世界觀上的親緣性。”1940年,德意日三國簽訂協議,於是出現了“柏林-羅馬-東京軸心”和“軸心國以及軸心武裝力量”。豪斯霍弗(Karl Haushofer)就曾“畫過一個以柏林、東京和羅馬為支點的三角形,代表未來世界結構”。
軸心國的設想是一種世界圖景,與之匹配的現實政治是:墨索里尼要恢復古羅馬帝國的霸業;希特勒最喜歡的德文詞就是“世界觀”(Weltanschauung),他在強調德國軟弱和重振雄風的精神原因時,毫不遲疑地使用了“世界觀”,他認為“一個民族的奮鬥目標就是統治世界”;日本法西斯則要先攫取中國東北,進而佔領中國、稱霸亞太,最終奪取世界霸權。柏林-羅馬軸心要掃蕩歐洲,聯合東京之後就要席捲全球了。
納粹統治是暴力(槍-肉)與洗腦(筆-心)的結合,納粹極權主義者是現代智術師(武裝的智術師)。他們玩弄言辭,曲意迎合政治訴求。在希特勒之前,“領袖/元首”(Führer)是一個體面的普通詞,卻在戰後德語中消失了。雅斯貝爾斯對納粹政治造成的言辭腐敗深有體悟:“我們的時代是各種各樣的簡化大行於世的時代。標語口號、一切都可解釋的普遍性理論、粗俗的反命題都取得了成功。……詞彙被作為偽幣使用。”
“既然我們還活着,就應該有意義”;既然有腐敗,就需要反腐敗來“轉變”。1945年的二戰結束時刻,雅斯貝爾斯就與阿爾弗雷德·韋伯(Alfred Weber)等人合編《轉變》(Wandlung)雜誌,當時的考慮是:“在當下的危機中,古老的已遭毀滅,而新環境的形態尚未被發現。”“面對虛無我們又振作起來”,他要重拾“歷史的基礎”——“首先是千年的德國曆史,然後是歐洲的歷史,再然後是整個的人類歷史”。
戰後重建的緊要問題是如何安頓德國,首先就是德歐關係——德國1871年統一後,就出現了“德國的歐洲”(deutschen Europa)還是“歐洲的德國”(europischen Deutschland)這一問題。19世紀歐洲崛起,產自歐洲的現代國際體系正面遭遇東方世界(主要為中國、印度與日本),歐洲與全球意義上的世界的關係問題隨之而來:是歐洲的世界,還是世界的歐洲?這兩層問題貫穿一戰與二戰。
除此之外,雅斯貝爾斯還有古今之變的歷史考察。他首先回顧軸心時代;進而拉近到1500年以來的世界:“五百年以來,歐洲人將全世界納入了其交通網之中”;又追憶“百年以來”的歐洲大業:“歷史意識由危機意識決定,這一危機意識自百餘年以來在緩慢增長,今天作為幾乎所有人的意識而瀰漫開來。”從軸心時代的古典文明到百年國故,雅斯貝爾斯遊走千年的旅程後聚焦近幾十年來的往事(“全人類的所有古代文化被捲入共同的毀滅或創新的潮流之中,這一事件的重要性直到近幾十年才為人們所意識到”),從中反思歐洲文明的戰後重建。
軸心時代對抗軸心國
我們所尋求的歷史哲學的整體觀,應當讓我們領悟我們自身在整體歷史中的狀況。歷史的觀點可以幫助我們澄清當下時代的意識,它指出了我們自身所在的位置。
我們和我們的當下處在歷史之中。如果當下在今日的狹隘視域中墮落為單純的當下,那麼它就會喪失其深意。我希望藉助於這部著作提升我們當下的意識。
雅斯貝爾斯有關世界歷史的思考,與對納粹的反思緊密相關。對他而言,“歷史的重要性在於運用它來探索哲理,而不是為了它本身”。所以,他研討世界歷史,不是要寫一部世界史或普世史的歷史作品,而是要寫一部“哲學的世界史”,研討“從中國到歐洲的一個整體,即人性的根源”。換言之,要對歷史做一種非歷史的反思,聚焦於“世界歷史的問題和關於我們自己在世界歷史中的處境問題”。《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世界史”,第二部分為“當下與未來”,第三部分為“歷史的意義”。可見他有關世界歷史的研討是為了當下和未來,追問“歷史能給我們帶來什麼”。
