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困窘:看我“七十二變”(下)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19-05-26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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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誰都無法阻擋。
周秦之變之2:記憶變臉
一百多年後,劉邦的曾孫漢武帝,高舉的卻是曾祖父的死對頭秦始皇的那面旗,他是始皇帝遺志的堅定繼承者。
“百代皆行秦政法”,漢武帝豈能例外。
巡行、封禪、統一思想,秦始皇走過的足跡,漢武帝重走了一遍;
打擊諸侯王、削弱相權,秦始皇沒做過的事情,漢武帝也做了個遍。
共同的目標,是讓郡縣取代分封,從而建立一個皇權統攝之下的大一統帝國。
“有亡秦之失,而免於亡秦之禍。”亦步亦趨的結果,讓漢武帝差一點重蹈了秦始皇的覆轍。
秦始皇和漢武帝,分別屬於不同的朝代,彼此相距也有一百多年,後世卻將兩人並稱為“秦皇漢武”。兩個人被捆綁在一起,硬按在同一個歷史單元內,貼上相同的標籤,不是沒有道理的。
秦皇漢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一個小鬼,掐成的兩截。這並不只是兩人在習性上的驚人相像,而是反映了“周秦之變”的時代趨勢。
被歷史捆綁在一起的“秦皇漢武”
政治強人,是帝國崛起的呼喚,是大一統帝國的政治需要。
時勢造英雄。大變局塑造他們——塑造了他們相同的面相和人格,甚至也塑造了他們在歷史上的英雄地位。
英雄也造時勢。他們也主導大變局——他們的政策,導致了社會的大變革。他們的時代,也發生過大沖突。他們的存在,也因而引發了大爭議。
或褒或貶,臧否不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是歷史大變局中,手持操控鍵的關鍵人物,他們是改寫歷史的人。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改寫歷史的人,有時也被歷史改寫。
生前,秦始皇是如假包換的暴君。死後,暴君的惡諡依然如影隨形。千百年來,暴君秦始皇是一樁鐵板釘釘的歷史公案。
可是,一句“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這一商量,歷史的這樁公案、鐵案、定案,就被翻了案——連秦始皇自己都未必能夠想到,被時光風乾了二千年多的鹹魚,竟然翻了身。
千古一帝遭遇“千古奇冤”,秦始皇像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似的?大秦帝國的孟姜女們知道後,不知又會哭成什麼樣子?
秦始皇陵上的草木,黃了再綠,綠過又黃。兩千多年後,皇陵中的秦始皇,終於等來了他想要的那副面具。
秦始皇陵
漢武帝則要複雜得多,生前身後,暴君聖君,他的是是非非,被反反覆覆地評説。
漢武帝像個兩面人,他一生雄才大略,開土拓疆,又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他將凡人與君王、智者與戰士、蕩子與情人、藝術家與偏執狂、狂放與冷酷、偉業與罪孽集於一身……
翻過來看,他是聖君。掉過去看,他則是暴君。
在他還活着的時候,一位以血作墨,用生命書寫歷史的史官,冒着掉頭的危險,“實錄”下當朝聖上的所作所為。
封禪祭祖、求仙問道,攻伐殺戮,酷吏弊政、任人失當……不一而足,哪一條都是“亡秦之失”。
這位不為當朝聖上歌功頌德,不幹那些“貓蓋屎”勾當的史官,就是偉大史學家司馬遷。
晚年的漢武帝,也正視並認識自己的失誤——這一點,也恰是他的偉大之處。他用罪已詔校正“亡秦之失”,從而“免於亡秦之禍”。
但是,在罪已詔羅列的罪過中,漢武帝忽略了一個最小,也是最大的錯誤——他不幸地閹割了這位最偉大的歷史學家。
當年的廟堂之上,司馬遷為李陵辯誣,直言觸怒了龍顏。史官與帝王,雖然實力懸殊,但是君臣二人的相遇,不失為偉大與偉大的狹路相逢,註定是一場電光火石的碰撞。
那個時候,處於事業巔峯的漢武帝,讓勝利衝昏了頭腦。一言九鼎的漢武帝,一言不和就變臉。皇帝一拍腦袋,便給臣子下了宮刑。
這一刀乾淨利落,幾乎要了司馬遷的性命,也完全摧毀了太史公的尊嚴。
遭遇李陵之禍,受到宮刑的太史公,仍不墮凌雲之志,苟活着,卻不苟且。他用實實在在的生命,成就了屬於他的另一種意義的江山。
在《匈奴列傳》中,這位響噹噹的硬漢子,仍然連用兩句“唯在擇任將相哉”,擲地有聲的句子,是對漢武帝不知擇賢、任人失當的指責與批評。
如此不留情面,直陳當朝皇上之失,已是大寫的“差評”了。司馬遷的筆下,當朝皇帝,其實就是個“暴君”,當然,這是一位偉大的“暴君”。
有時候,筆比刀更有力量。
