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17歲開始畫夢,到現在畫了有一千個以上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515-2019-05-26 10:32
來源:一席
李洋,藝術家。
我很敬佩那些在藝術領域裏走在時代最前線的人,他們在直面現實與人生。比如賈樟柯、婁燁、劉曉東,他們用藝術來表達社會的真實,我覺得他們都是勇敢的人。但是我們這種比較軟弱的、內向的人,我們還可以畫夢。我覺得這是另一種記錄,另一種現實。
畫夢
大家好,我是李洋,我還給自己起了另外一個名字,叫李洋畫夢。我從17歲,就是1992年的時候開始畫夢,一直到今年已經29年了。在這期間我用文字記錄的夢境有六千多個,用各種方式畫出來的有一千個以上。
有的朋友可能會問,你為什麼會做這樣一個略顯奇怪的工作呢?我想如果要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的話,我們人類大體上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睡眠中度過的,平均每天晚上會做四到六個夢。
但是有人覺得自己沒做夢,是因為我們大部分都忘記了。這樣加下來的話,其實我們一生中有十五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在夢裏度過的。至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發明出所謂的夢境照相機,那麼我想畫夢可能仍然有它的某種意義。
我更想跟大家分享的是我個人畫夢的歷程。這張圖是我開始畫夢的那一年,唯一的一張照片,我給畫下來了。一個土土的中學生,很木訥很內向,走到大街上平淡無奇。
可是在睡着了之後,無數的夢紛至沓來。有的時候它們在我白天做功課時也會找到我,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就想起這些事情。我想我乾脆把它記下來吧。
這是我最早記錄夢的本子,是一個小小的非常破舊的本子。
我可以給大家看一下內頁,不好意思,寫得非常凌亂和潦草,像個密碼本,只有我自己認得。我給大家念幾個。注意這個,還編着號:248,鱷魚和狼的大逃亡;281,午夜的月亮船。
這個階段還是非常潦草的一個記錄。但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每年用不同的本子一直在寫夢的日記。到了這兩年,我發現可以用電子化的方式,訊飛,醒來之後直接語音錄入,就更加方便。
我們都知道一個詞:痴人説夢。有時候我覺得夢裏出現的意境讓我好感動,很想跟別人分享。但是跟別人講述我的夢的時候,我口才不好,説多了大家通常顯現出一種厭煩。
我想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後來有一天特別奇妙,我在我們地方的小報上看到了一幅畫。這幅畫是比利時著名的超現實主義大師保羅·德爾沃的作品,他也是我知道的在世活的最長的藝術家,活了97歲,1994年才去世。
這個就是那幅畫《進入城市》,當時我看到特別感動。其實重點不是在這個裸女身上,主要是遠處的地平線。我覺得他居然把我夢裏感覺到的那個東西給畫出來了,這讓我很受觸動。
我再一查資料才知道,其實早在上世紀30年代,現代主義裏面就已經出現了一個藝術流派,叫超現實主義,就聲稱是一個畫夢的藝術流派。這個事情極大地啓發了我,我説那我也可以試試。
這是我畫的第一張。
德爾沃那個叫《進入城市》,我這個叫《走出城市》。夢裏這個男主角就是我,手裏提着一個巨大的魚的脊骨,好像有一種壯懷激烈的感覺,從城市的深處走出來。當時我迷戀的是崔健的搖滾樂,欣賞的繪畫主要是魯迅先生所倡導的表現主義的木刻,所以這個畫裏帶上了那種痕跡。
