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玉石的燒烤攤主,前往邊境卻險些喪命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5-26 12:44
一
第一次真正吃羊肉,是農曆一月中旬,在南疆喀什莎車縣的路邊攤。
颳着風,萬物蕭瑟,陽光無力地照耀着我們,很冷。我們一行六十人,從喀什乘坐大巴車過來。車停靠在公路邊,路邊攤零亂擺於兩旁。
其實那連攤也算不上,類似內地後來時興的燒烤車,頂着彩條塑料布遮陽傘,傘下支一張簡單小桌,幾個馬紮,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大塊羊骨和湯汁在鍋裏沸滾,湯汁把幾塊小些的羊雜頂撞起來,如同水面漂木。鍋底胡楊木的柴火很硬,充滿力量。
正月初五離開家鄉,經過西安、喀什,抵達莎車縣,才五六天,但我們都覺得似乎過去很久。一路陌生風塵、顛簸,肚子都餓透了,我們就近在路邊攤覓食。但我們不懂維語,攤主們也沒人能説全一句漢語。
雙方胡亂比劃、會意,羊肉和餅終於上了桌。我就餐的攤子緊靠西邊盡頭位置,旁邊有一棵枝丫八杈的杏樹,枝幹烏黑,還沒醒來,再往前是一片杏樹林。
後來,杏花繁盛妖嬈的時節。我又一次回到這兒,在一處攤子坐下。攤主是個小夥子,腮邊鬍子很密,但不至於太黑,這是年輕的體徵。他的漢語像他的羊肉一樣純熟,他叫哈拉汗,可能是周邊唯一會漢語的人。
哈拉汗的大鍋羊肉不貴,五元錢一碗,繪着一圈維吾爾族特有紋飾的闊口碗。碗中羊肉很緊,幾乎無法從骨頭上啃下。哈拉汗從屁股後的刀鞘裏拔出他的刀,遞給我使用。這是一把英吉沙小刀,三四寸長,削骨如泥。我把羊肉與骨粘連的膜一層層削下來,味道不錯。
哈拉汗的羊肉沒有一點羶腥味,非常緊實,肉裏的纖維感,密實、緊湊,纖維一層層疊壓着、交織着,它們之間浸潤湯汁,彷彿織物間夾雜了五彩緯線,豐富而厚實。
“哈拉汗,這裏的羊肉為什麼這麼好吃?”
“這個嘛,就是秘密啦。”哈拉汗有幾份得意,給我加一勺湯,説:“他們都沒有我做得好吃,你真是吃對地方了。”
我倆相對一陣笑。我心裏説,你這張嘴真能吹。嘴裏卻誇着他:“巴郎子,好好做羊肉,將來把羊肉做到北京去。”
哈拉汗突然有些生氣,説:“我不是巴郎子啦,我都二十一歲了。”
大巴車發動,司機按住喇叭,催大夥上車。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庫斯拉甫鎮的某座礦山,地處喀喇崑崙山的一支餘脈,葉爾羌河自那裏流過。
哈拉汗突然跑過來,把那把英吉沙刀連同牛皮刀鞘遞給我,説:“我們是好朋友啦,以後來我家吃羊肉。”我有些發愣,又有些感動。聽説刀是維吾爾族人的吃飯筷子,不會隨便送人的。
車子開動起來,我仔細看這把刀,刀柄上嵌着牛骨,異常瑩白光潤,骨柄面上細細的紋飾,勾連纏繞。固定骨柄的是三顆黃燦燦的銅釘。而純牛皮鞘經歷長久汗漬和油脂的浸潤,柔軟、泛光。
二
庫斯拉甫是一個純維族鎮子,只有一條曲裏拐彎的主街道,約一公里長。街上沒有高層建築,所以從東頭一眼可以看到西頭。所有的房子都是石頭結構,牆上和屋頂抹了泥巴,顯然這裏的生活與水泥、方磚還十分遙遠。