不到二百年,另一個版本——班固版的漢武帝,就變臉了。他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十足“聖君”。
自負的班固對太史公頗為不恭,對老前輩的《史記》也不以為然,他指責司馬遷“是非頗謬於聖人”。他“撥亂反正”,在《漢書•武帝紀贊》中,對漢武帝不惜溢美之辭,稱其 “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
北宋司馬光的《資治通鑑》,清趙翼的《廿二史札記》以及吳裕垂《歷朝史案》……暴君聖君,聖君暴君,反反覆覆,複復反反,漢武帝政治面相,一次次地“變臉”。
及至近現代的史家,仍然眾説紛紜。翦伯贊筆下的漢武帝,是這般模樣:
“
説到漢武帝,會令人想到他是生長得怎樣一副嚴肅的面孔?實際上,漢武帝是一位較活潑、較天真、重感情的人物。他除了喜歡窮兵黜武以外,還喜歡遊歷,喜歡音樂,喜歡文學,喜歡神仙。
漢武帝是軍隊最英明的統帥,又是海上最經常的遊客,皇家樂隊最初的創立人,文學家最親切的朋友,方士們最忠實的信使,特別是他的李夫人最好的丈夫。他決不是除了好戰以外,一無所知的一個莽漢。
”
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
“朕不變更制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捨我其誰、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漢武帝,註定譽滿天下,謗滿天下。
漢武帝像一位川劇變臉藝術家,他一次次變與被變,不斷地修改人們的歷史記憶,成為歷史上最存爭議、最被誤解的謎一般的君王之一。
什麼是歷史虛無主義?按照尼采的説法,就是最高價值的喪失。暴君和聖君,竟然集於一身,歷史的價值在哪裏?它真是讓人無所適從。
在大國崛起的語境下,在帝王崇拜、帝國崇拜還沒有走出人們的頭腦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包括那位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又將變成塗滿金身的一尊尊偶像。
帝國崇拜還沒有走出人們的頭腦時,秦皇漢武註定是塗滿金身偶像
但是,如果從良知而不是從權謀,從人文主義而不是從功利主義的角度出發,來評價秦皇漢武這類帝王,恐怕會有另外的結論。
一代有一代的史學,一代有一代的歷史闡釋。一代代有專業素養和職業操守的史官,尚且很難達成共識,遑論一般的歷史愛好者,甚至是非歷史愛好者。
正如梁啓超在《李鴻章傳》中所言:“以常人而論非常人,烏見其可?”
所以,常人在論非常人,甚至在論史時,如果缺乏歷史的識見、科學的方法及哲學的思考,歷史不過是舞台劇中的橋段,或者只是川劇中的變臉——而那一張張變來變去的“臉”,只不過是一張張歷史的“假面”。
大變局之變,是時代之變。秦始皇、漢武帝之變臉,是又一種“變”,既關係對他們的評價,也牽涉進多少讀史與不讀史之人,喋喋不休,置喙其間。
三千年之變:文明變局
一劍西來,千巖拱裂。
“百代皆行秦政法”的古老帝國,其一切節奏,都被一位不速之客,強行地打亂了!
這位不速之客,即西方文明。
它們強勢闖入,破了百代的“秦政法”,也破了二千年的“局”,從而開啓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是個什麼“局”?
像漢武帝翻來覆去的那張“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知。
同治十一年(1872年),李鴻章在複議製造輪船未可裁撤折中言:
“
臣竊惟歐洲諸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國,闖入邊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載,亙古所末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與立約通商,以牢籠之,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里之遙,胥聚於中國,此三千餘年一大變局也。
”
李鴻章還是有眼光的,最早提出了“大變局”之説,但也有很大的侷限。遭此之變,這位大清國的重臣,仍是天朝大國的滿滿自信。
他認知世界中的“大變局”,雖然“前史所未載”“亙古所未通”,是“三千餘年一大變局也”,但也只不過是來自更遙遠的蠻夷,他們所要求的,也不過是“互市”“通商”而已。
在李鴻章的眼中,雖然他們遠道而來,但與歷朝歷代所遭遇的周邊的南蠻、北狄、東夷、西戎,又有何異?
那時候,朝野內外很少有人明白,此次外來的異質文明,將是有史以來中華民族遭遇到的最嚴峻地挑戰。
1898年法國《小巴黎人》畫片,刻畫列強瓜分中國的醜態
當局者迷,肉食者鄙。局內人為局所困,因為他們只有這麼大的格局,還能指望他們提起自己的頭髮離開地球?
