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的《權力的遊戲》,有個細思極恐的結尾丨大家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61572-2019-05-23 08:47
來源:Harry林品 大家
一個月前,當《權力的遊戲》最終季正式開播時,恐怕很少有人能料想到,這個曾讓無數觀眾翹首企盼的大眾文化產品,竟會如此令人不堪忍受,這部創造了艾美獎獲獎紀錄與美劇收視率紀錄的“史詩級神劇”,竟會迎來“史詩級的爛尾”。
然而,在過去的五週時間裏,我們卻見證了該劇網絡評分的斷崖式下跌,見證了無數吐槽劇情的meme像病毒一樣擴散,見證了網友們的怒斥聲浪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地衝擊着營銷號與“洗地黨”辛苦搭建的口碑防護堤……
絕大多數深感不滿的觀眾,都將抨擊的矛頭直指這部劇的兩位編劇——不幸的是,他倆還是大權在握而又剛愎自用的執行製片人。一份支持量超過100萬的在線請願書,寫出了很多劇迷的心聲:
“換上稱職的編劇,重製《權力的遊戲》第八季!大衞·貝尼奧夫與D.B.魏斯已經證明,他們在沒有原著材料可以依靠時,根本就是兩個令人悲哀的無能編劇。這部系列劇配得上一個合乎情理的最終季。”
的確,對於《權力的遊戲》的爛尾局面,這兩位俗稱**“2DB”的編劇顯然難辭其咎;但或許有必要指出的是,這部“神劇”的崩壞,不僅只是兩位編劇的過錯,而且還是當代文化創意產業的兩個結構性矛盾在特定案例上陡然激化的結果,同時也是後革命時代的新保守主義意識形態強硬運作**的凝縮。
1、以結局驅動故事
毋庸贅述,媒介融合時代的文創產業講求“IP運營”。而改編自奇幻暢銷書《冰與火之歌》的《權力的遊戲》,正可謂近年來最為成功的IP運營項目之一。從有線電視台與流媒體平台的付費訂閲,到劇集播映權的版權分發,再到周邊衍生品的IP授權,這個跨平台、跨媒介的產品鏈條,為HBO提供了一條源源不絕的資金流,也讓《權力的遊戲》得以擁有遠超美劇平均水準的鉅額製作經費。
作為近年來最具文化影響力與IP轉化潛力的奇幻文學作品,《冰與火之歌》的出類拔萃之處,不僅在於世界觀設定體系的龐大,而且在於人物羣像的豐富、敍事線索的繁複。不過,這樣的宏大架構也對創作者的故事駕馭能力提出了極高的要求。我們知道,《冰與火之歌》的作者喬治·馬丁原本計劃完成一套七部曲系列,但在第五部《魔龍的狂舞》於2011年出版之後,《冰與火之歌》的創作就陷入了停滯,剩下的兩部作品遲遲未能問世。巧合的是,HBO改編劇的第一季,正是在2011年出現在我們面前的。
想當年,托爾金歷時17年才終於完成《魔戒》的創作,好萊塢的電影改編更是直到半個世紀之後才宣告問世。但是,當代文化工業的IP運營邏輯,卻要求儘可能快地實現IP價值的轉化變現。因而,隨着HBO按照工業流水線式的項目進度管理方式,以一年一季的速度推出《權力的遊戲》系列,這部奇幻改編劇的情節進度也就逐漸追上並超過了原著。
於是,我們便看到,那兩位“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的編劇,不得不在沒有原著支撐的情況下,強行續寫這個故事。而當他們自感無力駕馭多線交織的網狀敍事時,他們竟以強行砍掉故事線索的方式來推進情節,甚至為了達到一個預設的人物結局,根本無視該人物的基本設定。
無論是採取POV手法創作的《冰與火之歌》,還是大體依照原著拍攝的《權力的遊戲》前四季,它們都是以敍述視點的多元分佈與人物形象的細膩刻畫著稱於世,然而,編劇的續寫方式卻嚴重損害了劇集原本具有的這一品質,造成了這部“神劇”的“劇設崩塌”。