葉爾羌河從喀喇崑崙山的一條峽谷奔瀉而下,在街後面呼嘯而過,最後不知道去往何方。河水兩岸的平緩地帶密佈高高的楊樹林,樹幹的表皮一律呈青灰色,樹幹筆直向上,密實又疏朗。樹下,夾種着杏樹、桑樹。以外,有一些土地,從發黑的茬子看來,是麥田。
悠閒的居民們無所事事,在楊樹下呆坐或聊閒話似乎是他們主要的生活和娛樂。女人們裏着頭巾,身材高挑,她們的裙子哪怕裙襬沾滿灰土,也漂亮極了。雙語學校的孩子們見到陌生人,會遠遠問一聲“你好”。商店裏的衞星座機電話,花四元錢可以打一分鐘。
鉛鋅礦在離庫斯拉甫街十里遠的一條溝裏,沒有人煙,沒有地名,我們叫它一號礦。礦洞在山腰,因為寸草不生、陡若壁掛,遠看像暗堡的機槍射擊孔,又像畫上去的。看不到山上有房子和帳篷,那裏也的確沒它們落腳的地方。
盤旋的小路連接着山下與礦洞。山實在是太陡峭了,身邊就是深壑,不管是上山或是下山都令人十分膽寒。
老闆決定在崖壁上打膨脹勾拴防護繩。於是,按排一拔人打勾拴繩,另外,一條高空索道也同步進行架設。礦山工程,交通保障是基礎中的基礎。
二月初,春氣開始萌動。在溝底我們居住的帳篷邊,草冒出細細的葉芽,溝底有一條涓涓小河,據説沿着河谷往上走可以到達塔吉克斯坦。河水異常清冽,但發苦發澀,既不無法飲用也不能洗衣,用這水洗過的衣物晾乾後可以站立不倒。所以,我們吃水要用罐車到葉爾羌河去取。
在葉爾羌河邊,我又碰到了哈拉汗。
那天早晨,我和強子開着水罐車去葉爾羌河,碰到幾個人,哈拉汗在人羣裏,他們幾個人從莎車縣一路沿着河流尋找玉石。這裏距莎車縣約三百公里,他們開一輛黑色越野車。
在庫斯拉甫街上的小商店裏,我見過這種叫崑崙玉的石頭,基本分為墨玉、白玉和翠玉,有臉盆大的也有指豆小的。店裏賣得很便宜,二百到三百元一塊,拿到喀什的市場可能會身價百倍。據説它們“生長”在喀喇崑崙山的岩石裏,隨岩石被風化而脱落,被流水沖刷下來。這個時節,葉爾羌河沿岸的人們已經開始揀玉了。
我和強子每天的任務是,拉一罐車水供應工隊的生活使用。強子發動水泵抽水,一罐車抽滿得兩三個小時。強子看着車,我則跟着哈拉汗去揀玉。
揀玉是個枯燥耗力的活兒。河水勃發的時節,新的玉石被帶下來,舊的河牀被水流沖洗翻動。此時太冷,弄不好會把人凍死,所以揀玉人並不多,周遭空無人煙。
有的揀玉人會講些漢語,但説不大明白,結結巴巴,依舊是哈拉汗漢語最好。
玉石並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在河灘上明擺着,而大部分隱藏在石頭裏,當然也有擺在明面上的,淺淺埋在沙子裏,那是極少一部分,需要眼力和運氣。
隱藏了玉的石頭和普通的石頭並無區別,鑑定的方法是用手去掂量,也有在石頭的某一處露頭的,但露頭的地方極不明顯。
整整一個上午,我們翻找了差不多十公里河灘,什麼也沒找到,大夥都很沮喪,開始吃饢餅。大夥從四面八方揀來樹枝敗草,河灘上燒起一堆火。邊烤着饢,邊吹牛。
這是一羣年輕的人,哈拉汗不是其中年齡最大的,顯然也不是最小的。哈拉汗讀過高中,後來不想讀書就沒高考。他的很多同學都考上了大學,有的在新疆,有的考去了內地。
我這次得知,“哈拉汗”是出身貴族或世家子弟才能取的名,有點貴氣。
我問哈拉汗:“你家祖上出過汗王?”