擅長糊弄的裱糊匠李鴻章,自然也不例外。這個號稱大清國最清醒的人,尚且是如此的識見,遑論其他一腦袋漿糊的滿朝文武官員。
無可奈何花落去。積重難返的大清大局已定,風燭殘年的帝制大勢已去。與西方文明一交手,即丟盔棄甲,敗下陣來。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對決,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降維打擊。
七十多年前,雷海宗即以歷史學家的高度,對兩個文明的碰撞,講過一段很深刻的話。
他説,中國過去所遭遇的外敵,一種是像佛教那樣,有文明而沒有實力。另一種是像北方遊牧民族那樣,有實力而沒有文明。這些都好對付。
然而,鴉片戰爭之後所出現的西方,既有實力,又有文明,都比中國要高級,於是引發了前所未有的文明危機。
雷海宗所言極是。秦政“法”如鐵桶,帝制“局”似鐵幕,作為入侵的“外敵”,西來的佛教,成了專制的幫閒,如胡適所謂的讓人跪着的精神鴉片;北方的遊牧,則作了專制的俘虜,它們反而入鄉隨俗,也行起了百代皆行的“秦政法”。
只有西方文明是個例外。它居高臨下,以入侵者的隆隆之勢,一路所向披靡,碾壓過來。
它是個攪局者,攪動着千年不變的歷史之局。
它也是個破局者,打破了秦政法千年不死的神話。
這個來自西方的“既有實力,又有文明”入侵者,這羣文明的野蠻人,摧毀了五千年的自尊,讓中華文明尷尬。
它們攜帶的文明衝擊波,讓天地之間,風起雲湧,也讓老邁帝國,煥然一新。
從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破局後中國,東漸之西學,野蠻地生長起來,從而“引發了前所未有的文明危機”。
對金髮碧眼的異質文明,我們情緒複雜:一腔的愛恨交加,滿腹的五味雜陳……
這場被稱為“古今之變”的“大變局”,真的不同於以往,果然名副其實!
恐懼、焦慮、抗爭、轉型……
應對、應變、蜕變、新生……
從晚清到民國,破局中的中國,一切都處於劇烈的變化之中。
雖然,慈禧太后一言九鼎,也曾定下了“四個不能變”,即三綱五常不能變;祖宗之法不能變;大清朝的統治不能變;自己的最高皇權不能變。
但她死後僅僅三年,一切都變了。
大清的新軍,在武昌兵變。慈禧的懿旨,所謂的“四個不能變”,結果一個不剩,全都變了。
人民英雄紀念碑“武昌起義”浮雕
北宋的拗相公王安石曾説過“天變不足畏”,而這場大清的“天變”,或曰“變天”,卻正是他們最擔心、最害怕的。
變,誰都無法阻擋。
或瞬息萬變,或千年一變。不是不變,只是時機未到而已。在這個變動不居的世界,沒有不變的道理。
四個不能變,像個笑話,只是一廂情願而已。
世易時移,唯變不變。這風雨飄搖的年頭,更是應了那句顛覆不破的老話。
清醒的人,裝睡的人,都被浩蕩的歷史潮流裹脅着、簇擁着一路向前,向前……
十幾年後,大變局中的“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先生去世。他的革命盟友蔡元培奉上一副輓聯,上聯是:“是中國自由神,三民五權,推翻歷史數千年專制之局。”
輓聯一語中的。作為顛覆大清、締造民國、促成歷史劇變的革命家,孫先生破的是“數千年專制之局”。
這場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是走出帝制,走向共和的歷史性轉折。
這場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使中國人走出了朝代更迭的歷史困局。
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變”得正是這樣的“大局”。
此“變”一開,像多米諾骨牌,一系列的演變、衍變、小變、大變,便接踵而至。
走馬燈城頭換旗,像是家常便飯。
易服、作揖、放足、剪辮子,改風易俗,價值劇烈地翻轉。
從東亞一隅,到全球範圍,中國人心中的地理格局由小變大了。
從華夏中心,到人類世界,中國人眼中的歷史視野由小變大了。
從傳統到現代的時代轉折,由君權到民權的觀念躍進,都在這一百多間跌宕。
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從此變得“面目全非”了。
這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變得還不夠大嗎?
當下,依然處於大變局的變動之中。“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雖然它時快時慢,走走停停,但尚未走出歷史的迷宮。
正像蔡元培送給孫先生輓聯的下聯,“願吾儕後死者,齊心協力,完成先生一二件未竟之功。”
孫先生已死,“後死者”還活着。孫先生的“未竟之功”,仍然任重道遠,路漫漫其修遠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