事實上,從第五季開始,《權力的遊戲》的編劇就已經接連不斷地秀出一些“謎之操作”:多恩線、高庭線的眾多英豪被草率地派發了盒飯,七國第一權謀家“小指頭”昏招迭出,維斯特洛最有經驗的統帥史坦尼斯全軍覆沒,龍母與雪諾為無從突破長城的夜王千里送龍……
而在只有短短六集的第八季中,朝大結局飛奔而去(同時也是朝着他們的下一個IP改編項目《星球大戰》飛奔而去)的2DB,奉上了更多更密集的“謎之操作”:多斯拉克騎兵的無腦衝鋒,瓦里斯、提利昂、雪諾的相繼背叛,屠龍弩與火龍的戰力飄忽,黃金團與鐵艦隊的不堪一擊……
這些令人瞠目結舌的劇情跳躍,將那種“以預設結局來驅動故事”,而非“以人物性格與行為邏輯來驅動故事”的編劇方式,赤裸裸地展現在觀眾面前,從而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口碑大滑坡。
如果説,在IP產品鏈對於宏大設定的依賴與IP運營邏輯對於變現速率的追求之間,始終存在着某種緊張的關係,那麼,在原著作者拖稿、無能編劇趕工等因素的催化下,這種藴藏在IP運營項目當中的潛在矛盾,就無可避免地爆發出來,嚴重地反噬了《權力的遊戲》後幾季的內容品質。
2、為反轉而反轉
除了設定龐大、敍事複雜之外,《冰與火之歌》的後兩部之所以難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馬丁始終在嘗試進行一種反套路的奇幻書寫。在《冰與火之歌》中,馬丁成功地營造出一種“凡人皆有一死”的亂世氛圍,以至於我們無法指認出某個為命運選召的真正主角,我們無法確信自己所認同的角色必定會獲得命運的眷顧,每一位人物似乎都有可能在接下來的故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每一位人物也似乎都有可能在接下來的段落中突然就慘遭不測。
對於讀者來説,這個未完成的作品充滿了懸念;可對於作者來説,如何完成這個作品,則成為一件極具挑戰性的事情。而在當今時代的媒介生態下,馬丁還要面臨另外一重嚴峻的挑戰,那就是眾多粉絲讀者在社交媒體上對於故事伏筆的深入挖掘,對於情節走向的無盡猜測。如何既保證故事情節的完整、連貫與細密,同時又能給網絡時代的用户羣體帶來意料之外的驚喜或者驚嚇,這是擺在喬治·馬丁面前的挑戰。
《權力的遊戲》的兩位編劇,也不得不面對這樣的挑戰。一方面,互聯網新媒介賦予用户以生成內容、傳播信息的權利,而HBO也確實需要網絡用户的同人創作與線上討論來維繫粉絲社羣,需要召喚他們在劇集空檔期與間歇期協助維持這個IP的熱度;另一方面,這種高度依賴故事懸念來調動觀劇期待的影視劇,又需要儘可能避免提前劇透的發生,需要儘可能避免故事懸念在劇集發佈之前就被觀眾盡數窺破。這二者之間的張力,是《權力的遊戲》的主創必須應對的一道難題。
而他們選擇的應對方式,真的可謂簡單粗暴,那就是大場面的視覺奇觀,加上突如其來的情節反轉。前者是隻有掌握IP變現權的大公司才有資源製造的特權產品,它讓這些所謂的“官方製品”得以區別於普通用户的“同人內容”;而後者則是編導設想中的造熱度利器,既可規避常規猜想,又能引爆網絡話題。無論是第三集結尾處的艾婭刺殺夜王,還是第五集後半段的龍母暴走屠城,這些引發巨大爭議的超級話題,都是視覺奇觀與情節反轉的疊加產物。
但是,從觀眾的反饋可以看出,在《權力的遊戲》第八季中,這樣的反轉顯然是太過刻意,也太過突兀了。誠然,馬丁的每一卷小説都包含着令人意外的情節反轉,但那些反轉卻往往有着草蛇灰線的情節鋪墊,能讓讀者在回味中感到入情入理。相比之下,兩位編劇在劇集中所做的,就只能説是東施效顰一般的“為反轉而反轉”,它們不但缺乏足夠的鋪墊與合理的邏輯,甚至還嚴重破壞了很多觀眾對於人物弧光甚至劇作主旨的既有認知。