哈拉汗回答:“誰知道,我只知道爺爺輩就是殺羊賣肉的。”
這些年輕人都有一口白生生的好牙,把烤得焦香的饢嚼得嘎嘣響。他們一直在商量一個計劃,問我要不要參加。
哈拉汗翻譯給我,原來計劃是這樣的:
在葉爾羌源頭的克什米爾某座山上,有個玉石礦,那裏的玉石應有盡有,價值連城。這不是傳説,早幾年有牧人到達過那地方,並帶回了玉石,上好的墨玉。後來年年有人去尋找,有人回來了説並沒有找到那座礦,而有的人則再沒回來過。他們計劃開越野車帶上帳篷、吃的、水,車上不去了,改用騾子馱運物資,回來時扔掉物資,騾子正好馱玉石。現在首先是買騾子,這需要一筆錢,可大家都沒有錢。
我想參加,這是多有誘惑力的行動呀,但細想又覺得有些冒險。我手上戴着一隻野外用的電子錶,帶指南針,多少年從沒怠過工。我將其摘下,説:“我沒有勇氣去做這樣的事,這隻表給大家,希望到時候一定用得上。”
三
礦山生產終於邁入正軌,我們忙碌了起來。
這年三月,工人們整月都在安裝新設備,拆除舊設備。一次可以承運三噸重物的高空索道已經架設完畢,除了人,所有的物資運輸都可以通過它來完成。礦鬥在鋼索上來來去去。柴動機器發動起來,聲震峽谷,驚起一隻蒼慌的兔子,或者把細碎的礫石從崖檐抖落下來,像一道雨簾。
山腰上共有三個礦坑,中間那口打到了三百米深,上邊那口一百多米,最下面那口五六十米,未成形的還有十幾口。當初也不知道是誰在這裏發現了鉛鋅礦,後來又是誰在這裏開採,效益怎麼樣,有沒有死傷過人?這些事老闆肯定知道,但他不會讓我們知道。
山上共有三台小型空壓機,兩台發電機,雜七雜八的設備一堆。這麼簡單的設備,幹了這麼大的工程,顯然不是一兩年能成功的。從洞內的情形看,上一波人肯定沒掙到錢,因為只有主巷道,沒有形成採礦的採場。採場都沒有,哪裏採礦去?
那些不是很深的礦坑,相距也不遠,顯然是當時試探性掘進尋礦的結果。我們選了幾個,作為住宿生活的地方。先是把地上石塊揀平,鋪上塑料布,攤開被褥就是牀。廚房安排在叉道里。
我所在的工隊規模最大,有三十人,宿舍也最大,從進洞到最深處有五十米長,成一個U字形。盡頭的地方與外面山體打穿了,下面是萬丈深淵。晚上大家不停地從那扇窗口往下撒尿,尿一直飄往谷底,形成一陣陣細雨。
開礦的行話説,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裏的糧草,説的是炸藥器材,岩石堅硬,只服炸藥。工人們在谷底按工程要求建炸藥庫,我和強子被安排去喀什接受培訓,考取爆破資格證。有了資格證,才能使用炸藥。
三月未盡,喀什街上的人們已經穿起裙子、短袖,天真的暖和起來了。城邊的楊樹林綠了,葉子肥綠得像塗了羊脂。街巷人流如織,門店、街攤上的生意好得沒法形容。人沐春風精神好,有錢沒錢都想買點東西,消費消費,大方一把,把冬天節省下來的力量和激情釋放出來。縮手縮腳怎麼配得上這慷慨的春光?
