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動畫之家》：一段中國動畫史的發掘_風聞

《玩具之家》是幸運的，還有更多承載我們童年的錄像資料正在消亡。

《玩具之家》這個名字，即便是那些小時候總守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節目的90後讀者，恐怕也會感到陌生。不過，要是説起“老箱子”與“小電腦”，再看到下面的圖片，或許能喚起你的一些回憶。

消失之謎

作為中國最早的三維動畫片之一，《玩具之家》誕生於1995年至1997年間，講述的是以竹簍收納箱為原型的“老箱子”，還有以老式台式電腦為原型的“小電腦”為主角的一眾擬人化角色，生活在名為“玩具之家”的大宅裏所發生的各種日常故事。

這部動畫由中央電視台參與制作並播出，之後也登上了各地電視台，被反覆播放直到21世紀初期。

以如今的眼光看來，這部作品粗糙生硬，就連主題和片名都和當時熱門的《玩具總動員》很像。畢竟，老箱子和小電腦都壓根算不上是玩具呀。

然而在當時，對包括我在內的眾多小觀眾而言，這樣的三維動畫依舊新奇古怪，兩名性格生動的主人公也讓人印象深刻，也無怪乎有不少觀眾把片名記作了“小電腦與老箱子”。

然而多年之後，當許多人想要回味這部動畫時，卻發現完全找不到該作品的蹤跡。不論是在互聯網還是線下，別説是完整的片源了，甚至一張劇照都沒有。就連上述所説的一些基本信息——比如哪一年首播、總共有幾集、片名叫什麼、由哪家公司製作……也完全來自於各地網友的模糊記憶。

換言之，不僅僅是絕版而已，《玩具之家》徹底消失了。這部動畫真的存在過嗎？還是説只是又一個由集體記憶錯誤所產生的“曼德拉效應”？

為了追尋這份幾近消失的童年回憶，有一羣網友在百度“玩具之家”貼吧聚集了起來。 

2011年10月，玩具之家吧的吧友“丨吖吖o丶 ”首先在帖吧裏分享了她根據記憶畫出的老箱子。

大半年後，另一位吧友“z594843336 ”又在此基礎上通過3D軟件對老箱子的整體模型進行了還原：

儘管在一些細節上存在爭議，比如老箱子有沒有鼻子或者眉毛，但這個形象確實與吧裏大部分網友所殘留的記憶相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當我們在互聯網上查找《玩具之家》時，這也是極少數能找到的相關圖片。

除了圖像，2014年時又有吧友“ZedCui”分享了使用電子樂器還原的《玩具之家》主題曲旋律，也有人隨之回憶起了主題曲的部分歌詞——

手，手，伸出手，這是我的手

來，來，交朋友，和你做朋友

……

隨着越來越多的網友加入到尋找《玩具之家》的行動中，證明其真實存在過的決定性證據也終於被髮掘出來。

吧友VL在央視官網的動畫頻道上，找到了一個名為《我的動畫，我選擇——“<中國動畫>排行榜”全國徵集令》的活動，該活動舉辦於2006年3月，旨在通過網友票選，從180部動畫作品中選擇出10部最受歡迎的國產動畫片。而就是在這份候選名單中，《玩具之家》赫然在列。

這個發現可以説是《玩具之家》確實存在過的官方印證。

但即便匯聚了眾多的集體回憶，我們也不得不面對一個無奈的事實，那就是始終沒有人能找到並公開《玩具之家》的片源。於是大多數人逐漸接受了這部片子已經徹底絕版的結論，百度百科上更出現了此片底片毀於火災的傳言，這個説法從未得到證實，卻被廣泛傳播。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輕信了這個結論。網友IKYO就是例外之一。

絕版尋蹤

“ 膠片被燒燬這種説法，太過兒戲和外行了，怎麼看都像是不瞭解電視台播出媒介的人臆想出來的。”

IKYO曾兩度將“膠片被焚燬”這一説法從百度百科中刪去，但依然抵不住這個傳言如病毒一般散播開來。而她的判斷依據，是來自於她對於錄像設備的多年愛好。

電影膠片作為早期電影的錄製介質，早在70年代末隨着電視時代的來臨，就迅速地被盒式錄像帶所取代。即便是早期以膠片為儲存介質的電影，在數字修復技術普及之前，要在電視上播放也是直接翻拍底片後通過錄像帶播放的。

盒式錄像帶和錄像機

而《玩具之家》作為一部誕生於90年代中葉而且是利用CG技術製作的動畫，沒有任何理由翻錄成膠片來儲存，因此“膠片被焚燬”這種説法完全不可信。

實際上，《玩具之家》之所以面臨片源絕版的窘境，或許恰恰是因為誕生在電視記錄介質快速更替的年代。

錄像機（VCR）對於國內經歷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人而言，應該並不算陌生。遍地開花的錄像廳曾經是年輕人最趨之若鶩的娛樂場所之一，而家境殷實的家庭也常常會購置一台進口的家用錄像機。然而與發達國家相比，錄像機和錄像帶在中國的普及相對而言起步非常晚，卻又迅速就被VCD所取代，幾乎可用曇花一現來形容。