其實這張畫畫完之後我非常失望,我覺得它只把我夢裏面所感覺到的很小一部分東西傳達出來了。但是我那個時候就勸自己説,沒有關係的,你只要一開始能把夢裏30%的感覺給抓住,以後慢慢地會越來越豐滿。這幅畫我沒有丟掉,一直留到了現在。
那個時候是青春期,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多少有點抑鬱或者躁鬱的傾向。反正每次下午上文化課的時候,我整個人就陷入一種憂愁當中。
我解決的辦法就是拿一個本子假裝做筆記,實際上在默默地畫夢,然後很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我覺得憂愁隨着筆尖一點一點流到紙上了。這幅畫非常潦草,非常混亂,可是它對我來説是一個自我治療的秘密方法。
後來我把它畫成了一幅大畫。這是個暴雨來臨的現場,烏雲中有一個巨大的純白色的女性在舞蹈。
這個畫可能符合我們很多人青春期時候的心境,那種狂躁的、激動的、不安的,再加上爆棚的荷爾蒙。最下面這個人就是我,我打開門,目睹了這一切。可惜這幅畫已經丟掉了。
我那個時候已經是所謂的美術生了,不過我文化課成績還可以。美術高考它更多的是教我們一種技法,而且要進行大量重複性的練習。它關注的是一套方法,怎麼去應試,但它也有它的價值。
可問題是,它不關心我們內心的經驗是如何的。當時天天重複這樣大劑量的訓練,我有點扛不住了。我覺得不行,我得畫一點自己的畫。
那個時候開始畫油畫,技法也不是很完善。在夢裏我是一個小孩,加入了一個流浪演藝隊,就像賈樟柯的《站台》裏那種。隊伍經過了我以前生活的街區,叫黑土巷。整個街區都燃燒起來了,通天大火,在火中好像有一隻大鳥在蒸騰。就是這樣一個感覺。
其實我畫夢這麼長時間,有時候我在思考畫夢到底有沒有用?它的價值在哪?我自己也很好奇,如果我一直畫夢,畫到我還能拿得動筆的最後一刻,所有這些夢的資料留下來會是一個什麼樣的面貌呢?
不過也可能這個事情到最後被證明完全沒有意義,浪費時間。但是我至少也能給後來者提供一個引以為戒的例子,那是另一種價值。
因為我畫的夢非常多,我不滿足於只把夢裏的激情呈現出來,我希望對它們進行整理。首先整理的是兩部分,童年夢和少年夢,我先給大家看看我的童年夢。
這一幅畫的是我當時的生活環境,前面是爺爺奶奶的家,後面是外公外婆的家,樓房和平房。我覺得它們是革命的家,傳統的家。
童年我能回憶起來的夢大概有十幾個。這個夢很特別,當時奶奶家的空間很小,好像才二十多平米,爺爺奶奶、姑姑叔叔一大家子人都擠在裏面,所以要用簾子來分割睡眠空間。簾子上有個大雁。
有一天我二姑跟我説,這個簾子是秘密的時空通道,把你裹進去你就到姥姥家了。她把我裹進去之後,那一瞬間我好像被催眠了似的,雙腳很真實地踏在姥姥家的地磚上,姥姥很親切地跟我打招呼,然後她再一打開簾子我就又回來了。
我到現在為止,始終不知道這是幻覺還是夢裏的記憶。所以我覺得童年夢有一個特點,就是夢幻不分。小孩嘛,他有時候分不清楚現實和夢境的。
還有非常多印象強烈的夢。比如這一部分是關於動物的夢,其實從畫面上直觀地看是有點恐怖的,是噩夢的那種感覺。
不過也有美妙的經驗。這是在一個非常非常深的夜裏,整個空氣好像是清亮透明的,一隻貓在和一朵水仙花玩耍。
後來我想這個夢是有現實根源的,左邊這個水仙花是我姥爺用吹塑紙做的一個傢俱上的裝飾,而我奶奶會做小的民間手工藝品,用泥捏一些小貓。在夢裏好像這兩個事物變活了,而且它們在一起玩,我覺得可能是小孩子想把父親家族和母親家族的經驗整合在一起。
關於童年的夢其實蠻多的,不能一一給大家介紹。我試着把它們組織在一起,從黃昏到清晨,關於野獸的部分,關於鳥類的體驗,還有關於死亡的記憶等等,它好像自然就形成了這樣一個架構的圖像。
接下來給大家看看少年時代發生了什麼事。這是我當時印象很深的一個夢,一個巨大的山峯,紅色的部分是楓樹,如火的楓樹,右邊是翠綠的松柏,在山峯的環抱中是一個帶有未來感的神秘建築。
這個夢讓我感到很震撼,當時百思不解,直到前兩年我腦洞一開,我覺得它們可能象徵了我的爸爸和媽媽。我媽媽是一個很要強的人,非常熱烈,她常常説自己是火象的性格。我爸爸正好相反,他性格温和內向,又比較有包容力、忍耐力。