“軸心時代”的實際所指(四位“思想範式的創造者”:蘇格拉底、佛陀、孔子、耶穌)構成了《大哲學家》的核心架構。這四位關心一些共同的問題,他們探討“如何逃脱苦難與死亡”,“這同時也是我們與世界的關係問題”。軸心時代的“人們看到災難就在眼前”,“哲學家們從一個國家到另外一個國家,他們成為了謀士和導師”。雅斯貝爾斯舉的例子是孔子(魏國)和柏拉圖(敍拉古)。要知道,1934年,海德格爾卸任僅執掌一年的弗萊堡大學校長,返回教席,同事問的就是:“君從敍拉古來?”從中也可看出軸心時代與歐洲現實的某種關聯。
雅斯貝爾斯在《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軸心時代”這一章徵引了黑格爾的話,但黑格爾的原文是:“世界歷史圍繞這個樞紐(Angel)旋轉。”有論者注意到黑格爾説的是“樞紐”而非“軸心”,卻未作深究。問題是,雅斯貝爾斯可能記錯了原文,但如果記錯原文卻使用了納粹術語,就顯然不是偶然的記憶偏差了。他是特意將追溯的歷史“起源”定名為“軸心時代”。不難發現,既然他認為納粹主義“把哲學看作致命的精神敵人”(政治對抗哲學),他此時就是用“軸心時代”對抗“軸心國”(哲學對抗政治),擔起歐洲文明的戰後重建。
藉助“戲仿”理論,或許可以更好地把握雅斯貝爾斯的用意。戲仿就是藉助他人的話語,指向相反的意象。智術師用模仿遮蔽本真,引發“歪理正理之爭”。雅斯貝爾斯則入室操戈,用智術師擅長的“模仿”,“戲仿”納粹政治(武裝的智術師)。
雅斯貝爾斯的歷史解釋是一種危機經驗,也是直接在説歷史的徹底垮台……歷史進程可能通過遺忘而割裂。
軸心時代的觀念應該解讀為一種應對納粹獨裁創傷的符咒。其全部內容都是為了與一種價值形式聯繫起來。這種價值形式需要理解為一種人道主義的信念。
雅斯貝爾斯模仿基督教的世界圖景,也提供了他的“創世”和“末日審判”——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並在其中審判納粹。1945年,英法美蘇四大國簽署《關於控訴和懲處歐洲軸心國主要戰犯的協定》,通過紐倫堡法庭對軸心國施以國際法審判,此時的雅斯貝爾斯則要通過軸心時代對軸心國施以世界歷史的審判。
世界秩序對抗世界帝國
世界歷史的審判不只要清理歷史,更指向當下和未來。在雅斯貝爾斯看來,古代所謂的帝國仍是局部的,而真正進入世界歷史之後,全球意義上的世界圖景才出現。雅斯貝爾斯認為“現在的問題是”:“未來的發展是否是明確的,是否需要通過可怕的苦難、扭曲,通過恐怖的深淵才能通往真正的人類。”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納粹的計劃是通過德意日軸心國同盟,轉動歐洲乃至世界。它的基點是德國的歐洲,而非歐洲的德國,勢必走向歐洲的世界,即軸心國統治的世界帝國,“以聯合起來的歐洲力量征服世界,將世界歐洲化”。而雅斯貝爾斯心心念唸的則是世界的歐洲。
軸心國的世界圖景是“世界帝國”(Weltimperium),通過壟斷暴力而達到世界和平;雅斯貝爾斯則主張“世界秩序”(Weltordnung),對抗“世界帝國”的世界圖景。在這個世界秩序中,“除了通過協商共同決定而獲得統一之外,沒有使用統一的強權”,“其結果並非是一個世界國家(Weltstaat,這意味着世界帝國),而是在協商和決定之中不斷重建、在法律範圍內自治的國家秩序,是一個廣泛的聯邦制”。
卡西爾(Ernst Cassirer)曾提及《納粹德語》(Nazi-Deutsch,1944),指出德語中“Siegfriede”(勝利的和平)與“Siegerfriede”(勝利者的和平)有明顯不同,但甚至德國人也不容易聽出區別。二者都是勝利之後的和平,但“勝利者的和平”卻強調一個同盟的征服所支配的和平。“軸心國”的設想就是勝利者的世界帝國,而雅斯貝爾斯則是要用世界秩序對抗世界帝國。
卡西爾