培訓班在市公安局禮堂舉辦,男男女女有三百人。我們這才知道,原來南疆有那麼豐富的礦產,有那麼多的礦山企業。按培訓課程要求,兩週學習,一天考試,合格者發證,不合格的得從頭再來。下課後,大家分散住到禮堂附近的賓館裏。
在爆破這個行業,我和強子已做了七八年,經歷過無數回培訓、考試,算是老油條了。我們知道,不論怎麼考,內容都大同小異。所以下午下課後,別人都去背答案、抄題綱,我和強子則出去逛街市。
這座風雨如幻、有着近三千年歷史記載的異域城市,每一條街的格局、細節都不重複,每一種吃食的色、香、味都努力顯出差別。每一次出去,我都會在街上流連到很晚。
四
有一天夜晚,我在一家烤肉攤上又碰到了哈拉汗。當時我和強子剛坐下來,有一個聲音喊我,扭過頭,是哈拉汗,和一羣朋友坐在離我們不遠處。燈光不是很明亮,人多又嘈雜,我進來時沒有看見他。
哈拉汗意氣風發,一下抱住我,把我抱了起來,到底是吃羊肉長大的,瘦弱的胳膊竟那麼有力,腕上戴着我送的那塊電子錶。他提議他的朋友們,為老朋友的相見乾一杯,大家滿上啤酒,舉起來。
哈拉汗高興地告訴我,去尋找玉礦的錢已經湊夠,馬上就可以出發了。這次來喀什,是挑選最後幾匹騾子和帳篷。
那個晚上,我們一直喝到很晚,吃了三百串烤肉,喝下五打啤酒。烏蘇啤酒真有勁,喝得每個人都暈頭轉向。
分別時,哈拉汗發出邀請:“明天我們一塊去看香妃墓。”
香妃墓正好位於喀什市東北角。我和強子早晨起來請了假去往香妃墓,與哈拉汗和他的朋友們匯合。強子迫不及待,説:“這女人到底長啥樣,為啥嫁了皇帝又回來了,放着穿金戴銀的日子不過,這回一定要搞清楚。”關於香妃的傳説很多,我不知道強子是聽了哪個版本。
太陽從東邊升起來,該不該明亮的地方都明亮了,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和樓層的遮擋處,比起陽光直線下的地方毫不遜色。新疆的光線無比奇異,似乎每一塊地方,每一個角落,距離陽光都是相等的。我們遠遠看到一片杏花如海,在一處伊斯蘭建築羣中央,哈拉汗他們夾在人羣中間,早到了。
“對不起,讓你們等了這麼長時間。”我説。
“我們也才到的啦,昨晚你倆個就應該和我們同住,一塊過來。”哈拉汗好像還沒從醉酒中醒過來,有些含糊不清。他帶來着女朋友來的,一個大眼高額的漂亮姑娘。
香妃陵墓佔地很大,由門樓、大小禮拜寺、教經堂和主墓室等部分組成。正門門樓精美華麗,兩側有高大的磚砌圓柱和門牆,表面鑲着藍底白花硫璃磚。與門樓西牆緊連的是一座小清真寺,前有彩繪天棚覆頂的高台,後有祈禱室。陵園內西面是一座大清真寺,正北是一座穹窿頂的教經堂。主墓室在陵園東部,是整個建築羣的主體建築,主墓屋頂呈圓形,無任何樑柱,外面全部是用綠色琉璃磚貼面,並夾雜一些繪有各色圖案和花紋的黃色或藍色瓷磚,顯得格外富麗堂皇、莊嚴肅穆。墓室內部築有半人高的平台,平台上整齊地排布着大小不等的數十個墓丘,墓均砌以白底藍花的琉璃磚,看上去晶潔素雅。
至於香妃的身世和故事,沒有看到經得起細思的介紹文字或畫圖。據説,她真正的葬身地在河北,總之,這是一個不幸的苦命女人。我想起多年以前憑着想象寫的一首《在秋天的喀什看香妃》的片段:
趕六千里路 來看你
我是安靜的
我看山看水看塵埃的眼睛
幾年前已經鏽了
我要趕在它還沒有盲瞎之前
看看不多的女子
詩中情境與眼前的相去甚遠,整個遊覽過程中的心境倒是相同的。我看見哈拉汗自始至終抓着女朋友的手,彷彿害怕她會變成傳説中的香妃,被人掠走。
哈拉汗和強子吵了一架,是在回城的車上。起因是強子説了一句:“這女人攀上皇家富貴,又享不了福,後悔了,天下女人從本質上都是一路貨色。”
坐在後排的哈拉汗,突然臉色愠怒,直直盯着強子,厲聲説:“你再説一遍。”
強子有些膽怯,嘴上卻不甘示弱:“沒説你,又不是你的女人。”
