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絕響——林丹汗的掙扎_風聞
简单快乐-2019-05-30 15:31
17世紀中期,一直爭雄東亞的兩大帝國蒙古與明幾乎同步走向衰落,而在相差9年的時間裏相繼亡於後起之秀的後金——清帝國。世代為敵而最終被第三者一舉併吞的例子在歷史上並不稀奇,遼與北宋先後滅亡於金,金與南宋先後滅亡於蒙古均是如此。但,兩個相爭二百多年的帝國,不僅滅亡時間相差極短,且兩個亡國之君,也有頗多相似之處,這就是比較難得的歷史機緣了。
明帝國的末代皇帝崇禎帝朱由檢與蒙古帝國末代可汗林丹汗,公平來説,都實在算不得合格的亡國之君,本人的缺陷更多是被時代所彰顯,顯得不可原諒。“時代的侷限才是真正的侷限”,這句話實不能否認。
林丹汗與崇禎帝的相似,首在兩人承擔大任時都很年輕,一個13歲,一個17歲;性格上,都是剛烈、暴躁;志向上,都希望達到本民族最高的要求,崇禎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堯舜之君”,而林丹汗更是自稱“神中之神全智成吉思隆盛汗”;事功上,都進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要挽回頹勢,與自己的前任相比,有作為得多,但最後都恨水東逝。
從整個東亞的全局來看,林丹汗重新統一蒙古的失敗以及最後的敗亡,就如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倒下之後,一百年內的事件便依次迸出,無論直接還是間接,都無法忽略。明、蒙古、滿清,就如一個大鼎的三條腿,在廣大的東亞土地上保持着平衡,再來往的較量中,前兩者終於折斷。滿清一枝獨秀,得以問鼎天下。
人們的眼光關注明末已經太多,雖然那段歷史值得人們千百遍的扼腕與回味。現在,我們可以把眼睛稍稍從北京向北移動,看看在大明王朝大廈將傾的前夜,蒙古草原上,發生了什麼。註定而又不甘心成為末代可汗的林丹汗,是個什麼樣的人?對於自己的命運,又作了哪些掙扎?
(一)亂世少主
1604年,遼河河套的北元蒙古汗廷中傳出噩耗,“徹辰汗”布延病逝。
這位可汗在位12年,也窩囊了12年。從父親圖門汗去世開始,其苦心經營的五大輔臣議政制度便崩壞了,各萬户首腦都不再到汗廷任職。布延汗雖有心恢復,但第一實力不濟,第二“汗”號滿天飛,人們更希望去朝覲達賴喇嘛,而不是他這位“共主”。
布延汗各方面都不如乃父,想不出重振聲威的辦法,只能將元朝傳國玉璽四處昭示,讓大家承認自己的大汗身份。
那玉璽雖然是傳國之寶,被看作“天命所歸”的證明,當年朱元璋也對其念念不忘,認為天下一家後仍不能安心的有三件事:“一少傳國璽,一王保保未擒,一元太子無音問。可一個國家的首腦需要用打招牌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希望靠玉璽來讓大家朝拜,除了成為笑柄,只能讓人感到可悲了。
49歲的他,雖然年紀不大,但離世無疑是一種解脱。
因為長子莽古斯早逝,長孫林丹巴圖爾繼位,年僅13歲,汗號“呼圖克圖汗”,也就是明史上音譯出來的“虎墩兔汗”。