落實到戰後世界格局的具體判斷,雅斯貝爾斯認定“美國是政治秩序和自由的唯一希望”,又説到“世界歷史目前取決於克里姆林宮的人們”,“歐洲的命運取決於美國和俄國的政策”。他曾經引用托克維爾的驚世大判斷——托克維爾料想的“未來”世界圖景正是雅斯貝爾斯眼下的“現實”世界圖景:
當今世界有兩大民族,從不同的起點出發,但好像走向同一目標。這就是俄國人和英裔美國人……它們的起點不同,道路各異。然而,其中的每一民族都好像受到天意的密令指派,終有一天要各主世界一半的命運。
雖然如此判斷大勢,雅斯貝爾斯的目光卻聚焦於美國和瑞士。列寧幾度去瑞士休假,卻不喜歡瑞士。雅斯貝爾斯為什麼如此看重這塊彈丸之地?在他看來,瑞士狹小,卻以聯邦制實現了政治自由,“看起來似乎是歐洲和世界一體的可能模式”。不禁讓人想到朱熹讀《孟子·滕文公章句上》的一則註解:“滕國偏小,雖行仁政,未必能興王業,但可以為王者師。”雅斯貝爾斯看待瑞士,亦作如是觀。看好瑞士,以期變革歐洲,加爾文、盧梭都曾如此。雅斯貝爾斯以言行事,以言辭的世界秩序批判現實的世界帝國;又以行明志,戰時不離德國,深愛祖國土地,戰後出奔瑞士,反思歐洲重建。
美國和瑞士“具有寬容的精神,克服自我,甚至在仇恨之中從理性出發與他人重歸於好”,能夠“在時代的風潮中”找到“和平轉化革命者的道路”。在雅斯貝爾斯看來,這和他們的聯邦制有關。如果他熟稔中文的話,或許會直接把“美利堅合眾國”的英文United States翻譯成“協和萬邦”,這不正是他所理解的“聯邦”之義嗎?
世界帝國暴力而獨裁,世界秩序和平而自由,那麼如何改變暴力和獨裁的處境呢?“一旦達成獨裁製,不可能從內部廢止”,“一切從內部反對它的東西都將被消滅”。因此一旦“全部陷入世界獨裁”,那就無法解放了。
關於這一命題的直接生命體驗是,雅斯貝爾斯夫婦即將在1945年被納粹處決,在等待死亡的最後那幾天,美國解放了海德堡,將這對德國人從德國政權中解放出來。也就是説,要從外部的開放推動內部的改制,外部是什麼?既是空間的東西文明,又是時間的古今對話。所以他才有上文所説的德歐關係和軸心時代之論,以及百年國故與世界歷史的思考。
命運與意志
就任弗萊堡大學校長前夕,躊躇滿志的海德格爾於1933年4月3日致信雅斯貝爾斯,説到:“所有一切都取決於,我們是否為哲學準備了適當的執行地點,並且幫助它獲得發言權。”海德格爾的《德國大學的自我主張》(1933年5月27日)大談“命運”與“意志”,大學師生要“在德國命運極度艱難的時刻承負它的命運”,“追求德意志民族的歷史精神使命的意志”;而“領導者們自身首先,並且在任何時候都是被領導者”。納粹信條的核心是“領袖原則”(Führerprinzip)。這位哲人顯然是希望像霍布斯用《利維坦》馴化利維坦一般,“領導領袖”(Führer führen)。
海德格爾
1933年的雅斯貝爾斯同樣關心命運與意志,他也想重建大學。1967年,雅斯貝爾斯為自己“蓋棺定論”,出版《命運與意志》(Schicksal und Wille),仍是在呼應30年前的危機時刻和自己的思考初衷。從1946年重建“軸心”,參與重建海德堡大學,到1967年重建“命運”與“意志”,雅斯貝爾斯的着眼點都是戰後重建問題,正因其表達與戰時納粹用語相似,才更凸顯出取而代之的意圖。墨索里尼要重建羅馬帝國,雅斯貝爾斯也要重建羅馬帝國,但他要開拓的事業是“非凡的共同命運”。在他看來,“由於技術現實,這種統一已如此確鑿無疑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就像當年在地中海沿岸人民面前的羅馬帝國一樣”。
既然要世界統一,那是否需要黑格爾筆下那種“世界歷史民族”?雅斯貝爾斯認為,參與時代突破的民族是“歷史民族”,沒有參與的則是“自然民族”;軸心時代的擔綱者則是“軸心民族”(Achsenv?lker),它們是“革命的少數的民族”,產生了“人類的歷史性共同起源”。雅斯貝爾斯劍走偏鋒,就是要以接近的話語扭轉被納粹腐敗的“民族”和“國家”。
