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除了鄉愁,我還有咪咪這樣的姑娘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4403-2019-05-27 16:17
作者丨凹叔 來源丨磨鐵書友會
今天先為大家讀一首詩。
我原是晚生的浪漫詩人/母親是最幼的文藝女神/她姐姐生了雪萊和濟慈/她生我/完全是為了好勝
——《舟子的悲歌·序詩》
《他們在島嶼寫作:逍遙遊》紀錄片劇照
看完這首詩,記憶先回到1947年。你無法想象那樣一個戰火紛飛的時代,有這樣一位浪漫的青年。
他倨傲,清瘦,帶一副黑框眼鏡。
在常年顛沛流離的逃亡中,19歲的他一併考取了北大和金陵大學(現南京大學)。
這是何等的榮耀!
他就是詩人余光中。
01
逃亡流離
1928年10月21日重陽節,因父親餘超英的公職,祖籍福建的余光中在南京出生。
他對自己的生日既感到自豪,又感到哀傷。
自豪的是,這是一個詩和酒的日子,一個菊花的日子;哀傷的是,重陽節的意義是避難消災。
1938年餘光中與母親孫秀君
而余光中童年的結束,正是因為避難。
1937年,還是因為父親的公職,9歲的余光中僥倖從南京撤離。同年的12月13日,日軍進入南京市區,開始南京大屠殺。
余光中跟着母親,在長江下游蘇皖一帶避難。
記憶裏,他的幼年很少玩具。只記得,隨母親逃亡,在高淳,被日軍的先遣部隊追上。佛寺大殿的香案下,母子相倚無寐,槍聲和哭聲中,捱過最長的一夜和一個上午,直到殿前,太陽徽的騎兵隊從古剎中揮旗前進。
——《下游的一日》
是幸,也是不幸?對於漫長人生來説,下定論,還是太早。
7年的避難生活,對於尚稚嫩的余光中來説,卻是有收穫。
2011年台灣導演陳懷恩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逍遙遊》中,80多歲的余光中一身清瘦,嗓音清爽,依稀可見少年氣。 他講:“那時住在鄉下的生活,最大的收穫是跟大自然的親近。”
《他們在島嶼寫作:逍遙遊》紀錄片劇照
冥冥之中,這段動盪歲月,成為余光中寫詩與散文的養料。幸與不幸,很難定論。但歲月沉澱下來的豁達,可見一斑。
他登上落基山,就會想到“體魄魁梧的崑崙山,在遠方喊他。”
母親喊孩子那樣喊他回去,那崑崙山系,所有橫的嶺側的峯,上面所有的神話和傳説。
落基山美是美雄偉是雄偉,可惜沒有回憶沒有聯想不神秘。
要神秘就要峨眉山五台山普陀山武當山青城山華山廬山泰山,多少寺多少塔多少高僧,隱士,豪俠。
那一切固然令他神往,可是最最縈心的,是噶達素齊老峯。
那是崑崙山之根,黃河之源。
那不是朝山,是回家,回到一切的開始。
有一天應該站在那上面,下面攤開整幅青海高原,看黃河,一條初生的臍帶,向星宿海吮取生命。他的魂魄,就化成一隻雕,向山下撲去。浩大圓渾的空間,旋,令他目眩。
——《聽聽那冷雨·山盟》
《聽聽那冷雨》
余光中 著
經過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19歲的余光中還一併考取了北大和金陵大學(現南京大學)。
這是何等的榮耀!
因為北方動亂,余光中選擇金陵大學讀書,念外文系。讀了2年,又輾轉到上海,又到廈大外文系讀二年級。
後來從香港到台灣,直到1950年,進入台灣大學,才得以圓滿畢業。
從此,離開故鄉,無論是港台,還是歐洲。余光中總是自稱“江南人”,卻難再見江南。
故鄉是什麼?
是北雁南飛;是曲中聞折柳;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余光中無數次渴望踏上當年的故土,“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牀/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他們在島嶼寫作:逍遙遊》紀錄片劇照
02
****悠長歲月中的甜蜜
1950年,余光中來到台灣,考入台大外文系三年級。他再次見到自己的遠房表妹——範我存。
自從5年前兩人在南京初相遇。17歲的余光中對這個14歲的範我存,只留有一點點印象。
他曾給範我存寫信,信中是一本刊物,裏面有自己刊登的譯文作品。
收信人寫:範咪咪。
原來在一開始,在余光中的心中,範咪咪就是範我存的名字。他不知道,這只是範我存的小名。
咪咪的眼睛是一對小鳥,輕捷的拍着細長的睫毛, 一會兒飛遠,一會兒飛進,纖纖的翅膀扇個不停。
——《咪咪的眼睛》
在後來余光中的詩中,常出現咪咪/宓宓。
咪咪,她是範我存,是余光中的遠房表妹,也是他唯一的妻。
1956年,余光中和範我存結婚照。
1950年,範我存因為患有肺病而休學,一個江南的女子,就這樣在家中守着收音機,最愛聽古典音樂。
余光中在散文《四月,在古戰場》寫台灣的相見:
“一朵瘦瘦的水仙,嫋娜飄逸,羞赧而閃爍,蒼白而瘦弱,抵抗着令人早熟的肺病,夢想着文學與愛情,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我走來。”
一個是台大的高材生,一個是休學的女高中生。一個書生氣,一個瘦弱。兩人常常寫信,見面。
