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賣繩子的資本主義——冷戰技術貿易戰回顧之一_風聞

2019年初夏，中美貿易戰升級，特朗普拋出了貌似最有力的一張牌——禁止美國企業向中國科技公司提供先進技術，希望能打壓中國產業升級。

這並不是美帝國主義第一次提出高技術封鎖戰略。早在20世紀70年代，美國強硬派就呼籲禁止對蘇高技術出口，避免蘇聯趕超美國，併為此發表了一本影響很大的政論《悄悄的自殺》。

從後來的歷史發展看，70-80年代的美國的確採取了書中倡議的戰略，在80年代裏根執政時期執行的尤其嚴厲。而蘇聯也的確在這段時間日趨衰落，最終解體。

今天的美帝國主義者對冷戰勝利記憶猶新，可以相信，特朗普集團在考慮對華貿易戰策略時，充分參考了70年代強硬派的觀點，以及80年代裏根奪取冷戰主動權的歷史經驗。

實際上，80年代的美國技術封鎖，下力氣最大的領域就是計算機行業。

為此，馬前卒工作室整理歷史資料，策劃了《冷戰技術貿易戰回顧》系列文章，供21世紀的中國人蔘考。

此為第一篇。

蘇聯是一個建立在沙俄帝國領土上的國家，而當年沙俄的初步工業化，很大程度上依賴西方貸款和技術。

俄國在世界大戰前已經是列強之一，並未長期遭受軍事侵略。所以，大多數蘇聯人也不牴觸引進西方技術。從列寧開始，蘇維埃政權就不斷尋求從德國，美國獲得技術轉移，用來促進社會主義經濟。

1929年，資本主義世界大蕭條，歐美裝備製造業急需市場。同時，蘇聯也開始執行第一個五年計劃，急需升級自己的工業，雙方一拍即合。

1931年，蘇聯購買的機器設備約佔世界機器出口總額的33%，1932年佔54%，來自西歐、美國的機器設備奠定了蘇聯工業化的基礎。

蘇聯久負盛名的坦克生產基地，如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哈爾科夫拖拉機廠，都是在美國工程師支持下設計和建造。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甚至是直接從美國拆到蘇聯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讓蘇聯工業損失慘重，斯大林格勒和哈爾科夫都成為雙方激烈爭奪的戰場。但是美國加入盟國後，通過租借法案向蘇聯提供大量援助。

大多數二戰史比較關注蘇聯因此拿到的坦克和彈藥，但從長期效果來看，租界法案提供的工業設備更深刻地影響了蘇聯經濟——總共100億美元的援助，工業和運輸設備佔了40%，與大蕭條期間蘇聯進口機械設備價值相當，或者可以換算為兩個“曼哈頓工程”。

蘇聯能在50年代搶先進入航天時代，很大程度上要感謝租借法案，感謝這批美國設備縮小了蘇聯和西方的技術差距。

蘇聯起家階段靠西方技術，那麼，在《悄悄的自殺》描述的冷戰高峯年代，對西方技術的依賴度如何呢？

下面是馬前卒工作室的整理。

1****汽車

1969年，蘇聯開始創建卡瑪斯載重汽車廠。到1980年，它的年生產能力為15萬輛大型載重汽車，以及25萬台柴油發動機。僅這一家工廠的產量，就超過蘇聯載重汽車產量的六分之一，顯然是蘇聯運輸行業的核心資產。

從載重量來看，卡瑪斯載重汽車廠的重要性更加明顯。每年新生產蘇聯卡車的50%載重量來自這家工廠，蘇軍龐大的裝甲部隊從此才擁有可靠的後勤，有可能發動連續不斷的攻勢，讓西方擔心蘇聯坦克不停頓地衝向大西洋。

然而，卡瑪斯載重汽車廠是由西方國家傾情打造的技術奇蹟。蘇聯引進了美國的流水線和計算機、法國雷諾的發動機技術、聯邦德國的衝壓機、意大利的傳送帶、英國的水壓機、以及日本松下的機牀，才建成了這座工廠。

美國強硬派因此痛心疾首，他們甚至引用了列寧的發言：

“絞死資本家的繩子，資本家自己會賣給我們的。”

2****化工

蘇聯不僅自己掏錢從西方引進技術，趁着歐美經濟停滯，還經常用西方貸款來引進先進技術。這種借錢產業升級的套路還往往很有前瞻性——哪個工業部門落後，就引進一波。

下面這張表是70年代蘇聯與聯邦德國簽訂的部分項目協議，裏面化工設備佔據了主要部分。

整個70年代，蘇聯進口化工設備佔全國內化工總投資的五分之一。冷戰末期，蘇聯化工投資一半都依賴進口設備，除了西德，日本、意大利等國也在出售技術。

1985年，憑藉西方資金和技術，蘇聯化肥產量達到世界第一，但對西德化工設備的依賴水平也達到歷史最高。

3****石油天然氣

眾所周知，蘇聯石油行業一直是國民經濟的支柱，產量長期保持世界第一，大量向西方出口換取硬通貨。冷戰末期蘇聯國力下降，一定程度上就源於油價下跌。

但這一行業的產能，依然強烈依賴於西方技術。比如1981年蘇聯準備建設總投資高達150億美元的輸送管道，用來給西歐輸送天然氣，保持穩定的外匯收入，幾乎可以算是蘇聯的國家級戰略項目。