3、人物成長的清零
最終季所製造的最大懸念,同時也是最具爭議性的一項情節安排,無疑是維斯特洛王權的最終歸屬。為了突出這一懸念,編劇甚至將劇集切分為前後割裂的兩個部分:前三集講述人類聯軍與異鬼軍團的決戰,後三集則講述各方勢力圍繞君臨王座的爭奪。但也正是這樣的生硬切割,尤其是第四集到第六集的強行反轉,將這部早已開始走下坡路的劇集推向了萬劫不復的口碑滑鐵盧。
對於網絡時代的粉絲用户來説,《權力的遊戲》絕不只是一部劇集。在過去的九年時間裏,這些劇迷粉絲為這部奇幻史詩投入了太多的精力與感情,藉助它所創造的架空世界與眾多角色,生成了太多的UGC(User-Generated Content)與信息數據。這些“用愛發電”的協同創造,已然成為他們生命歷程中無可磨滅的印記。
眾多奇幻愛好者之所以會對此傾情投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個架空世界能夠讓他們暫時脱離庸常凡俗、機械重複的“996世界”,沉浸到一個既充滿等級壓迫又包藴着逆襲可能的擬真時空當中,去體驗生命潛力的另類釋放,進而去見證那些性格豐滿的人物角色在極端情境之下的掙扎與成長。
而他們所認同併入的角色,也往往不是中世紀宮廷的皇親貴胄,而是女性、侏儒、私生子、斷肢者,是封建制父權社會中的受侮辱與受損害者。這些人物在“長夜漫漫,處處險惡”的殘酷環境之下,從“夏天的孩子”成長為“凜冬的戰士”,從頹廢的“背誓者”昇華為“真正的騎士”,以飽滿的人物弧光贏得了無數觀眾的青睞。
儘管第八季第三集臨冬城大戰的戰術安排與絕殺方式充滿爭議,醖釀多年的“冰火大戰”給人以草草收場的感覺,但畢竟還是有許多“配角”,在這場“the Great War”中,化作“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以崇高的犧牲完滿了自身的人物弧光。
然而,到了第八季的後三集,為了在急速收束敍事的過程中凸顯懸念,為了在倉促實現預設的過程中製造反轉,編劇居然將許多“主要角色”的人物成長強行清零,令那些陪伴觀眾多年、給予無數人勇氣與啓迪的角色跌回到第一季第一集的狀態,甚至令他們出現心智層面的嚴重退化或人生格局的大幅度窄化,無怪乎會有粉絲在他們的同好羣裏,做出這樣的集體刷屏:“寧死不要OOC(Out of Character)。”
更進一步説,當《權力的遊戲》取代了《冰與火之歌》,當鐵王座的歸屬懸念取代了奇幻世界的終極奧秘,當圍繞王權的刺殺陰謀取代了生者與死者的偉大對決,而某些權鬥參與者所表現出來的智謀,又簡直不足以在《甄嬛傳》中活過一集,也就無怪乎會有劇迷引用甄嬛的台詞,發出這樣的扼腕嘆息:“這幾年的情愛與時光,終究是錯付了……”
4、反套路的濫套
在這一系列的OOC中,最令人唏噓的,莫過於龍母的突然黑化:這位最具實力也最具雄心的王座爭奪者,在星巴克咖啡杯、運動鞋、礦泉水瓶等穿幫細節所標識的匆忙趕場中,從對抗夜王的人類聯軍領袖,蜕變為屠戮平民、焚燬城市的新一代“瘋王”;這位在前幾季細緻綿密的敍事中長期致力於破除鐐銬、解放奴隸的自由女神,卻在全劇的最後階段忽然搖身一變,成為一位唯我獨尊的孤家寡人。
人們固然可以聲稱,相對於奇幻文學的類型慣例,這種懸念重置似乎是一種反套路的改寫。但耐人尋味的是,即便是在最後一集的演講中,龍母仍然延續着“我們要打破暴君的輪迴”“我們要解放全人類”“我們要創造一個新世界”等革命者話語。就此而言,龍母黑化的突兀反轉,其實只是在複製粘貼一種早已屢見不鮮的後革命濫套:“屠龍者終成惡龍”,“革命者都是潛在的暴君”,“將人間變成地獄的原因,恰恰是人們試圖將其變成天堂”……