相較於後來的VCD、DVD等光碟介質，盒式錄像帶的最大優勢就在於它的可擦寫性。只要配上可以輸入電視信號的錄像機，一盤錄像帶就可以用來反覆刻錄不同的電視節目。這也使得錄像機的“延時觀賞（time shifting）”功能在北美日本等地非常普及。

用户可以設置好要錄製的電視節目的時間段，屆時錄像機就會自動錄製好節目，供用户隨時反覆觀看，對於不方便熬夜觀看深夜節目或是外出看不到節目的觀眾而言非常實用。所以時至今日，家用錄像系統（VHS）仍然在一些地區佔有一席之地。

IKYO收藏的民間錄製的1991年《七巧板》節目錄像

然而在中國，由於錄像帶和錄像機都主要依賴於進口，不僅購置成本高昂，這些原裝設備的操作面板和説明書文字大多為外文，對於普通用户宛如天書一般，使得原本就頗為複雜的功能操作更加難以實現。所以“延時觀賞”功能在國內始終沒能普及，更別説演變為一種剛需。

於是，更廉價、更輕便、更易儲存、畫面也更清晰的VCD一經出現，就迅速搶佔了國內原本屬於錄像帶的市場。但放眼世界，VCD則從未能成為一種主流的播放介質，直到進入新世紀後DVD逐漸取代錄像帶，VCD也同樣被淘汰，國內的情況才與海外同步起來。

而《玩具之家》正是一部誕生於國內短暫錄像帶時代的作品。作為一部知名度和評價都較為曖昧的兒童動畫，既沒能在當時以錄像帶形式發行，在進入VCD時代後也同樣沒有獲得被翻錄為光碟銷售的機會，其片源在民間的保有率自然是幾近於零。

但這並不意味着《玩具之家》就必定絕版了。

同為中國最早三維動畫劇集之一，《太空特警》的遭遇就與《玩具之家》大相徑庭。

早在2013年，網絡上就出現了《太空特警》的全集片源，而且畫質清晰，不像是一般家庭的錄像機所能達到的錄製效果。

作為對比，上圖為IKYO收藏的家庭錄像機保存的動畫畫面 

在2015年，《太空特警》更是加入了B站正版上架動畫的行列。

由此可以推測，《太空特警》的片源很可能來自於非民間保存的渠道。

參與拍攝了央視版《西遊記》《濟公活佛》等片的中央電視台高級攝像師王崇秋就曾在其公眾號文章提及：凡是在中央電視台播出過的節目，都必有備份錄像帶保存於片庫。發放到地方台播出的也是錄像帶拷貝，經播放後播出帶都應入庫保存。

因此，世間一定還有《玩具之家》的備份錄像帶留存於各地。

可惜的是，在探佚《玩具之家》的小羣體裏，並沒有能方便接觸到電視台資源的人，更何況這些片庫的保存現狀也並不容樂觀。

上海戲劇電視台的編導王昕軼就曾為電視片庫對戲劇錄像帶保存不當，導致珍貴影像資料流失而痛心疾首。其原因不僅僅是錄像帶本身容易發生磁粉脱落等現象所以較難長期保存，更因為上世紀對片庫保存欠缺管理經驗，大量錄像帶上僅標註播放年份和欄目等極少信息，缺乏歸類整理，如今要重新尋來也已無圖索驥。可説是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局面。

為了抓住這一線能讓《玩具之家》重見天日的希望，大家轉向了尋找當年《玩具之家》的主創人員，希望通過他們找到尚存的錄像帶。

重現人間

尋找主創説來輕巧，但因為《玩具之家》在互聯網上的留存信息近乎於零，也沒有製作人員名錄可查，其實可説是大海撈針。

最先有所發現的是一位熱衷於國產老動畫考古多年的吧友“純牛奶貳”，在一篇名為《強力製作團隊之天維源創——中國動畫夢工廠》（現已被刪除）的新聞稿裏找到了蛛絲馬跡。該文章在介紹天維源創股東之一崔雪峯的資歷時，談及他在1995年參與制作了“中國第一部全三維動畫片《玩具之家》”。

而在另一部國產動畫電影《兔氣揚眉》的百度百科介紹裏，也出現了類似的內容：

出生於1969年的崔雪峯自工作以來一直活躍在國產動畫行業，參與了多家動畫媒體公司的創立，但如今還能找到的公映作品不多，《玩具之家》則很可能是他參加的第一個三維動畫劇集。