他們從性格到階級出身,都是很不同的。我覺得那座山很像是他們兩個人,雖然如此不同,還是努力地想融合在一起。我覺得中間這個就是被他們保護着的我。
那時候我父母的工作生活其實蠻辛苦的,每天六點半就被逼着起牀,天不亮就騎着自行車去上班。我當時就想,以後絕對不要過他們這樣的生活。
這是跟母親有關的一個夢,她在工人文化宮工作,那裏有很多電影海報,有《大眾電影》上漂亮的女演員。然後在我的夢裏就出現這樣一個情景,深夜裏,母親工作的單位有一個泳池,裏面有好多美麗的阿姨在游泳。邊上站着的是我,簡直是心潮澎湃,但是我不敢跳下去。
這個是父親工作的地方,一個鐵路工廠,我白天去他那邊吃飯。晚上夢裏會出現火車、鐵路、煤炭,我在那個環境裏漫遊,經常這樣。
到了90年代初,我們搬離了之前跟爺爺奶奶合住的院子,到了附近的小東門鐵路工人宿舍區,這種宿舍區可能遍佈全國各地。
這個是我根據回憶畫的。當時的房子也很小,可能不到三十平米,廁所是兩家共用的,爸媽住一屋,我就住客廳,最早的時候還要用燒煤的爐子。但是牆上永遠掛着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放眼全球。
在這樣的環境裏會做什麼樣的夢呢?有時候真的會夢到自己會飛,圍繞着這個院子,從黑夜到白天,從東邊到西邊,從地上到地下。
上中學的時候學校就離家比較遠了,這個是我,每天要騎着自行車走很遠的路去上學。
我當時印象最深的是這個夢,我先説説它的緣起。當時我多少有點社會不適應,不太會説話,不會為人處事。這樣一個小孩在我們那種環境裏免不了會捱打。有一天下午,我又因為做錯了事情被同學打了一頓。我當時心情很低落,回了家。其實有的時候一個孩子融入社會的過程真的蠻艱難的。
那天我很灰心喪氣,就睡着了。夢裏忽然出現了一棵巨大的杉樹,就是中間的這個,大杉樹裏有非常多閃閃發光的生物。我整個人醒來之後像滿血復活了似的,好像那個大杉樹在給我充電,我一下就重拾了對生活的信心。
後來很多年以後我看榮格關於夢的理論,他説兒童在成長中比較艱難的時期,集體無意識會顯現一個強烈的原型。不知道是不是跟我這樣一種經驗有關。你們説它是阿Q精神也好,是什麼也好,夢真的幫我度過了一個很痛苦的社會化時期。
夢裏面還出現了不同的人物角色。這個就是我18歲之前的夢裏,我能回憶起來的所有的女性。有少女,好像我的初戀也是在夢裏發生的,到成年的女性,到比較強勢的女性,到老年的女性,甚至女性所遭受的一些痛苦,很奇怪,這些都出現在我的夢裏。
這是我夢到的一個女孩,算是標準意義上的夢中情人吧。當時她騎着一個小摩托,我騎着自行車想追她,怎麼也追不上。後來幾年關於她的夢反覆出現,也困擾了我蠻長時間的。
這是一個老大娘,特別有力,她每天都要背客人過火燒山。大家過不去,只有她能背得過去。小時候是我的奶奶看着我,帶我去買菜、做家務,她永遠給我一個很強有力的印象。她現在90多歲,已經非常衰老了,但是她這種印象永遠留在我的夢裏。
再有男人也出現了,這個叫《垃圾國王與他的王妃》。這個垃圾站專門收集各種各樣的紙質垃圾,有文件、包裝紙,可是垃圾國王和他的王妃非常快樂地生活在裏面,生活得熱火朝天。
也有很多男性形象出現在我的夢裏,從小孩、少年到搖滾青年,到三人行必有吾師,到街頭混混,到革命者、商人,還有領導幹部、藝術大師等等。各種各樣的角色,好像在夢裏面演了一遍似的。
我也覺得很奇妙,甚至夢裏還出現了一個外星人。他整個的頭顱是由蚊子組成的,他還特別擅於演奏我們地球上的樂器,以至於大家都跑去採訪他。
除了這種比較具象的以外,還有一類更抽象的夢境,我覺得它好像指向了自然的元素。比如關於水的夢,有沉沒的夢,有打撈的夢。
還有關於火的夢,我那個時代跟福建唯一的關聯可能就是我父親在福建當過兵,可是很奇怪,我夢裏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地方宗教,叫閩教。有一個儀式是男人要在火堆裏面舞蹈,特別壯觀。很多年之後我發現,還真的有一種叫跳火墩的儀式,人們舉着神像從火裏跳出來。