哈拉汗站起來,逼向強子,喊:“你再説一遍。”哈拉汗個子瘦高,麪包車空間狹小,他只能蜷着腰。
大夥趕緊拉住了哈拉汗。
強子一臉不解,不知道哈拉汗為什麼發怒。
我也不知道。
五
炸藥庫建成了。炸藥庫應該修建在偏僻的地方,但本地安全情況複雜,距國界線又那麼近,為了方便照應,我們將其建在距離工隊大本營的工程部的地方,不隔山也不隔水,一眼就可以望見。
炸藥庫主體由水泥鋼筋澆鑄,牆體差不多有一米厚,四周用沙石埋壓了厚厚一層,只留出一道鐵門。內部還有兩道鐵門,指頭厚的鐵板門扇,拳頭大的鐵鎖,身處其中讓人有點瘮得慌。規格是按照五噸炸藥的儲量來修建的,其實空間存放十噸也綽綽有餘。四周拉上了鐵絲網,門頭安裝了攝像頭和報警器,守庫員雙人雙崗,再配一條兇惡的狼狗,真正達到了人防、技防、犬防的三防要求標準。
羅羅和榮成是庫房管理員,他倆都是光棍,無牽無掛,這樣的人才能真正心無旁鶩地盡職。按要求,礦上不能存放炸藥,隨用隨領,當天用不完,要回庫。我每天都要在礦山與藥庫之間往返一兩次,每次都要和羅羅下幾盤棋,這是他唯一的娛樂。開始時,我死活下不贏他,慢慢的,他死活下不贏我了。
哈拉汗在去尋找玉礦前幾天,來找過我。那天也巧,我和羅羅激戰正酣,大狼狗突然瘋狂撲咬起來。我順着狼狗耍狠的方向望去,幾十米外,哈拉汗和他的兩個同伴各騎一匹矮小的驢子,他們騎在驢背上,兩條腿拖到地面,像驢子長了六條腿。南疆驢子是荒野戈壁上有效的交通工具,關於它們,有許多傳奇故事,故事之一是,解放西藏時,它們被徵用為運輸隊,有兩萬多匹死在了翻越大板的山上,也從此成名。
無從得知他們怎麼尋到這裏。整個礦區不通信號,我們的手機都成了聾子的耳朵,打電話要到庫斯拉甫鎮上。
哈拉汗是來給我送玉石的。一塊真正的、上好的墨玉,它有一尺長,像一隻扁形的冬瓜,很重,兩隻手抱着拽胳膊。渾身黑得沒有一點雜色,細若羊脂。
“你拔一根頭髮,按在上面。”哈拉汗説。
我拔下一根頭髮,用兩手指緊緊按在玉石上。哈拉汗的同伴點燃打火機,火舌舔着那根頭髮,頭髮卻始終完好。
“你看,這就是真玉。”
哈拉汗擁抱了我,打驢西去。驢聲嘚嘚,在曲曲折折的河谷裏消逝。我把玉石裝在礦鬥裏,運回礦上宿舍。從此,它成為了我的枕頭。夜夜枕着它入睡,像枕着一個人,又像枕着一個夢。後來離開匆忙,這片玉石被永遠留在了礦洞裏。
葉爾羌河發大水了。
庫斯拉甫鎮上的麥熟了。
庫斯拉甫鎮上的甜杏黃了。
這些消息是從取水的司機那裏得到的。我們每天從礦上往四下裏望,天地茫茫,不見一棵樹,不見一個活物,不知道季節走到了哪裏。對面遠處的山巔上,早上一片白茫茫,下午一片光禿禿。日子週而復始,生活循環往復。
活幹得異常艱難,上下的礦洞也掘進了三百米,一滴礦也沒有打到。中間那孔,是我所在的礦口,上下左右開了多個叉道,除一星半點的鉛花子,始終沒見到礦脈層。十幾個工人看不到希望,趁早逃走了。
老闆也慌了神,找工程師來勘測。從中國地質大學畢業的小四川,把山翻了個遍,皮尺拉斷了幾根,勘錘敲壞了幾個,也找不出結果。最後,他説,往東打。東邊山上打出了富礦,那是一個河南人買下的礦區,與我們相距好幾公里。於是我們調轉鑽機方向。
一天晚上,我起來撒尿,天上一輪清輝從石洞門照進來,洞內如同白晝。月亮又圓了,它那麼近,那麼安靜。藉着月光望向對面,那山上有一條半腳寬的小路,曲折盤繞,據説是野狐的路,但誰也沒見過它。
一陣風吹來,雖然還沒有力量,但已經涼了,並且分明夾含了複雜的成份。秋天大概快到了。我打了個顫,趕緊跑回被窩。
天沒亮,我就開始發燒,舌焦唇乾,渾身不自在。勉強起來吃了半個饅頭,去上班。
按照測算,至少要打兩千米才能打到東山下,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洞裏使用不了三輪車這樣的機械運輸,全靠人工架子車一趟一趟把石渣拉出來,進度非常緩慢。為加快進度,炮工、渣工都實行了三班倒制。