今天13歲的孩子,應該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坐在教室裏學着或感興趣或不感興趣的課程,課外時間,或公開或秘密的開始了戀愛。
而林丹巴圖爾13歲的時候,接替自己的祖父,成為了蒙古可汗,一個根本不該由未成年人擔任的職位。如果是明朝的皇帝,也還可以垂拱而治,不用擔心會有什麼不測——大明天子有着禮法制度、儒家學説以及官僚、宦官相互制約的三重保護,無論是無能、貪玩還是懶惰,都不會影響到作為皇帝的神聖與無上的權威。
而蒙古可汗則沒有這些,要獲得尊重和服從,必須要有強大的實力,顯赫的戰功。草原上不相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相信的只有馬刀和弓箭,即使你是成吉思汗的子孫,沒有力量,雖然可以成為可汗,生命仍然會和野草一樣被任意踐踏。前面,我們已經舉出太多的例子了。
而此時林丹巴圖爾所面對的蒙古,是絕對需要擁有強大武力的可汗的——漠北的外喀爾喀只是名義上還尊重共主,面子雖然給,實惠卻是自己的。漠西衞拉特蒙古是危險的敵人,所幸現在正忙着和哈薩克人征戰,還面臨着俄羅斯的壓力,不會東顧。
原本應該能夠完全統治的漠南蒙古,現在也是諸侯林立,各自為戰:
東北部大興安嶺地區,分佈着成吉思汗弟弟們後裔的部落:哈薩爾系的阿魯科爾沁、烏拉特、茂明安部;斡赤斤系的四子部落、翁牛特、喀剌車裏克部;別勒古台系的阿巴嘎、阿巴哈納爾部。這些部落從來都與可汗若即若離,阿魯科爾沁部首領還從達賴喇嘛那裏獲得了“車根汗”的封號。
嫩江流域是科爾沁部,這是長期獨立自主的部落。與其相鄰的則是遊牧於西遼河和遼河流域的內喀爾喀五部:烏齊葉特、弘吉剌、巴特嶽、扎魯特和巴林部,他們組成了一個鬆散的聯盟,隱隱與可汗分庭抗禮。
俺答汗的土默特部仍然佔據着庫庫和屯城與土默川地區,現在是第三任“順義王”、“徹辰汗”扯力克在位。
俺答汗四弟,“昆杜倫汗”伯斯哈爾的後裔蒙郭勒津部與永邵布部則佔據着土默特與可汗屬地察哈爾之間的地區。至於富饒的黃河河套地區,則是鄂爾多斯部的領地。
身為全蒙古可汗的林丹巴圖爾,手頭的實力是察哈爾八大營:浩齊特、奈曼、克什克騰、烏珠穆沁、蘇尼特、敖漢、阿喇克卓特和主錫惕,控制的土地則是老哈河以東,廣寧以北的遼河河套地區,人口大概有10萬左右,算是實力最強的。但各營的首領都是林丹汗的長輩,讓他們完全俯首帖耳,很不容易。
這時的大明朝雖然在萬曆皇帝的怠惰下,迅速的走向積重難返的末路,但此時還是“看上去很強”,它的末代皇帝崇禎帝還有6年才會出生。
日後雄霸東亞的後金——滿清帝國還有12年才會崛起,但努爾哈赤已經統一了建州女真,正在向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下手。1593年的古勒山一役,他已經和蒙古人交過手,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一代天驕的子孫們已經和大明的軍隊一樣在他眼裏成了羔羊。
這便是一個13歲的孩子需要面對的局勢。
從元朝滅亡至今已經二百三十六年,北元蒙古經歷了二十二位可汗,傀儡也好,強者也罷,戰亂也好,統一也罷,長城以北的蒙古高原的主人一直是蒙古人;除了也先那一年不成功的篡位外,蒙古人的可汗一直是成吉思汗的子孫。13歲的孩子,還能使這一切繼續下去嗎?