這一組是關於山的夢,各種各樣的山。大家可以看到這些山畫得比較寫實。其實很多夢我並不是只畫一遍,過了很多年之後我會反覆地畫。
後來我就展開聯想了,那麼多山的夢,會不會有一個山神在操縱着它,影響着它,所以這是換了一個方式在畫夢。
今年我又把這個山畫了一遍,同樣是剛才那些山裏面的形象,我把它們組合在一起,並且用了特別多強烈色彩的元素,這個面貌就又不一樣了。
這是關於樹的夢。
這是關於動物的夢。我發現動物的夢好像特別多,而且夢裏的動物種類還特齊全。從魚類到兩棲類、爬行類、哺乳類、鳥類,還有滅絕的恐龍,好像整個進化樹全在夢裏頭了。
所以我有時候忍不住會聯想,為什麼我們日無所思卻夜有所夢呢?動物遠離我們的都市生活,可是它為什麼出現在了我們的夢裏呢?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就如同古老的薩滿文化所説,它們雖然遠離了我們,但它們的精魂還在。
這種動物的精神好像形成了一個看不見的星球,時時在給我們發射信號,告訴我們説,你們不要忘了我們,其實我們跟你們還是有聯繫的。
比如説高空中的大魚,非常宏偉。
也有比較殘酷的恐龍屠宰場,我們像在屠宰牛一樣地在屠宰恐龍。
或者有一些海洋裏來的動物,遠離了它們的家園,在北方內地城市被發現了。
還有一類夢我覺得比較有意思,就是所謂的清明夢,也就是在夢裏你知道自己在做夢。
這個就是我的清明夢,在夢裏的時候我還試圖把它畫出來。有的朋友可能聽説過中國80年代有一個85新潮美術,全國各地都有一批前衞的藝術青年做一些藝術活動。我在的山西太原有宋氏兄弟,他們做了一個火燒自行車的行為藝術。當時小孩看不懂,但是覺得很震撼。它也出現在夢裏了,變成一堆少年在燒自行車。
而另一類夢我覺得充滿哲學色彩。中間是我和我的同伴,我們進入一個通道里探險,這個通道由無數的房間組成,每個房間代表一種文化。第一個門就是西藏文化,第二個是哥特文化,再往後是伊斯蘭文化,無窮無盡。我們一直走,遇到一個粗糙的石碑,它告訴我們這個通道是沒有盡頭的,你還要往前走嗎?我們當時的選擇是繼續往前走。
這是整個少年時期我印象最深的一個夢,少年英雄收集站。中科院有一個項目,專門收集全國各地少年英雄們的活性的靈魂基因樣本。反正夢裏是這麼説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總之是一個寶貴的民族財富。
可是問題來了,什麼是少年英雄?兩派科學家爭論不休。一類人説少年英雄當然是三好學生,特別優秀的,得過獎的,見義勇為的。
還有一類科學家説,那不一定,也許這個少年默默無聞,可是他在某方面用心很深,有獨特的天賦,或者他對身邊的人有深刻的愛,這種人難道不是少年英雄嗎?最後爭論的結果就是把兩類人的基因都放到存儲器當中。
可是有一天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基因存儲器泄露了。我們得到消息趕到現場,發現所有的基因樣本都逃逸出來,在城市裏形成了一片紀念碑林,每一個小靈魂都長成了一個紀念碑。
我太喜歡這個夢了,所以我對它展開了演繹。這也是很多文學藝術工作者的創作方法,可能受到夢的啓發來創作一個小説,創作一個劇本。
這個就是我的想象。他被裝在一個夢的帶子裏開始做夢,到了中科院。
這是實驗室。
這是分析少年英雄的文本。給少年英雄規定一種氣味,所以裏面有鼻子。
然後派出探測器、採集器,終於採到了少年英雄的樣本。
把它送回來後再輸入到存儲器裏。我聯想了一整套的過程。
其實很多身邊的人都擔心我,每天這麼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畫怪怪的畫。我知道我需要為畫夢找一個理由,找一個保護。我就想到了藝術。
正好我的夢裏出現了一所神秘的美術學院,這個美術學院生產一種顏料,叫形而上學黃,好有意思。這就給了我鼓勵和信心,我要考中央美術學院,一旦考上了,我就獲得了一個可以畫夢的合法的理由和外衣了,它會給我支持。
我最後還真考上了。有一次在校園裏有朋友問我,李洋,你平時畫什麼?你關心什麼問題?我説我畫夢。他就説那你知道達利嗎?
