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政治改革的若干問題——何新與意大利安莎社記者芭爾巴拉的對話_風聞

最近看了上世紀80年代日美貿易摩擦的材料，頓覺歷史真是驚人的相似。

當時美國強力要求日本改革經濟結構，如今又想讓我們步日本的後塵，真是太陰毒了。

著名學者何新1990年接受外國記者採訪時，對日美貿易摩擦及自由市場經濟有着精妙的分析，這些觀點，今天仍有着重要價值。

（下文摘自《東方的復興——中國現代化的命題與前途》第105——124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

何新與意大利安莎社記者芭爾巴拉（Barbara Agency）的對話（節選）

（時間：1990年7月6日 地點：中國社會科學院外賓接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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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美國的世界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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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但是您説過您仍然相信外國有人要分裂中國。

何：當然，因為我有證據。

我研究過西方戰略家的著作。美國羅斯福時代有一位高級智囊人物，他是著名的地緣戰略學家，名叫斯皮克曼。他在二次大戰後期，為設計戰後美國的外交方針寫過一本書《民主與和平的地理學》。在談到東方問題時他講，當日本戰敗之後，美國必須警惕可能出現一個強盛、統一、工業化的中國。

他認為在東方如果形成這樣一個新的權力中心，對美國的安全和世界利益都是不利的。**他認為最好對中國分而治之，並實施遏制中國的政策。**談到美國的世界目標，他認為全世界統一化，出現一個世界政府是不可避免的。但他認為為了確保美國利益，必須維護美國在全世界的支配性地位。

還有布熱津斯基教授寫的一本書《競賽方案》。

芭：這本書我知道，我看了那本書。

何：這本書是給美國國會的高級政治家們寫的。在這本書中，他開宗明義就談到美蘇之爭不是單純的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不同選擇的爭論。他認為，美蘇之爭的實質是帝國領地之爭。也就是説，最終由誰來建立和統率一個全球帝國，或者説，囊括各國的世界聯邦。

您記得吧，這本書中有兩張地圖。一張是以美國為世界中心，所看到的世界。一張是以蘇聯為中心看到的世界。那都是很有意思的。

芭：我知道。

何：從這些著作，我理解了美國的世界戰略意圖。美國今天在世界上的地位，我看有三個基本特徵：

第一，美國是西方發達工業國家的盟主、領袖。

第二，美國還一直謀求成為全世界的霸主和領袖。半個世紀以來，由於美國的實力，它也一直在經濟、政治、軍事和意識形態上，居於超級大國的地位。

第三，但是，自從越戰失敗以來，美國又面臨一個國勢不斷下降的危機。這種下降，有絕對意義的下降，例如美國經濟制度弊端百出，增長緩慢，鉅額國家赤字等，導致其國力今不如昔，在許多方面捉襟見肘。“外面架子沒倒，內囊卻日益緊起來了。”還有相對意義的下降，這是由於日本、德國、歐洲、中國及其他國家經濟地位快速上升，在世界政治中影響日益強大所造成的。

第三個特徵制約了美國的全球戰略的需要。美國感到恐慌和威脅。必須鞏固現在的地位，同時又要儘可能不露痕跡地抑制那些地位上升過快、使他感到對其有威脅的國家。

我認為在美國的通盤戰略考慮中，中國被認為是很重要的一個環節。我認為美國十年來施之於中國的政策方針，是深思熟慮的，是系統性的。

例如，美國花了許多錢，對中國進行文化滲透。美國一手鼓勵中國的頹靡文化風氣，甚至鼓勵政治腐敗現象，另一手卻引導和支持以“民主”為名義的反體制運動。在中國某些人心目中，他們精心培植了一個美國形象無比美好、力量無比強大的神話。甚至造成了一種把美國看做神的美國崇拜…………