(二)十年生聚
雖然繼位是在1604年,但在此之後的整整十年當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他的影子。
從少得可憐的史料中,我們只能看到,他任命內喀爾喀五部中的烏齊葉特部首領錫爾呼納克杜稜為自己管理左翼三萬户的特命大臣,以此換來了內喀爾喀聯盟對汗廷的靠攏;他在阿巴嘎哈喇山南麓(今內蒙古阿魯科爾沁旗罕蘇木蘇木)修建自己的都城“察罕浩特”。
其餘的,便是幾個極為不屑的評價。
萬曆34年(1606) 十月戊申,兵科都給事中宋一韓關於《邊事大略》的上奏中談到遼東方面時寫到:“自酉戌兩殞大師,遼尚可言哉。所幸天厭夷種,土蠻物故,稍稍息肩。獨凌丹憨新立,眾虜煽惑,都會,歹青等陽順陰逆,安能不相率響應,此遼東之情形也。”
而對於新立的“凌丹憨”,宋一韓給了五個字的評價:“窮餓之虜也”。
第二年,萬曆三35年(1607)的七月壬辰,兵部尚書蕭大亨的上奏中,則下了“幼憨嗣立,懦弱未威”的考語。
一個13歲的孩子,給人的印象,除了“窮餓”、“懦弱”還會有什麼呢?各部的貢奉全部停止,甚至連派往明蒙邊境進行貿易的商隊也被殺人越貨。
除了恥辱,可汗的寶座帶給林丹巴圖爾的,確實不多。年紀還小的他也許會偷偷得掉下眼淚。但隨後,他還會以威嚴的面目出現在眾人面前。這是個不相信眼淚的時代,他必須要堅強的走下去。
整整十年,我們無法確切知道林丹巴圖爾幹了些什麼,我們只能從後來的事件中看出,他積蓄了整整十年的力量。為了日後的雄圖大志做個方面的準備,他要成為一個英勇戰士、一個合格的統帥,讓所有對手都不敢小看的敵人。
最重要的,他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可汗。
(三)華彩的亮相
萬曆43年,公元1615年8月甲午。
大明王朝遼東巡撫郭光俊得到軍報,在新寺一帶發現大量蒙古騎兵,數量約有數萬,領兵的就是那個曾經被稱為懦弱的“凌丹憨”。這支大軍的意圖很明顯,是要進攻廣寧至錦州一線的河西地區。更使人感到不安的,是同時與之協同作戰的,是內喀爾喀五部聯盟的盟主卓裏克圖洪巴圖魯。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那個十年前還是名以上的蒙古共主,已經能夠號召漠南第二大勢力的內喀爾喀聯盟了。
身為邊陲大吏,郭光俊不敢怠慢,一面佈置兵力防守,一面向朝廷奏報:“西虜虎墩兔汗會部夷數萬,屯駐新寺,且密約炒花,將於後八月內犯搶河西,勢甚猖獗。”
進攻,比郭巡撫想象的要來得快,來得猛。8月17日,林丹汗率軍6萬,號稱十萬進攻廣寧,圍城半日,未能破城而走。明軍剛緩口氣,22日林丹汗率領約六千騎兵緊逼錦州,並分二路攻入。這一次,仍然沒有破城。
兩次似乎都是虛張聲勢,明軍開始懈怠了。不料,25日,林丹汗的五萬大軍突襲義州,擊潰明守軍,攻破大安堡,明守將陣亡,城池被洗劫一空。
八天時間,聲東擊西,氣勢如虹。十年的韜光養晦換來了一朝華彩的亮相。對於蒙古各部的影響,也是巨大。鄂爾多斯、土默特等部又開始恢復對可汗的朝貢。
這一年,林丹汗24歲。這一鳴驚人,讓所有人刮目相看。大明朝廷也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崛起於北方的年輕可汗。薊遼總督薛三才用八個字否定了十年前對於林丹汗的評語:“虜中名王,尤稱桀驁”。
但是,如果這一次對於明朝的進攻,林丹汗僅僅是證明自己已經成熟,已經可以成為大明朝新的對手,或者是了用戰爭的繳獲來補充自己的經濟,那就小看了他。他的眼光更為長遠,出山的第一刀砍向明朝,只是希望用這個方式告訴大明皇帝,我是有實力的,對付我的辦法,最好是和平。