達利當然是創造了一個非常偉大的經典,但他所謂的畫夢可能給我們形成了一種刻板印象。有多少人每天或者經常性地會夢到這種東西呢?反正我是不經常。
我覺得夢遠不止如此,我的感覺,我們不能被一些畫派規定了探索的腳步。
後來我發現除了達利之外還有榮格,他有一本《紅書》,這兩年在國內剛剛出版,我相信其中有一些畫的是他真實的夢境。
還有榮格的追隨者費里尼,意大利的大導演,他是我知道的世界上畫夢時間最長的人。他畫了三十多年,用圖文的方式記錄自己的夢。
我所有的少年夢經過不斷整理之後,形成了這樣一個系統。中間這個還是我,看上去平凡無奇的我。所以這幅圖好像在提醒我們説,你別看那個小孩看上去簡簡單單的,指不定他心裏在想什麼呢,他內心可能有一幅非常廣闊的圖景。
其實考上中央美院之後,反而不像我想象的那樣自由。那個時候我夢到一隻南方的海鷗落在北方的冰天雪地裏,它很好奇,它未來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呢?
這是一隻無家可歸的河蚌,周圍是工業環境,我着急地到處給它找住處。
還有當時對於城市的感受,幾座大山全部被住宅區佔滿了,特別像咱們今天的回龍觀。
我姑姑去世得很早,我剛剛考上美術學院她就去世了。當時我很傷心,就夢到了一個情景,我們造了一個太空棺材,可以把她的骨灰送到太空上。
這是受了當時一個新聞的影響。國外發明瞭一種技術,就是用衞星把親人的骨灰送到天上去,之後你仰望星空就是懷念他了。我在夢裏栩栩如生地把這個事演了一遍。
到我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大概2001年左右,當時中國興起了傳統文化復興運動,比如讀經等等。我之前一直深受現代主義的浸染,突然發現還有這麼一塊東西,就覺得非常好奇。
《詩經》是我們中國古老的詩歌總集,我發現有時候夢裏出現的某種意境和《詩經》好像很搭。這首詩《東山》講的是一個戰爭後歸來的戰士,他回到家之後發現他的家已經成動物的窩了。
我剛好在一個夢裏也夢到,一個山裏的房子,同時也是很多動物的家。
到最後很極端,我連油畫丙烯這些東西都不要了,我就要用中國傳統的水墨去畫夢。這個夢很有意思。所有的外國人都瘋了,在一箇中央公園裏。你看那個時候我的心態。
當所有的熱潮過去之後,我又回覆到了相對平靜的狀態。那個時候我開始在中央美術美院任教,平時真正能夠討論這些問題的人並不多,我常常感覺自己是一個人在孤獨地探索。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畫風也變得比較樸素。
直到這兩年形勢有了一些變化。我是70後,我發現很多80後、90後甚至00後,他們公開地在網絡上記錄夢境,討論夢境,很多人開始對我的工作產生了興趣。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我把很多年以來分散在各處的夢集中在一個現實的空間裏。我想知道如果把夢這種縹緲的東西落實到現實裏,是一種什麼感覺。我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夢研究所。
大家可能都聽説過英國的大畫家大衞·霍克尼,他都80多歲了還是在創新,他現在用iPad畫畫。他認為在iPad上畫畫本質上是在一塊玻璃上畫畫。
