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進入ICD-11是誰的勝利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9-05-26 16:07
來源:微信公眾號“病痛的隱喻”
今天,在微博上「中醫粉」一片歡騰,因為有新聞稱,中醫進入了聯合國ICD-11疾病目錄。很多人大張旗鼓地宣稱這是中醫的勝利。
作為準人類學家,我也很高興,不是為中醫或者某類醫術高興,而是為傳統醫學體系的整體感到高興。
【一】
相對於現代科學醫學(中國人日常語境中的「西醫」)而言,世界上所有其他的醫學體系都屬於傳統醫學。不單有中醫,還有印度醫、土耳其醫、阿拉伯醫、埃及醫、非洲廣大部落醫等等等等,所謂古代西醫也包括在內。
真空拔罐術就是如假包換的「阿拉伯醫」結晶。
這些醫學體系都是在現代科學方法論出現之前誕生的。在漫長的黑暗歲月裏,它們「偶爾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幫一個又一個民族扛過滅絕風險的同時,深刻地紮根文化,提供了良好的社會支持。
不可否認,現代科學醫學總的干預效度,要大大勝過這些巫醫參半的傳統醫學體系。但這並不是把後者一棒子打死的理由。傳統醫學體系貢獻了大量驗方、經驗,和獨特的對症候的觀察,其中一些對今天仍有影響。
經常被「中醫黑」黑的《本草綱目》裏的各類屎藥,和今天的腸道菌羣、糞菌移植有不可分割的關係。
**不過,人類學承認複雜性。**所以我們支持傳統醫學體系的理由,並非「貢獻經驗」這麼簡單。
一個民族對身體的理解,對生老病死的理解,和對生命歷程的理解,是和它的醫學思想、醫學實踐互相建構的。
這些理解對於每個個體都極為重要。如果要把傳統醫學連根拔出來,一個人就不得不重新建立自己對身體和生命的解釋框架,而這樣「毀三觀」的操作往往是不可能的。
比如説,為什麼包含中醫在內的很多傳統醫學體系都依託於「元素論」?
印度阿育吠陀醫學的五元素理論。
當然,一個猜想是它們有共同的起源。不過「元素論」之所以經久不衰,還是因為它給普通人提供了理解身體、生命和人與自然關係的簡化模型。
對於所有人來説,自己的身體首先是一個黑箱。大部分人不可能先去背一道系統解剖再來生活,但建立對於身體和生命的認識又是三觀的起點。
所以,沒有認識也要生造認識,不然我們的人生將無所依憑。
如果你去對比全世界的各種傳統醫療體系,會發現它們有很多共同特點。比如説,橫跨歐亞大陸的幾乎所有主流傳統體系,都認為人體有「火(熱)」這個要素,而且都是乾燥的、向上生髮的,與炎症、腫脹和體温上升相關,通常是「水(濕、寒)」的對立面。
另外一大共同特點,就是它們都採用整體論的身體觀。從古埃及、古希臘到古代中國,人們都認為氣候、四季輪轉、居住的環境會引發特定的疾病。
埃德温史密斯醫學文稿。古埃及人發展了一套比較完善的「醫學風水學」,認為季候,地形,河流走向都能導致某些疾病。
當一個社會的大部分成員共享同一套身體觀,它就會深刻地影響宗教、倫理、藝術審美、軍事組織,也影響福柯説的懲罰和規訓。同時,它的表徵就是醫學和體育運動。
整套系統還在的時候,你不可能只把醫學從裏面拔出來,告訴人們這是不對的。許多以國粹之名,對中醫進行的無理由應援,不過是一個認知框架已經形成的人的正常反應。
【二】
下面看一下所謂「ICD-11接納中醫」這個事件本身有多少含金量。
「中醫」的確在這個新的權威目錄裏出現了。這一節的標題叫“補充章節 傳統醫學病症-模塊一”,收錄了150條疾病和196條證候(注意:ICD目錄不包括推薦療法)。目前這一部分內容還沒有在ICD-11中同步上網。
這一章整節都在講泛中醫體系。由於並沒有模塊二、模塊三,我們猜測之後其他的傳統醫學體系在之後的改版中會陸續補充進來。
在世界上所有的傳統醫學體系中,中醫最有人望。
來自香港的陳馮富珍女士任世衞總幹事期間(2006-2017),一直積極推動以中醫為代表的傳統醫學獲得國際認可。
陳太本身與中國內地的關係又很好。2016年,她在人民大會堂發表了一篇充滿溢美之詞的演講,讚揚中國在公共衞生和發展傳統醫學方面的進步。
她還給《科學》雜誌的中醫藥增刊寫過序。不過本質上來講,這本增刊是北京中醫藥大學等院校投的學術軟文。
不過,對中醫國際化推動作用最大的,可能是韓國人CHOI Seung-Hoon,曾經是WHO的一位官員。2004年,他糾集了幾百位各國專家到北京開了一次大會。
自然雜誌是這樣描述這次會議的:
“由於不同地區的實踐差異很大,醫生們花費了沒完沒了的時間,討論穴位的正確位置,以及一些不太常見的概念,如“三焦經”症。”
是這個崔博士,不是唱rap的同名歌手
不過會議最後還是成功了。經過幾年的討論,中日韓和東南亞各國的中醫專家們共同制定了一個有3,106箇中醫術語的文件。
這份文件在2011年討論ICD-11過程中,成了中醫部分的藍本,並將跟着整個目錄,在2022年在WHO成員國中實施。
在很多專業人士看來,這是比「遊戲障礙」更大的對循證醫學的不尊重,之前發現馬兜鈴酸有害的幾位教授首先站出來表示反對。
WHO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在章節開頭放了一行加粗的黑字:
This supplementary chapter is asubclassification for optional use. This chapter is not intended for mortalityreporting. Coding should always include also a category from the chapters 1-24of ICD.