他需要和明朝做貿易,求得互市來增進自己的經濟力量。他要重新統一蒙古,成為和成吉思汗和達延汗那樣的真正的可汗。而他明白,阻止他實現理想的,不是那個認為“長城之外非我土也”的大明王朝,也不是蒙古內部那些割地自雄的諸侯們,而是在自己的東邊,那個在白山黑水已經越來越強大的民族——女真。
1593年,女真首領努爾哈赤一舉擊潰扈倫與蒙古九部聯軍,在嫩江流域的科爾沁部經過此役完全倒向了努爾哈赤,兩家成了親家。而內喀爾喀聯盟中的扎魯特部、巴嶽特部也和努爾哈赤聯姻,女真人對於蒙古的滲透越來越深。林丹汗感到來自東邊的烏雲壓城欲摧。
在和明朝這一次交鋒之後,林丹汗馬上停止了軍事行動,於次年嚮明朝派遣了使節,希望互市,而明朝雖然認為他不好對付,但畢竟天朝的面子拉不下來,沒有同意。林丹汗沒有再次舉兵,他耐心的等到1617年,當他的都城察罕浩特全部完工之時,他再次派出使者,送還俘虜,希望互市。
這時候,努爾哈赤已經建立了後金汗國,明確的打出了嚮明朝復仇的旗號。在邊關上同時出現兩個強敵,明朝再糊塗也不會去做,於是,終於同意互市,同時,為了和林丹汗一同對付後金,明朝對於也一再擴大市賞額度,到天啓末年,達到十二萬兩白銀。
林丹汗獲得了和明朝穩固的聯繫,可以集中精力面對後金了,無論明朝的想法如何,是利用,還是坐山觀虎鬥都無所謂。他已經把明朝當作了自己的盟友,用來對付後金的盟友。
第一次的出場,林丹汗的表現委實不俗。軍事上表現出了才幹,政治上也很有眼光。但年輕的他,卻在宗教上,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宗教,也是政治的延續甚至是昇華。而林丹汗卻把宗教純粹當成了信仰。
蒙古地區自從俺答汗引入藏傳佛教之後,格魯派也就是黃教便生根發芽,枝繁葉茂。到林丹汗時期,已經成為蒙古地區至高無上的信仰,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對之頂禮膜拜。
林丹汗起先也是信仰黃教的,而且還相當虔誠。在他登基那一年,四世達賴喇嘛雲丹嘉措派遣邁達裏活佛經鄂爾多斯抵達庫庫和屯城,作為蒙古地區黃教的坐牀喇嘛。
為了表示自己的敬佛之心,也為了張顯自己蒙古共主的身份。1617年,林丹汗將邁達裏活佛迎請到察罕浩特,對其禮敬有加,並支持其在察哈爾地區活動,進行傳教。
而在1618年,當林丹汗26歲時,西藏寧瑪派也就是紅教沙爾巴活佛到達蒙古地區,尋找自己的支持者。在面見林丹汗後,沙爾巴活佛施展了自己的法術,使得年輕的林丹汗深為折服,封他為國師,並接受灌頂,從此改信了紅教。
沙爾巴呼圖克圖為了取得林丹汗的信任,從五台山取來元世祖時八思巴用千金所鑄嘛哈噶喇金佛。八思巴是元世祖的國師,創造了“八思巴蒙文”,那時是元朝的鼎盛時代,也是藏傳佛教第一個繁榮時代。迎來八思巴所鑄金佛,似乎有着明顯的吉兆。
林丹汗堅信自己改宗的正確性,他在察罕浩特修建金頂白廟,將金佛供於其中。對於紅教極盡虔誠。
這是信仰問題,但在政治上產生了巨大波瀾。信奉黃教的漠北喀爾喀和右翼三萬户的各部汗、濟農、諾延、台吉都心懷不滿,對於林丹汗逐漸疏遠。而黃教的僧侶們,尤其是蒙古地區首席喇嘛邁裏達活佛,都把林丹汗統一蒙古的戰爭看作是宗教戰爭,開始支持他的反對者。
當然,這時的林丹汗血氣方剛,雄視四周,還不會看到這次改宗給他帶來的消極影響,這無疑是他的極大敗筆。
(四)攘外
內部不穩且面臨着強敵在外的的時候,一個國家和民族的領袖該有什麼樣的抉擇?