然而，從天然氣開採到加工與管道設備，乃至構成管道主體的大口徑鋼管，蘇聯都得依賴進口。70年代，蘇聯進口這些設備花費了40億美元的鉅款——而1983年蘇聯的外匯儲備也不過100多億美元罷了。

蘇聯鋼產量在當時是世界第一，但每年都要從日本德國進口特種鋼，所以做不出可靠的大口徑鋼管。這種格局一直保持到蘇聯解體。

4****計算機

在汽車、化工、鋼鐵、石油設備等傳統行業，蘇聯和西方的差距不算大，設備引進主要是解決自身發展短板。

但在計算機領域，蘇聯和歐美的差距大到幾乎無法彌補，即便想進口關鍵部件搞組裝廠，技術上也沒有可行性。一般認為，不考慮質量和數量，只比較有無，冷戰中期的蘇聯計算機工業也要落後於歐美七年。

在21世紀之前，技術落後7年還不至於給一個行業判死刑，但問題在於，蘇聯即便拋開質量控制問題，也很難在落後水平上大規模生產計算機。

互聯網上常常流傳這樣的傳説，蘇聯走入電子管計算機技術路線，並選擇了三進制計算機，所以計算機技術落後於西方——這完全不是事實，只是給蘇聯技術落後尋找藉口而已。

因為蘇聯計算機發展戰略一直是全面模仿和複製美國。早在60年代，蘇聯就企圖照搬美國計算機工業，甚至還因此在1984年造出了一台世界最快超級計算機M-13。

可是，直到1990年，蘇聯計算機的年裝機量不過35萬-50萬台而已，別説跟美國比，就算和日本德國比也是相形見絀。

同時，因為美國擁有最先進計算機技術，且封鎖極其嚴密，蘇聯無法向其他西方國家打開技術突破口——他們在計算機行業上面也同樣依賴美國的技術輸出。

在汽車、機牀、化工、鋼鐵等領域，歐洲往往不比美國差，也有足夠的生產能力給蘇聯提供成套加工設備，是蘇聯技術升級的寶貴窗口。

法國就曾在阿富汗戰爭爆發後，依然堅持向蘇聯提供貸款和技術。可是，一旦美國在計算機領域發號施令，歐洲就算希望找蘇聯賺點私房錢，最多也就是賣一些計算機成品，無法像出口汽車廠那樣出售計算機工廠。

這導致蘇聯複製美國計算機技術的時候，質量上差距巨大：

計算機是一個複合產品，磁盤差一點，CPU差一點，內存差一點，顯示器差一點，分別看還或許還能忍受，合起來就是不及格。

當然，蘇聯也企圖集中力量突破這個短板。但是，1991年解體前夕，蘇聯64K的DRAM成品率只有75％，256K的DRAM甚至只有50％，勉強夠到了大批量生產的邊緣，但是成本難以忍受。

《俄羅斯IC工業及其製造設備》介紹了中俄羅斯繼承的蘇聯IC生產線，下面兩張表格説明，在前道工序中，俄羅斯可以藉助蘇聯技術基本實先技術自主。

而在分析檢查環節，俄羅斯在巴統（歐美技術封鎖組織）放開嚴格禁令後的第一個選擇，就是統統換成外國設備，然後才有令人滿意的良品率。

由此可見，蘇聯在計算機領域全方位落後於西方，技術、生產工藝和元器件無一不是缺點，絕不是技術路線選擇失誤的問題。

總之，在汽車、油氣化工、鋼鐵乃至計算機等行業，蘇聯即便在70年代極盛期，也嚴重依賴於歐美資金和技術。而這些行業恰恰是20世紀後期最重要的工業部門。尤其是計算機行業的短板，不僅導致蘇聯工業缺乏競爭力，還嚴重限制了蘇聯武器裝備的升級，迫使蘇聯投入更多的資源來追求“數量優勢”。

但最近200年的歷史告訴我們，無論多大的數量優勢，在新一代技術面前都是土雞瓦犬，不堪一擊。所以很多歷史學家認為，蘇聯之所以輸掉了冷戰，核心原因就是未能跟上第三次產業革命的步伐。美國的技術封鎖的確產生了效果，這也是特朗普在今天企圖故伎重演的理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