“巴塞爾和約(1795年)是康德撰寫《論永久和平》的外界誘因。”兩次世界大戰也迫使雅斯貝爾斯思考世界歷史與永久和平(pax aeterna)的話題。雅斯貝爾斯提到了“所有人和諧一致的未來圖景”:“他們要將刀打成犁頭,把槍打成鐮刀。這國不舉刀攻擊那國,他們也不再學習戰事。”這段《舊約·彌迦書》(4:3)的話,很明顯是説要化戰爭為和平,然而在這句話之前還有一句:“他必在多國的民中施行審判,為遠方強盛的國斷定是非。”看來,在戰爭轉向和平的時期需要一個審判者。這樣一來,世界歷史的敍事就有可能重回黑格爾的老路,需要一個主導者或中心。
雅斯貝爾斯曾自信地指出,費希特、黑格爾和謝林等人的問題在於,他們都“把自己的時代解釋為最深刻的歷史轉折點”。與這些先賢的“自我欺騙”不同,他本人深知“當下並非第二軸心時代”。然而,雅斯貝爾斯思考重建時的侷限在於,他不十分了解亞非拉的民族解放運動,看到的更多是歐洲之於亞非拉是先進帶動後進;雖然在軸心時代的敍述中提到了三大文明的齊頭並進,然而歷史的此端最終還是歐洲成為世界歷史的擔綱者。
雅斯貝爾斯要用“全面視角”研討世界歷史,結果還是落入某種“中心視角”;他在戲仿“軸心國”的過程中,也落入其思想圈套。既然軸心國的失敗已經告訴我們“認為一個軸心可以轉動世界的觀點是狂妄的”,那“雅斯貝爾斯用絕對的中心視角審視全人類,今天誰還會相信”?馬克斯·韋伯反思一戰,指出“主宰民族”和“政治成熟”在世界歷史中的重要作用。阿倫特卻覺得他的民族復興方案暗藏殺機,不知她讀到雅斯貝爾斯的《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後又作何感想?
餘緒
雅斯貝爾斯深入腐敗的德語,以“軸心時代”戲仿“軸心國”,可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時人卻退避三舍,對此保持沉默。數年之後的《大哲學家》雖然也講人的精神突破,卻不復使用“軸心時代”這一概念,亦足見其命名實乃特定歷史語境下的權宜之計。
德意志第三帝國徵引歷史資源服務現實政治,所以戰後德國古典學家莫米利亞諾(Arnaldo Momigliano)將塔西佗(Tacitus)的《日耳曼尼亞志》(Germania)視作邪惡書單榜首。與這種否定性的視角不同,雅斯貝爾斯重談歷史的起源與目標,要從第一次軸心時代重啓新徵程,是一種肯定性的嘗試。
雅斯貝爾斯命名“軸心時代”,有其特定歷史情境下的考慮;這一概念產生後,東西方的研究者自然也各有歷史企圖。艾森斯塔德(S. N. Eisenstadt)側重猶太人問題,他借用這個概念,追問現代世界或資本主義的起源。貝爾研討“技術軸心時代”,實際是接着馬克斯·韋伯研討“軸心原則”和“理性化”。史華慈、羅哲海(Heiner Roetz)等海外漢學家和許多漢語學人關心的則是引入“軸心時代”概念後的中國敍事。
通過對“軸心時代”的歷史化解讀,可以呈現這一概念在戰後時刻的特殊歷史命意,或許與漢語學界拿來否定歐洲中心論的初衷未必吻合。問題也隨之而來,是否一定需要一個歐美人士有關歐洲中心論的反思?這種訴求本身,怕是仍舊處在歐洲中心論的窠臼之中。
今日中國在民族復興的道路上強調國家治理,勢必要理解全球秩序。漢語學界討論軸心時代與中國,首先要仿照雅斯貝爾斯本人的做法,切入自身的百年國故與世界歷史。對於漢語學人而言,如果不首先超脱解釋的“效果歷史”和“層累堆積”,只是單純借用軸心時代的概念描述東西方古典文明,而沒有進入雅斯貝爾斯本人的歷史語境和問題意識,則可能失去晚清以來華夏士子研習西學的根本命意,緣木求魚,其可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