為了完成這一濫套式的反轉,編劇不惜獻祭更多的主角OOC:於是我們看到,曾在公開審判中憤怒詛咒君臨庸眾的小惡魔,竟直接化作慈悲為懷的活菩薩,站在人道主義的道德高地,徹底否決龍母執-政的-合-法-性;我們還看到,由光明磊落的奈德·史塔克撫養教育的瓊恩·雪諾,不但在轉瞬之間就將奈德以名譽為代價保守一生的秘密泄露開去,而且還用匕首暗殺這樣的手段,在接吻示愛的過程中,將已被編劇安上“戀愛腦”的龍母突然刺死。
從這番多重OOC的反轉操作中,我們可以聞到一股無可遮掩的偽善氣息。2DB一邊將小惡魔用作自身意志的傳聲筒,讓他們的劇中喉舌把持着一套貌似正義的“民貴君輕”話語,另一邊又將山姆、艾德慕展現出的民主觀念與競選意識當作無聊的笑料,向無權無勢者投以惡意滿滿的嘲諷。2DB一邊象徵性地引入舉手表決的選舉程序,另一邊又將推選過程呈現為小惡魔的“一言堂”,甚至縱容他將財政大臣的職位,兒戲一般地封給自己的舊交——僱傭兵波隆,絲毫不顧及這位嗜財如命的牆頭草大叔,或許正是全劇當中最具貪官污吏潛質的一位角色。
在這個過程中,平民只是被定位為阿貓阿狗一般的卑賤存在,被展現為行屍走肉一般的烏合之眾,被挪用為災難奇觀的背景道具。就此而言,他們與其説是人道主義關懷的預設對象,毋寧説僅僅是滿足編劇需要的零件工具罷了。
而藉由這些“工具人”與“OOC角色”拼湊出來的濫套式反轉,與其説是一部中世紀史詩的宿命論結局,毋寧説是將這部奇幻鉅製最終揭露為一出末世風格的反烏托邦故事。這種已是陳詞濫調的黑化套路,在當代文化工業中獲得了持續不斷的複製再生產,一面從經過選擇性剪裁的20世紀曆史中抓取依據,另一面又為後革命時代的新保守主義思潮供應佐證。而在如今這個雖然粗製濫造卻又無比決絕的最新版本中,我們既可以感受到敍述者的張皇,同時又可以見識到它是如何張狂。
從這個角度上説,儘管《權力的遊戲》最終季給我們展示了一個糟糕的故事,但這部劇集本身,卻構成了當今時代的一個生動寓言:這是一個進步主義話語被強行剝奪合法性的時代,又是一個“IP變現”所體現的加速主義邏輯愈演愈烈的時代;未來願景的封閉與擴大再生產的壓力,不但要將行動者鎖定在工具人與復讀機的位置,甚至還要將想象異次元的衝動也都鎖死在無法打破的鐵屋當中。
維斯特洛王權的最終歸屬,為這個寓言提供了最後的閉環,同時也投射着新保守主義的最大野心。
暫且擱置森林之子的舊神信仰與安達爾人的七神信仰是否衝突、三眼烏鴉的身份定位與維斯特洛國王的政治職責是否兼容等等奇幻設定問題,從反烏托邦敍事的維度上看,我們的布蘭國王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
臨冬城之戰已經告訴我們,“瘸腿者布蘭”當然不是“凜冬的戰士”;但我們卻可以説,這位“長着翅膀的狼”,其實是《美國隊長2:冬日戰士》中那個“洞察計劃”的變體,它的洞察神技投影着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強權政治供奉並乞靈的真神:一艘監控設備無所不在的天空母艦,一台數據挖掘與數據分析技術無與倫比的中央AI,一位超越線性時間的歷史終結者……
在將“弒夜王者”與“弒女王者”放逐到域外之後,這位“內神外王者”所帶來的,是顛覆性因素的徹底排除,以及秩序與安全的許諾。但或許無需多加提示,我們就可以從網友製作的meme中獲知,這位常翻白眼的狼族之子,不過是最著名的反烏托邦原型的又一個變體——換了張“老弟”面孔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