蒙古人忽必烈的選擇是先安內後攘外,打敗了和自己爭奪汗位的阿里不哥,然後再大軍南征,滅南宋,建立元朝。
漢人朱元璋選擇的也是先安內後攘外,將江南的張士誠、陳友諒一一消滅之後,才打着“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旗號北伐,將元朝趕回草原。
歷史證明,他們的選擇是正確的。
而他們的子孫,卻沒有如祖先那樣的睿智,面對着雙向的壓力,都實行雙拳敵四手的方針。
面對着中原農民軍和東北的後金,崇禎皇帝一面要剿滅“闖賊”,一面要抵禦“建虜”,最後,國家元氣喪盡,“闖賊”進了北京城,“建虜”成了大清朝。
而面對着各部林立,後金壓逼的林丹汗,起初時也還算清醒,覺得自己要整合蒙古內部再與後金爭雄,“南朝止有一大明皇帝, 北邊止我一人, 何得處處稱王? 我當先處裏, 後處外”。可在實際操作中便不是按着這個既定方針來辦了。
為了回報明朝給予的互市權益,林丹汗初期積極攘外。
1619年,努爾哈赤取得了薩爾滸大捷,明朝再也沒有了進攻,完全陷入防守。同年七月,努爾哈赤率得勝之師進攻遼東重鎮鐵嶺,明軍兵少將寡,士氣低落。鐵嶺岌岌可危。
盟友的損失便是自己的損失,林丹汗迅速採取了行動。內喀爾喀聯盟的宰賽率軍一萬馳援鐵嶺。可惜,新敗的明軍沒有堅持到這支志願軍的趕到,鐵嶺陷落,努爾哈赤的得勝之師正面迎擊宰賽的援軍。士氣正盛以逸待勞的八旗軍再一次取得了勝利,蒙古軍全線潰敗,連統帥宰賽及其兩個兒子都被俘虜。
鐵嶺之敗,對於林丹汗來説,還可算是勝敗兵家常事。但對於內喀爾喀聯盟來説卻是極大的打擊,此時,盟主卓裏克圖洪巴圖魯年事已高,聯盟的主要事務,都是由年富力強的宰賽來承當,其人已經成為實際上的盟主和未來盟主的候選人。他的被俘,內喀爾喀聯盟驚懼不已,一時不知所措。
而努爾哈赤卻顯示出了自己的手腕,對於宰賽父子,沒有簡單的殺掉,而是作為自己手中挾制內喀爾喀的人質。內喀爾喀聯盟被人捏住了要害,不得不在是年十月遣使求和,要求與努爾哈赤會盟。十一月,內喀爾喀五部所有有實力的首領以卓裏克圖洪巴圖魯為首與努爾哈赤舉行了會盟大會,相約一同針對明朝作戰。而對於林丹汗,雖然沒有針對性地盟約,但這次會盟,內喀爾喀聯盟秉承林丹汗意志抵抗後金的情勢,被一朝消解。
可以想見,林丹汗的憤怒會是何等的強烈,他派遣使者向努爾哈赤遞交了國書,開頭便道“統四十萬眾蒙古國主巴圖魯成吉思汗,問水濱三萬人滿洲國主英明皇帝,安寧無恙耶”,徹底的居高臨下,之後,向努爾哈赤提出警告,不得進攻廣寧,因為那是自己和明朝互市的貿易基地,同時,不得再拉攏喀爾喀諸部。
已經60歲的努爾哈赤被27歲的林丹汗羞辱,後金諸貝勒大臣全都大怒,“欲斬其使者半,欲將使者剜鼻或耳而後放歸者半”。努爾哈赤倒沒有立即殺掉使者,只是將使者監押。兩個月後,也向林丹汗遞交了國書。年紀比林丹汗大出兩輪半的努爾哈赤不但對於警告置之不理,而且對於其自稱也給予了嘲弄:“爾奈何以四十萬蒙古之眾驕吾國耶。我聞明洪武時,取爾大都,爾蒙古以四十萬眾,敗亡殆盡。逃竄得脱者,僅六萬人。且此六萬之眾,又不盡屬於爾。屬鄂爾多斯者萬人,屬十二土默特者萬人,屬阿索忒、雍謝布、喀喇沁者萬人。此右三萬之眾,因各有所主也。於爾何與哉。即左三萬之眾,亦豈盡為爾有。以不足三萬人之國,乃遠行陳言,驕語四十萬,而輕吾國為三萬人,天地豈不知之。”