聊音樂,繪畫,文學,一起騎腳踏車去踏青。余光中從廈門街的家裏,到中山北路二段去見女友。騎一輛腳踏車疾馳,最快的記錄是17分鐘。
見面時,最難得的是,兩人都會説一口流利四川話。相同的鄉音,相同的逃難經歷,青梅竹馬總是來得格外容易。
陷入熱戀中的青年,總是會做一些浪漫的傻事。
他曾用一柄小刀,在台灣廈門街自家院子裏的楓樹幹上,刻下“YLM”三個英文字首。Y代表餘,L是愛,M是咪咪。
1955年,余光中翻譯《梵高傳》。他在白紙的正面寫譯文,反面寫情書,然後寄給範我存,由她謄寫後再寄回給他。全文30多萬字都是範我存謄寫在有格稿紙上,之後才由余光中送到《大華晚報》發表。
説起來,畫家梵高的名字,也是余光中從表妹的口中知道的。1990年梵高逝世100週年,余光中和妻子一起去法國梵高墓前憑弔。是姻緣天成,還是媒人作?凹叔只能説:緣,妙不可言。
1956年,情投意合的兩人結婚。
範我存回憶起,余光中有次拿一篇小説給她看,是中學生暗戀的純愛小説,“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的經驗。”
回憶當年戀愛的心情,余光中滿是温柔:她瞭解我,對文學藝術富有敏感和品位,這是最吸引我的特質。
1957年,余光中和範我存結婚一週年
因為愛,他寫給妻子範我存的情話,也總是動人。
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尤其隔着黃昏/ 隔着這樣的細雨。
——《等你,在雨中》
下次的約會在何處,在何處?/你説呢,你説,我依你。
——《下次的約會》
不要問我心裏有沒有你,我余光中都是你。
——《余光中寫給妻子的信》
從戀愛炙熱時《咪咪的眼睛》,到晚年的《三生石》。
三十五年前有一對紅燭
曾經照耀年輕的洞房
且用這麼古典的名字
追念廈門街那間斗室
迄今仍然並排地燒着
仍然相互眷顧地照着
照看我們的來路,去路
——《三生石·紅燭》
婚後兩人很少吵架,余光中將“妥協”作為“婚姻之道”。
浪漫的詩人多見,但一生愛妻護家卻是難得。
03
有才氣,沒傲氣
梁實秋曾説:“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
1956年台大教授夏濟安的《文學雜誌》創刊,余光中負責其中新詩的主編。
所有的新詩,先送余光中過目。
《他們在島嶼寫作:逍遙遊》紀錄片劇照
新婚後的余光中,可是《文學雜誌》編輯部從不打麻將的人。
**他一向是做事很認真。**審後第一時間還要從印廠取出最新的樣本,一一看過,沒什麼問題後才放心。
少年老成,有時也會幽默。
因為來稿不多,余光中就取了一個筆名:聶敏,自己寫了一首詩。
沒想到,引來周夢蝶等一批男詩人的遐想,紛紛來追問他,聶敏是誰?
聶敏,匿名也。
**他寫詩,也寫散文,評論,翻譯。**平時在大學兼課,還有諸多演講活動。忙起來,被人叫做“千手詩人”。
在當時的香港校際朗誦節上,中小學生有兩三萬人。像這樣的文藝活動,余光中總是盡力參與。別人就送了個外號,叫“黃大仙”,因為有求必應嘛。
余光中自己稱:“寫詩,是為自娛;寫散文,是為娛人;寫批評,尤其是寫序,是為了娛友;翻譯,是為了娛妻。因為翻譯的工作平穩,收入可靠。”
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學教職宿舍
他筆力勤,但常常跟編輯説:“緩一點刊登,怕登的太頻繁不好。”
以他的名氣和地位,何須顧及這些?
就連每一次交手稿,都是整整齊齊,看了讓人舒服。
台灣詩人瘂弦曾説:“我們捨不得拿原稿去排版,怕弄髒,弄丟。常常影印他的手稿,把原稿留下來紀念。”
這些手稿這麼整齊,難道是重新謄寫後的?凹叔覺得,很有可能的。畢竟多年前的《梵高傳》,余光中都是這麼做。
如此用心,更是難得。
在當時,大師常有,但這麼有趣又謙和的大師,不常有。
04
鄉愁去往何方?
在香港任教期間,余光中的鄉愁是台北。
但57歲的余光中卻沒有選擇台北,他去了高雄。他對朋友説:“拒絕台北,是清醒的起點。”
但他始終無法拒絕的是,大陸這片故土。
當八十多歲的余光中再次踏上這片故土,他用四川話朗誦一首詩《揚子江船伕曲》。
我在揚子江的岸邊歌唱,歌聲響遍了岸的兩旁。我抬起頭來看一看東方,初升的太陽是何等的雄壯!
他來到東北的火山湖天池,想起抗戰歌裏悲愴的夢。他撿起一隻扁平的石頭,揚起手掌,迅速用食指推出,打一個漂亮的水漂。
故鄉是什麼?
是山,是江,是石頭激起的水花。
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2017年12月14日,89歲的余光中在高雄醫院逝世。
但他的鄉愁還在。
只是那時,祖國覆蓋我像一條舊棉被,四萬萬人擠在一張大牀上,一點兒也沒有冷的感覺。
現在,站在南十字架下,揹負着茫茫的海和天,企鵝為近,銅駝為遠,那樣立着,引頸企望着企望着長安,洛陽,金陵,將自己也立成一頭企鵝。只是別的企鵝都不怕冷,不像這一頭啊這麼怕冷。
——《聽聽那冷雨·南半球的冬天》
參考資料:
[1]傅孟麗. 茱萸的孩子:余光中傳[M]. 上海: 上海遠東出版社, 2006
文章有部分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