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榮輝:石化的中國城鎮,脱繮的小鎮青年_風聞
造就-造就官方账号-发现创造力2019-05-22 11:20
造就第430位講者****陳榮輝
2015年WPP荷賽獎獲得者
澎湃新聞第六聲視覺總監
我是陳榮輝,一位紀實攝影師,今天我想分享的是,在我的鏡頭中的新城迷思。
我是個小鎮青年,是伴隨着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小鎮青年。我出生在浙江麗水的一個很小的縣城,大學畢業後去到杭州工作,現長居於上海。從一個小縣城來到大城市,讓我對於自我個體與城市之間的關係產生了更多的思考。
石化中國 Petrichemical China
遠距離 120膠片機拍攝
我在杭州生活的某年發生了駭人聽聞的“自來水危機”,錢塘江上游的兩個農藥廠將農藥傾瀉進了江中,從西到東貫穿整個杭州城區的錢塘江由此被污染,數以百萬計的家庭出現飲用水短缺,而我每每下班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路小跑,到家門口的超市和大爺大媽們去搶這個礦泉水。
在品嚐得之不易的礦泉水的同時,也讓我想到了一本美國的非虛構小説《Toms River》。
作為一個曾經人口不到兩萬的農業小鎮,湯姆斯河鎮隨着世界化工巨頭企業的進駐,迅速擴張發展成為全美經濟增速最快的地區,伴之而來的,是湯姆斯河的化學污染,以及小鎮人民長達數十年與癌症的抗爭。
這張照片是我拍攝的,杭州郊區周邊的某個有機農場。那時我們單位每週都會發放一些有機蔬菜作為福利,城區鮮有大塊農地用於耕作,我便很好奇這些蔬菜的來源,幾經周折後我發現了圖中的這個農廠。沿着田埂外看去,被氤氲霧氣纏繞的,是一座還在運轉的大型石油化工廠。
這就是我們現在的城市依舊在發生的故事——四季的作物在生長,工廠也在繼續作業。
第二張照片是我的家鄉麗水。麗水有一個著名的公司叫做納愛斯,大家可能有聽過他們生產的商品,它也是一家跟石油化工緊密相關的企業。納愛斯的工廠以前叫做麗水化工廠, 1981年建設廠房的時候,拆掉了連通兩岸八百多年的水門浮橋。而隨着新舊廠房的更替,一些廢棄的老廠房被改造成了圖上這座名為“冒險島”的遊樂園。
“冒險島”樂園的前身麗水化工廠
不管是湯姆斯河鎮,還是麗水化工廠,後工業時代石油化工產業的遺物也好,石油化工正在生產的物件也好,它們正從不同層面上影響着人與城市的關係。
脱繮的世界 Run Away World
高角度 4×5大畫幅相機拍攝
拍攝“脱繮的世界”這個項目的時候,我總是會隨時備上一把兩米多高的站梯,再壘上一個兩米多的腳架,以尋求一個不一樣的視角。
這是慈溪的“環球八十天”主題樂園,畫面的下方,可以看到一位正在泳池邊做俯卧撐的男士,那刻他正在給站在身後的女友炫耀自己的肌肉和耐力,我就捕捉下了這個令人忍俊不禁的場景。
當我們坐上那些我們創造並命名的娛樂設施的時候,才會卸下身上的包袱,不顧及周圍的目光,如釋重負地就彷彿與這個世界脱離了干係。
這就是我創作“脱繮的世界”的初衷,我想了解,在工業化時代,人們在有錢有閒之後會做什麼?主題樂園可能會是一個切片標本。
這個場景是在常州的春秋淹城,每到酷暑,園內便會噴放這些霧氣為遊客降温。注意看畫面的右上角,在很小的角落裏,我特意留下了兩幢高樓。在國內,主題樂園時常是跟房地產行業掛鈎的,一些高端樓盤的賣點就是主題樂園,供業主一家免費暢玩。此外,當政府把這個主題樂園引進之後,其周邊的地價、房價必然也會迎着上漲了。脱繮的世界也許只是宇宙邊界説一般的悖論。
空城計 Shrink City
8×10大畫幅相機拍攝
這個項目的時候我轉變了拍攝的方式,我希望有一種更平視的視角,去使用8×10大畫幅去拍攝。在“石化中國”中,我希望保持距離去觀察,在“脱繮的世界”中,我想高角度地去俯瞰,而當我創作“空城計”時,我更願意用水平角度去貼近被拍攝的人物。
一直關注造就的朋友可能會了解,**清華大學建築學院的龍瀛教授曾經來分享過有關“收縮城市”的內容。**這個項目是我與龍教授一起合作的。當時我們走訪了很多城市,通過對600多個城市的市(轄)區範圍的數據進行收集及分析,得出了一個結果:在2000年到2010年間,中國有180個城市的人口正在大量流失。而這些城市,我們賦予了它們一個傷感的名字——“收縮的城市”。
如果你常用一些二手房交易軟件,你可能會留意到,在東北的某些城鎮中,一個平層或者是一幢房子只要5萬到20萬就可以買下,但這些房子卻無人問津。那年冬天在東北考察數據的時候,我就非常疑惑,**這個城市裏的年輕人不買房在做什麼呢?**零下30多度的街道空無一人,我只能求助於互聯網來找到這些與這個城市最相關的年輕人。
我打開了快手。
當我第一眼看到這個視頻的時候,我和你一樣,我也覺得這個人是不是瘋了?這條視頻在當時已經有超過100萬的播放量,當時我立馬私信他説:“你的表演非常震撼,我想給你拍張肖像照。”約好時間地點,經過細緻的溝通後,我拍攝了下面這張照片。
在我給他拍這張肖像照片的時候,14歲的他,在住處亮粉色牆紙的映襯下,我卻感受到深深的孤獨感。
我問他為什麼要在網絡上表演這個東西?他説他親生父母因為各種原因離開了他,現在和養父養母生活在一起,也因此輟學,他真的很需要一種方式活下去。在東北,他從小就接觸過一些二人轉表演,所以就想到通過這種反串方式在互聯網上表演以養活自己。他也瞭解自己的表現的形式有些出格,但他選擇了自食其力。
這個肌肉男是當地的一個公務員,在與他約定拍攝時間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每天3點下班,這讓我很是羨慕,他卻説他很苦惱。因為在東北,男的3點多下班之後要麼就是去喝酒,要麼是去擼串,他説他想過得健康一點,於是他選擇了下班擼鐵。
拍攝完這張照片後,他主動跟我談及了他的夢想,他希望自己能去到一座城市,一座擁有漢堡王的城市。大家可能很難想象,外賣30分鐘就可以叫到的快餐,卻是這位東北大漢夢寐以求的珍饈。
作為文青的他曾混跡於豆瓣同城,也經常會在上面發佈一些同城活動,而當他在伊春版面發佈了一條同城觀影的帖子,24小時之後卻沒有一個人回覆他,是令他愈發想離開這個城市的另一個原因。
他們渴望通過互聯網接觸外面的世界,卻帶來了更深的孤獨。正如他右臂上本來想要紋着的“crazy”,卻被紋身師錯寫作C-a-r-z-y的那種無奈。
從三個我與城市的故事,再次回到攝影師本身,我或許無法給出這些新城市迷思的完美答案,無法延緩城市的收縮與疲態,我只是想將那些生活在精神囹圄的眾人,那些被霧氣籠罩的夾縫,那些切片標本,呈現在你我眼中,複習參閲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