舉重若輕,努爾哈赤捅到了林丹汗的痛處——你對於蒙古,還做不到一統天下啊!最後還對林丹汗和明朝進行了挑撥:“明畏我,姑以利誘汝耳。且明與朝鮮,言語雖殊,服制亦類,二國尚結為同心。爾與我,言語雖殊,服制亦類。爾果有知識,來書宜云:明,吾深仇也。皇兄徵之,天地眷佑,俾墮其城,破其眾,願與天地眷佑之主合謀,以伐深仇之明。如是立言,豈不甚善焉。乃不思祈福於天,全合各主大業,惟利是嗜,以有限金帛,而與我素無嫌怨之國,甘心構怨,皇天后土寧不鑑之。”
鬥嘴,年輕氣盛不是老謀深算的對手,氣惱不已的林丹汗也扣押了後金的使者。可在心狠手辣上又輸了一招,努爾哈赤已將他的使者殺害。
雙方已經沒有了調和的餘地,必須刀槍上見真章。林丹汗積極備戰,因為宰賽還在努爾哈赤手中,喀爾喀聯盟不能出兵,他暫時忍下了使者被殺的恥辱,尋找着時機。
1621年,努爾哈赤攻克明朝遼東重鎮瀋陽,留少量部隊留守,其餘大軍一鼓作氣連下70餘城。林丹汗見後金後方空虛,立即令管理左翼三萬户特命大臣錫爾呼納克杜稜率領2000騎兵奔襲瀋陽,試圖解救被拘押的宰賽。但不得不承認,此時的八旗軍委實戰力驚人,少量的留守部隊仍然使這次解救行動流產,蒙古軍屢屢進攻均被後金軍擊退,又恐對方大軍回援,只得撤退。
內喀爾喀聯盟見武力解決無望,只得用上萬頭牲畜的贖金贖回了宰賽,無疑,這對林丹汗的聲望,又是一次打擊。
為了挽回漸漸失去的人望,1622年,領軍至山海關協助明軍牽制後金的攻勢。可這一次再次失敗,明朝重鎮廣寧被努爾哈赤攻陷,林丹汗重要的貿易基地喪失。
一連串的失敗,兵員、物資以及最重要的聲望都損失慘重,林丹汗不得不改變了自己的攘外的方針,收束兵力轉為對蒙古部落的統一,挽回自己所失去的。
但下降的威望,將他當初改信紅教造成的負面影響放大了。敗退山海關之後,原本就反對信仰紅教的重臣,管理左翼三萬户的特命大臣錫爾呼納克杜稜率領所屬烏齊葉特部與明安諤勒哲依圖台吉所屬烏嚕特部共三千多户,投奔遼陽城,歸順了努爾哈赤。
看到林丹汗已經開始了眾叛親離,努爾哈赤這才開始了對於林丹汗的反擊。1623年,單方面要求內喀爾喀聯盟改變盟約條款,將共同針對明朝改為針對林丹汗。最有實力的宰賽在上次被俘之後,精神上已經臣服了努爾哈赤,不敢反對。而盟主卓裏克圖洪巴圖魯雖年邁體衰,倒不失草原英雄的本色,斷然拒絕。努爾哈赤殺雞儆猴,四月出兵攻打喀爾喀聯盟中持反對意見最堅決的扎魯特部首領昂安,昂安猝不及防,本人及兒子戰死,所部屬民和牲畜全被後金軍虜獲。
卓裏克圖洪巴圖魯面對公然侵略再無法忍受,相約林丹汗一同討伐後金。此時的林丹汗卻不願再冒險面對後金軍,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整合內部上。這並不是因為屢敗喪失了勇氣,而是因為他的內部已經到了不能不關注的地步。
在錫爾呼納克杜稜投奔後金後,察哈爾八大營中信奉黃教的烏珠穆沁部貴族多爾濟、塞稜,蘇尼特部貴族素塞巴圖嚕,浩齊特部貴族策凌伊爾登,阿巴噶部貴族都思噶爾各率所部離開他,投奔了篤信黃教的漠北喀爾喀。這些貴族的離去,讓他本部人馬兵源損失嚴重且人心浮動,現在出兵只能重蹈不斷失敗的覆轍。