特別是，美國的一些經濟理論家，還精心製造了一個把美國模式的自由市場經濟制度吹噓得無比美妙，推薦給中國全面模仿的神話。

總之，這是一整套戰略。但幾乎不露痕跡，相當高明。

四、市場經濟問題

芭：但是，市場制度有更高的經濟效率。否則你們還搞什麼改革呢？

何：我並不反對在中國經濟中引入市場機制。而且我最近在一篇論文中談過，正是由於中國計劃經濟中，較早引入市場機制，使中國經濟比蘇聯經濟顯示出靈活和成功。

但是，如果把美國模式的自由市場經濟制度，把那隻“看不見的手”，吹噓得無比美妙，看做中國經濟改革的最終目標，我認為就是荒謬的。

問題是，事實上美國的那一套經濟體制遠不是真的那樣美妙，否則美國經濟今日不會走下坡路，美國也不會有人主張研究借鑑日本人的經驗了。

芭：日本也是資本主義。

何：是的，他們都是生產資料私有制度。但是眾所周知，日本，還有德國的經濟體制，與美國的經濟體制又是非常不同的。

日本實施高度接受國家產業政策指導控制的經濟制度，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具備計劃優點又與市場機制兼容，同時具備兩種優越性的“混合構造體制”。德國經濟也有相似之點，所以德國自稱施行的是“社會市場體制”，以區別於美國模式的那種自由市場經濟體制。

日本、德國都曾拒絕照搬美國那種經濟模式。我想，這種獨立精神，是日、德兩國經濟在戰後快速發展的原因之一。

但是美國現在正在強迫日本進行“經濟結構改造”。這本身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非常耐人尋味的事情。你美國不是一向倡導自由市場經濟麼？不是一向主張商業自由競爭、優勝劣敗麼？那麼你壓日本改革經濟結構幹什麼？

日本經濟效率高，衝進擠壓了你美國人的市場，説明應該改革的是你美國（日本人就是這個觀點），而不是日本。但美國現在卻施展種種方略，硬是逼日本搞改革。

什麼“日美貿易磨擦”？説透了，就是美國要運用國家政治力量，強迫日本降低工業效率，削弱其市場競爭力，以保護美國自身日趨落後的產業技術。在這裏，美國揮舞的是一隻看得見的手，卻再也不要那隻“看不見的手”了。

中國經濟落後，美國向中國人鼓吹他們那隻“看不見的手”，推銷他們的經濟模式。日本經濟發達，有超越美國的趨勢，美國現在也要他們“改革”、“改造”，藥方還是美國那個經濟模式。美國只想按照自己的面貌去改造全世界，自己卻絲毫不想改變。這合理麼？

以我看，製造和宣傳這個自由市場經濟的神話，也是美國達到其駕御世界目標的一種戰略手段。美國就是要建立一個有利於美國的世界性自由市場經濟體制，在那裏，所有的市場都對美國自由開放。但美國的市場卻不一定對世界自由開放。

我這樣講不是説中國經濟體制不必改革，不是説中國經濟沒有問題。但是一個人，並不因為他患了病就可以亂吃藥。我患有消化不良的慢性胃病，只有想害死我的大夫才會建議我來個全身大換血的治法。

一個極奇怪的事情是，多年來，許多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改革，都要請美國的經濟學家來會診，來開藥方，來抓藥。難道人們忘記了美國與社會主義不僅是政治和意識形態對手，而且也是經濟對手麼？冷戰的表層意義是政治戰、意識形態戰。但更深層的意義卻包括工業戰、科技戰、經濟戰、國家利益之戰。

美國的辦法很高明。社會主義國家請他來看病。他説你的病，就是經濟低效率，治的辦法是搞市場經濟。先開一劑藥，名字叫經濟自由化和私有化，據説這是靈丹妙藥，一經服用就能起死回生。但是吃下去病並沒有好，他就再開一劑，名字還叫經濟自由化和私有化。他説上次的劑量不夠大，所以效果不明顯。必須加大劑量服用。如此地循環往復，直到一個社會主義的國有化經濟體制終於徹底摧毀，搞垮。

結果國民經濟破產，工廠倒閉，員工大批失業，國家內外債台高築，惡性通貨膨脹。但這時，美國經濟醫生卻走到一邊去了。你向他求救，他這時就又給你一個新的神話，説：忍受一下痛苦吧！**這是由低效率經濟過渡向高效率經濟，由落後體制過渡到先進體制，所不可避免的先行代價，**是一種投資。你們咬咬牙闖過難關吧。過了這個階段，一切美好將如天堂。

但是，恐怕只有上帝才會知道這個忍受苦難的階段究竟有多長，人民要付出的代價究竟有多大。我們看到，拉丁美洲的一些國家在這條路上已經過渡了幾十年，國債達到了天文數字，但是難關至今還是闖不過去。

問題在於，**誰也並不能保證當國家人民付出這種代價後，就真的開闢出一條通向天堂之路了。**一些經歷了這種過程的社會主義國家人民，現在可能很後悔。但是這條路一走上去，就很難回頭的。