我也用iPad畫畫,但是我理解的用iPad畫畫是在用光來畫畫。我們要看到我們內在的世界,用向內的眼睛看到我們的夢,好像內在也有一種光源,我覺得iPad的光似乎是一種象徵。
今天早上我妻子給我説了一段話,我覺得很有意思:當我給你講述我的夢的時候,你可能會忘記它,但是當我帶你進入我的夢時,我的夢也會成為你的夢。
所以我今年發起了一個活動,每天畫一個曾經的夢。然後我會提問:你夢到過路燈嗎?你夢到過橋嗎?你夢到過猴子嗎?放到豆瓣、微博等等,還真的有好多朋友來回應我。我用這個方式勾起了大家夢的回憶,這個層次上夢好像變成了一種交流手段。
看了這麼多我的畫,大家可能會感覺我的畫風不太統一。如果從傳統的角度講,畫風不統一對藝術家來説是個致命傷,會影響他的市場,影響他的方方面面。
我曾經為這個事焦慮了很多年。可是去年開始我不焦慮了,我突然意識到,一個畫畫的人,或者是一個做藝術的人,未必非得需要用風格來統一自己的工作啊。
畫夢可以理解成是持續了二十多年的一個行為,一個行動,或者是一個觀念。這樣想的話我就不焦慮了。而且風格為什麼會變?方式為什麼會變?因為夢是難以琢磨的,夢總是在變,我用不同的方式去接近不同的夢。
所以這幅圖其實就是我做老師的時候,我對畫夢問題的思考。大家可以看到,用各種各樣的不同風格的方式去畫夢,就是想要去無限地接近它的真實。
有些朋友知道我畫夢之後,也會請我幫他們畫夢。這個女孩在網上跟我説,她和男朋友感情特別好,可惜是異地戀,她猶豫要不要分手,怕將來不方便在一起。她就想請我畫一個她的夢送給男朋友,作為分手的禮物。
夢的內容是男朋友在照顧生病的她,可是這個時候手機響了,説你快離開他。他就拿着手機越走越遠,怎麼叫也叫不回來。我就畫了這幅畫送給她。一年多以後,她又給我發了一個郵件,説他們現在結婚了,很幸福地在一起。我就覺得這是好奇妙的一個事情。
我也開設了一門課程,叫超現實方式繪畫解析與創作。但其實不僅僅是夢,夢是個原點,有關於幻想的,關於冥想的,關於想象力的。
這是一個國畫系的學生,她的夢裏老是出現巨大的生物,她很害怕。其實有的時候我們把我們的恐懼畫出來,本身就是在為恐懼的事物命名,我們能夠掌控它了。
這個同學畫的是一個路線圖,他的畫裏產生了時間感,他用虛線來表示這個夢的過程,一直到它醒來,你看這裏面有足跡。所以夢要怎麼畫,其實方法是不一而足的。
這位同學用九幅圖處理了他的同一個夢,像電影腳本一樣,產生了一個連續的過程。
其實今天當代中國興起了一個新的寫作歷史的方式,從過去的官修史書到現在很多人開始自己寫歷史,我想這是一種進步。
我們還有了畫出來的歷史,比如特別精彩的《平如美棠》,是以個人視角畫出來的歷史。那我進一步地想,我們內心的激情也好,我們內心的夢也好,如果畫出來,它們有沒有可能構成社會集體歷史的另一個方面呢?
因為我覺得夢裏面其實包含了很多真實,現實中被我們忽視的真相。很多集體的記憶,共同的壓抑,這些止不住地會在夢裏顯現。一個人就算再唯物,他也會做夢。
我很敬佩那些在藝術領域裏走在時代最前線的人,他們在直面現實與人生。比如賈樟柯、婁燁、劉曉東,他們用藝術來表達社會的真實,我覺得他們都是勇敢的人。但是我們這種比較軟弱的、內向的人,我們還可以畫夢。我覺得這是另一種記錄,另一種現實。
我畫夢的工作,我覺得一方面是畫給自己,一方面我也希望它能形成某種呼喚,讓更多的人關心我們夢裏發生的事情。
我今天就講到這裏,祝大家好夢,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