他沒有回應卓裏克圖洪巴圖魯的約請,這意味着,積極攘外的林丹汗退縮了,他要先安內。
(五)安內
與後金戰鬥的屢屢失敗,林丹汗決定安內。而如何安內,他並不得要領。
成吉思汗當年的崛起,在於這位一代天驕有着高於祖先的智慧。他打破了蒙古貴族各領一部,鬆散聚合的傳統,發明了“萬户”制度。將各個部落的限制打破,由自己親自任命的將領率領各個萬户進行作戰,使得軍令統一,令行禁止。一個人口稀少的遊牧民族被他打造成了無堅不摧的戰爭機器。
這與努爾哈赤的祖先完顏阿骨打發明的“蒙安謀克”制度如出一轍。一個弱小民族想要變得強大,除了用新的制度把他們原有的組織打亂,然後用新的組織完全團結在一起別無他法。努爾哈赤便是用八旗制度對女真民族重新洗牌,從而再造了民族的輝煌。
而林丹汗卻既不懂得向祖先學習,也不懂得向敵人學習。他所能直接指揮的察哈爾八大營,完全是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前的狀況,各部貴族分封而治,對自己的部落有完全治權。
從始至終,林丹汗都沒能把五指聚合成一個拳頭。這才是馬上民族的蒙古騎兵每每遇到半農半牧的八旗騎兵便大敗虧輸的原因。
決定安內的林丹汗計不至此,總認為力量不濟的原因在於自己不能號令整個蒙古。
於是,安內第一目標,他鎖定在了死心塌地歸附後金的科爾沁部身上。
如果説漢人明帝國的崩潰,和大量的漢奸的努力是分不開的話。北元蒙古的覆亡,也得益於眾多蒙奸與後金的精誠合作。
科爾沁部首領奧巴,便是蒙奸的代表人物。
在與後金聯姻的蒙古各部中,科爾沁較為特殊,其他人都可説是自保的權宜之計,而他卻是自覺自願的背叛了自己的民族。
1624年,奧巴覺得聯姻還不過癮,乾脆和後金舉行了會盟,將矛頭直指蒙古共主林丹汗。這標誌着,科爾沁完全和林丹汗決裂,脱離了蒙古陣營。
對林丹汗來説,不剪除內奸,安內無從談起。於是厲兵秣馬,決定武力解決科爾沁。但作為共主,他還是做了最後的和平努力,1625年,派卓爾濟喇嘛前往科爾沁,與奧巴談判,希望科爾沁能夠回頭,但結果是不歡而散。
是年十一月,林丹汗開始組織東征,調主力山陰察哈爾和山南察哈爾兩路並舉,計劃在十一日會合,十五日出徵。同時,向喀爾喀聯盟發出命令要求他們參戰。
然而,林丹汗東征科爾沁的計劃,卻讓內喀爾喀聯盟盟主卓裏克圖洪巴圖魯感到了不安,他完全清楚,如果林丹汗徹底控制了科爾沁,必然實力大增,那時,自己就不再是有條件的服從而是要令行禁止不得違抗了。但要公然幫助科爾沁這個蒙古的叛徒,又説不過去。於是,這個糊塗的老人開始了暗箱操作。
當林丹汗正在集合兵馬的時候,不但喀爾喀聯盟只有扎魯特部出兵幫忙。而且,他的部隊何時會合,何時出征,走哪條路線,主攻方向是哪裏等等軍事情報,全都通過卓裏克圖洪巴圖魯傳到了奧巴的耳朵裏。
奧巴得報,知道自己不是林丹汗的對手,連忙向後金求援,努爾哈赤自然不能讓歸附於自己的人失望,親率大軍增援。林丹汗未戰而失先機。