兩台風鑽同時開動,消音罩噴出的白氣又冷又有力,它衝擊在洞壁上,又返彈回來,整個工作面白霧騰騰,像一個冰庫,我渾身涼透了,不住地咳嗽。三天下來,我再也堅持不住了。
在病中,我做了個夢:
夢見哈拉汗和他的朋友終於找到那座玉石礦,滿山滿谷的玉,白的、翠的、墨的,有羊脂玉、瑪瑙玉……他們十匹驢子馱滿了玉。可回來的路上,突然遭到一羣不明身份者的襲擊,他們全被打死了。哈拉汗拼命奔逃,被子彈打碎了半個臉……
我驚醒過來,洞內漆黑,無比安靜,工友們都在熟睡。天光從洞門上透過來,投在地上、睡熟的人臉上。遠處“譁”一聲響,是渣工卸下了一車石渣。
六
秋天説到就到了。
遠處山峯上的雪線提示我們,秋天正在逐漸加深。
先是夜裏落雪,白天融化。
後來是,早晨起來,山頭白皚皚一層,雪線還很高,只有山峯高處才有;到了中午,雪線慢慢收起來,收着收着只剩下光禿禿的峯頭。
再過一段時間,早晨雪線鋪展下來,漸漸擴張;中午十分,雖然雪線在回收,但速度減慢;後來,雪線乾脆就不收了。
像一個禿頂的人,慢慢蓄起頭髮,頭髮逐日長長,漸漸垂肩。
這天早晨,我起得特別早,整個礦山還在沉睡。做早飯的師傅倒是起來了,叼着煙斗,在捅爐火。爐火騰起一股煤味兒,衝得他不住咳嗽。夜班的渣工估計馬上快下班了,倒渣的節奏明顯快起來,這一車剛倒下渣坡,後一車就接上,石塊們爭先恐後奔向谷底,騰起一股股煙塵。接茬的炮工班正好排到我,炸藥用完了,我拿起一隻饅頭,啃着,急忙往山下趕,去領炸藥。
谷底負責後勤的人睡得像已經死去一樣安靜。機器熄了火,天地無聲。帳篷的四周結上一層白白的鹼霜,篷頂上落了一層灰塵,有人在上面寫下一行字:我日他媽。字很漂亮,不知誰寫的,不知道他到底碰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
炸藥庫區也靜悄悄的,一隻蒼鷹停在天空,好長時間才挪一下地方。太陽還未冒出山尖,一道霞光從山後擊出,打在蒼鷹的翅膀上,像是鷹把太陽引出來的。羅羅和榮成估計還在沉睡,這兩個傢伙工資不高,可以睡早覺。可從來都凶神惡煞的狼狗怎麼靜悄無聲,難道也睡着了?
這時候,我看見地上倒着一個人,離炸藥庫不遠。近看,是哈拉汗。他肚子上插着一把刀,刀柄華美,血正透過外衣往外沁。我驚恐地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還活着。路邊有一些雜亂的腳印,點點血跡灑向遠處。
我拼命喊叫起來,整個礦區的人都聽到了我撕破天空的聲音。羅羅和榮成提着褲子奔出來,也喊叫起來:“歡歡!”那狼狗也死了。
哈拉汗在醫院昏迷了一天一夜,我在他左右,看着藥液進入他的身體。醫生説,沒多大事,只是失血過多。
半年沒見,哈拉汗的鬍子濃黑了許多,倒顯得更加英俊。這半年裏,他一定經歷了很多事。聽説在國境線那邊天天都有戰爭、綁架、爆炸、暗殺,政府軍,反對勢力,基地組織,亂成了一鍋粥。
哈拉汗醒過來,拉住我的手,説了一句話:“我沒有對不起朋友!”説完,又睡了過去。那隻失血過多的手,依然有力、温暖。
兩天後,我聽到一個消息,有幾個人被抓住,是他們毒死了狼狗。他們交待了那一晚上發生的事情,其中一人滿腔遺恨地説,事情差一點就成功了。
差一點成功了什麼?我有點懵,又隱約猜到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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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陳年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