本補充章節是供選擇性使用的亞類。本章不適用於死亡報告。使用本章的編碼時,總是需要同時包含一個來自ICD 1-24章的類別。
也就是説,這些疾病和症候,並沒有作為能夠官方使用的疾病條目獲得認可。
【三】
為什麼世界衞生組織(WHO)和ICD疾病分類系統會對傳統醫學持偏向認可的態度?
不是這樣做對,而是這樣做好。
WHO和ICD本身就是妥協的產物。為了保障自己的組織合法性,聯合國自己訂了一套指標使命,格式類似於「到20XX年消滅XX疾病」或者「到20XX年把XX問題減少50%」。只要能達到目標,各種手段都不是不能使用。
在非洲,霍亂和瘧疾的科學療法推行不下去的時候,WHO找來當地的巫醫,先把他們給説服了講會了,再由他們用傳統醫術把這些療法一「包裝」,當地人立刻就信了。
兩百年前,牛痘疫苗剛進入中國的時候,家長都懷疑小孩打完之後會不會長牛角牛尾巴。當時廣東的「痘師」們因此發明了一套話術,説牛痘是因為胎毒、這個藥能去胎毒,還挑選了特定穴位接種,這才提升了接種率。
前一段時間美國通過了針灸部分納入醫保的法案,為的是利用替代療法,煞一煞濫用阿片類止痛藥的風氣。畢竟,根據人類學研究,最後還是有一成以上的阿片類處方藥物流入了癮君子的手裏。
中國的類似問題則更為嚴重。少數人佔用了大量公共醫療資源(這裏的少數人不光指特權羣體,也包括一般意義上的醫保用户、富人和城市居民),剩下的人不得不求助於「二等資質」或傳統醫學的醫藥服務。
由於紮根社區和文化傳統,傳統醫學的醫師,比如老中醫,往往能夠為底層提供更為個性化的診療,和更好的社會支持。相反,盲目普及「西醫」,反而會脱離科學的初衷。
本世紀最初10年,有人類學家深入觀察了印度的幾個不同的底層診所,發現那裏平均兩三分鐘就看一個病人。不管是什麼教育背景的醫生,見到什麼表現的病人,開的都是同樣幾種藥——便宜的解表西藥和廉價抗生素。
有個女病人先後去了三次,第一次説是感冒,第二次説是肺炎,開的藥差不多。直到她換了診所,才發現其實患上了肺結核。
如果你在中國看過鄉鎮醫生,吃過他們開的撲熱息痛,應該就能明白這個場景有多麼相似和敷衍。
這種「流水線」的科學醫學既不科學,也算不上醫學,還不如傳統醫學更能幫到病人。在這點上,WHO是承認複雜性的。中醫進入ICD,可以説這是人類學的勝利。
一種醫學體系,不一定它最上面的理論更對、更科學,到了終端取得的效果就更好。
瞭解疾痛如何產生意義,就是了解關於疾痛和醫治,或許還有關於人生的一些基本事實。
——凱博文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18-06782-7
https://sites.google.com/site/whoictm/participants/choi-s
https://icd.who.int/browse11/l-m/en#/http%3a%2f%2fid.who.int%2ficd%2fentity%2f718687701
https://www.sciencemag.org/sites/default/files/custom-publishing/documents/TCM_Dec_19_issue_high_resolution.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