純牛奶貳根據這一線索在2015年尋覓到了崔雪峯的微博，私信詢問了他是否為《玩具之家》製作的參與者，得到了肯定答覆。

但除此之外，崔雪峯並未答覆他更多疑問。

等到一年半後再次有吧友“sirenelle”聯繫上崔雪峯時，崔的微博已改名為“天池道語”，頭像也換成了一身道家行頭，並自稱已“遁入玄門”。

對於作為主創是否還保有片源的疑問，崔雪峯不置可否，而是發表了一篇感慨寄語，委託吧友轉述給還在尋覓《玩具之家》的人們。今年初，ID為“三豐派玄陽子”的用户在貼吧發佈了名為“《玩具之家》作者向諸位朋友問好”的帖子，內容與此前的微博回覆除日期以外完全相同，疑為崔雪峯本人發佈。

另一邊，3年來依然堅持着整理彙總《玩具之家》探佚情況的VL也發現了新的線索：在上海戲劇學院碩士生導師的介紹裏，他找到了一位名叫魏東曉的副教授，其簡歷裏提及了他曾參與三維動畫連續劇《玩具之家》的編劇工作。

奇怪的是，這裏的《玩具之家》總數為52集，且誕生於1998年，都與之前崔雪峯的説法有所矛盾。VL曾嘗試通過上戲的其他教師聯繫魏東曉本人，但未能達成，這些疑問便也石沉大海，片源更是無從打聽。

尋找《玩具之家》的探索再一次拐進了死衚衕，在近兩年的時間裏都沒能有什麼實質性的新發現。

故事的轉折發生在不久前的4月。

4月2日，一個消息讓《玩具之家》吧的交流羣裏炸開了鍋——閒魚上有人正在出售《玩具之家》的資源，而且放出了部分視頻片段，可信度很高。

4集600元的售價，對於這種非正版的影視資源而言可説是天價，但羣裏很快就有人第一時間買下了片源。儘管這位羣友承諾了會把片源分享給大家，可羣裏的其他同好們還是很快達成默契，決定再眾籌購買一份。而此時VL已經與這名賣家接上了頭，便被順勢委派為出面購買資源的代表。

在交流過程中，這名賣家同樣提到了《玩具之家》母帶被燒燬的傳言，但在VL分享了多年來整理彙總的探佚資料後，對方也不再堅持這種説法。不過對於手頭片源的具體來源，賣家始終諱莫如深。

在通過百度網盤取得四集動畫的資源後，瞭解錄像帶制式的IKYO發現這些片源使用的都是MPEG2編碼，這是很多視頻設備的原始輸出格式。而這四集動畫的片源分辨率高達480P，畫面質量接近於使用SVHS錄像機才能達到的效果。

這種檔次的機型在我國民用是極其罕見的，更像是出自於地方電視台的播出帶。另外，這四集《玩具之家》並非劇集的開篇或結尾，而是中間的零散集數，很可能出自意外流出的單張錄像帶。

所以這四集動畫能再次出現在大家眼前多半隻是出於偶然，其他的集數能否被找到依然是個未知數。

就在羣友們討論是否要公開這些片源時，短短一夜之間，這四集《玩具之家》就開始在B站、愛奇藝、優酷等視頻網站上出現，而且與VL所獲得的片源完全一致。賣家甚至還找到了VL，詰問是否為他上傳。原來，除了VL一行，此前已有至少三名買家購買了片源，而現在片子已經傳開，根本無從追查到底是哪個買家最先上傳。最後賣家只好作罷，並從閒魚下架了該商品。

不論如何，《玩具之家》重見天日已經勢不可擋，消息逐漸傳開。得悉此事的崔雪峯也在微博上表態該片應免費公開，並稱他本人還持有該片40%的版權。但對於版權事宜的更多追問，他又一次沒了下文。

但或許，《玩具之家》遲遲沒能像《太空特警》那樣公開片源，正是因為版權歸屬的問題。

最終，VL在四月末將這四集《玩具之家》上傳至B站。隨着原片浮出水面，此前的諸多疑問也終於得到了答案：

“膠片被焚燬”的謠言自然是不攻自破；

該片的製作單位是中央電視台和北京十方文化發展公司聯合制作，與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無關；

崔雪峯在其中擔任的是“技術指導”一職，魏東曉則為“劇本統籌”；

另外，VL曾經收集和彙總了網友對於《玩具之家》各集劇情的回憶，其中內容與這次找到的四集都有所對應。

儘管取得了階段性的重大突破，但顯然，在所有集數都被挖掘出來之前，這場《玩具之家》的探尋之旅還遠未到達終點。

“時光不會倒流”，這是《玩具之家》的片頭曲中的一句歌詞，就如同我們無法回到守候在厚重的電視機前看動畫的童年。

《玩具之家》以及喜愛它的觀眾們或許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擁有一同追憶往昔的夥伴，並且已然找回了些許本已流逝的時光。甚至連“底片被焚燬”這個謠言本身，都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它的傳奇性，吸引了更多的關注。

但正如上文所提及，還有着更多更冷門的錄像資料正在無人知曉的地方逐漸凋零甚至已經消亡。

原本用來幫助人們保存記憶的錄像帶，卻比記憶本身更早被遺忘，這多少讓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