經歷去年的一系列風波後，我看世界上受益最大的不是別人，而首先是美國。它摧毀了一些潛在對手，削弱了另一些對手。這不正表明美國戰略運用的成功麼？

…………

八、市場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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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

我只是反對把那些不適合中國國情的西方政治形式，不做選擇就輕率地搬到中國來。要知道，所謂“自由、民主”，都不僅是政治要求，而且與社會的經濟制度、經濟政策、經濟要求密切聯繫。

比如説，我問您，您是否考慮過，如果在中國直接照搬美國的政治經濟制度，那麼在中國的農村中，馬上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農民會提出什麼要求？

芭：要隨便生孩子。

何：（笑）還有呢？

芭：要自由蓋房子。

何：不，這還是次要的問題。如果立即取消國家對社會、對經濟的計劃和控制措施，我們姑且不必考慮其他階層，其他人的要求。農民也許就會馬上提出三個要求，要政府滿足：

1．允許自由生育。

2．廢除户口制度，讓農村人口不受限制地自由流向城市。

3．要求自由種植，完全由市場價格調節種植選擇。而且由市場去支配農產品價格。想賣給誰就賣給誰，想賣什麼價賣什麼價，想到哪裏賣就去哪裏賣。

從抽象的意義上，這些要求中，有的，例如廢除城鄉户口限制，未必完全不合理。從發展趨勢看，這種限制也早晚會解除。但是對這種要求，如果明天就照辦，立即允許人們自由遷徙和定居，那麼恐怕就將有成千上萬的農村人口湧向大城市。而中國目前許多大、中城市無論住房、就業、食品甚至飲水，都已經近乎飽和。僅這一條，就足以令中國天下大亂。

芭：怎麼會呢？

何：怎麼不會呢？您説不會就請説出辦法來。

…………至於自由種植，中國人多地少。之所以能夠實現十多億人口的糧食剛夠吃，與中國的農業計劃種植，與糧油的統購統銷政策關係密切。取消這些政策，把農業生產交給市場調節，那麼許多耕地就可能被用來種植經濟作物，還有水果、油料等價格高於糧食的作物。中國將立即變成一個缺糧國。而這意味着將使幾億人餓肚子！

芭：開始也許會發生一些問題。但糧食缺，糧價就要上升，通過市場的自動調節，第二年農民就要多種糧食。

何：您又講那隻看不見的手了。但是第一，讓市場價格調節生產，必須依靠一個假定，就是增加產出所必須的各種資源要素，在國內能保證充分供給。否則，就必須保證能獲得足量的進口。

但中國可耕地本身是短缺的。發展農業的資金也是短缺的。在發生缺糧的同時，其他農產品可能也同樣發生短缺（由於消費增大等原因），價格也會上漲。在這種情況下，農民對市場需求的判斷，是盲目的，怎能保證他們第二年必定會多種糧？或者能夠滿足市場需求？

第二，如果説還可以依靠國際糧食市場，那麼中國外匯收入和儲備都是有限的。大量進口糧食勢必抑制其他東西的進口，抑制工業和技術的發展。何況，假定中國有幾億人缺糧，世界上誰能保證供應？

第三，市場調節供給，總有一個滯後期，這個時期的長短，取決於物品的生產週期。對糧食來説，週期是一年左右。但人只要一天不吃飯就會捱餓。換句話説，即使我們充分相信市場規律能夠最終實現供求調節，中國卻可能已經在等待調節的過程中，發生大饑荒，餓死無數人了。

芭：但是這個和民主和自由……

何：這個和你説的那種“民主”和“自由”有直接的關係。我的意思就是説，中國不能摘自由市場經濟制度，僅僅農業這一條就決定了這一點。一旦農業生產完全擺脱國家計劃指導和宏觀控制，中國人就要捱餓。這是中國人多而可耕地少，目前農業生產力仍低下這種國情所制約的。**完全靠理想的自由市場機制調節全部經濟，對中國是一個神話。**如果硬要在中國搞的話，就一定會導致社會的全面混亂。

迷信這種市場經濟神話的人，不知道這後面還有更深的東西。西方向中國輸入這種市場神話，就是想讓中國的命脈最終完全依賴於被西方發達國家控制的世界市場，聽其擺佈和宰割，就像亞非拉美的許多貧困負債的國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