十一月初五,林丹汗率部抵達科爾沁境內,科爾沁貴族們不戰而潰,四處奔逃。林丹汗兵臨奧巴的治所格勒珠爾根城下,四面包圍,晝夜攻城。奧巴深知,一旦城破,自己決不會有好下場,因此抱定“死則一命;幹則一塵”的信念,拼死固守城池。林丹汗圍攻數日不能克。
而努爾哈赤初十日便抵達鎮北堡,大軍駐紮後,派莽古爾泰率領五千精騎馳援,是夜便到達農安塔,出現在林丹汗側後。
鈍兵堅城之下,又有腹背受敵的危險,林丹汗無奈,只得撤圍。攻而不能勝,又不能打援,撤退似乎是明智的選擇。然而,歷史卻給林丹汗開了一個大玩笑。《滿文老檔》中留下的記載,讓後人看到,努爾哈赤這次支援科爾沁,僅僅是表明一種姿態,他在鎮北堡之後稍作休整便北返,給莽古爾泰的命令也是到農安塔為止,不得再前進。如果林丹汗破釜沉舟,科爾沁的覆滅也就是註定的了。
可惜,林丹汗並不知道這一切,現在的他除了對功虧一簣的遺憾,便是對卓裏克圖洪巴圖魯暗中作梗的惱怒。
看着林丹汗的功敗垂成,卓裏克圖洪巴圖魯也許還在暗自慶幸自己的得逞——拿不下科爾沁的林丹汗,對自己暫時是不會有威脅的。
老人一般會老謀深算,但衰老的腦子也會是頑固、短視的,卓裏克圖洪巴圖魯葬送了林丹汗的東征,而自己不但讓林丹汗恨之入骨,更是首當其衝面對着後金的強大攻勢,給自己和部族帶來了滅頂之災。
林丹汗東征失敗後不到半年,1626年四月,努爾哈赤以大貝勒代善為先鋒,兵分八路進攻喀爾喀聯盟諸部。卓裏克圖洪巴圖魯這時才發現自己無處求援,只得率主力與努爾哈赤會戰於西拉木倫河。草原上戰鬥力最強的林丹汗尚且屢敗於八旗軍,卓裏克圖洪巴圖魯的孤注一擲自然也不能抵擋征服的鐵蹄。一場激戰之後,卓裏克圖洪巴圖魯的侄孫囊努克被殺,部眾死傷被俘殆盡,牲畜物資被搶掠一空。喀爾喀聯盟烏齊葉特部至此覆滅。
後金軍乘勝追擊,又先後破扎魯特、巴林等部,各部首領不是戰死便是被俘,相繼潰滅。
卓裏克圖洪巴圖魯走投無路,只好率殘部投奔林丹汗,希望能得到他的庇護。而林丹汗卻沒有原諒他,乘其窮極來投,兼併了他的人馬,並出兵將喀爾喀其他各部被後金擊潰的部眾收歸自己管轄,“服從者收之,拒敵者被殺”,用鐵血給予喀爾喀聯盟最後一擊。原本在草原上有舉足輕重位置的內喀爾喀五部,在後金和林丹汗的交替打擊下,煙消雲散。
這一年八月,後金開國可汗努爾哈赤病逝,給他的子孫留下了一個蒸蒸日上的國家。他死前發動的對於明和蒙古的兩次戰爭,可説喜憂參半。寧遠之戰,是他最大的失敗,也是終身的遺憾。而針對喀爾喀的戰爭,則是徹底孤立林丹汗,完全吞併漠南蒙古地區的關鍵一步。
然而,陶醉於擴充屬民的林丹汗還認為努爾哈赤幫了自己一個大忙——若即若離的喀爾喀聯盟被幹淨徹底的解決掉了,林丹汗對各部屬民設置“達魯花赤”,實施直接監管。對於安內的政策來説,似乎是很好的成績。
但喀爾喀各部與科爾沁不同,雖然有過過錯,但畢竟是堅決抵抗後金的中堅力量,不止一次的和林丹汗並肩戰鬥過。何況,他們是在後金的侵略之下而潰散的,本應該得到蒙古共主的懷柔。林丹汗的鐵血政策,不但讓喀爾喀各部屬民傷心,更上原本就矛盾重重的察哈爾本部八大營愈加動盪不安。
渾水摸魚,是政治高手的慣用手段。而繼承努爾哈赤的皇太極,軍事能力稍遜乃父,政治能力卻還要高明,自然不會錯失這個機會。
登基不久,皇太極便着手對察哈爾本部的分化瓦解工作。1627年初,黃教的烏木薩特綽爾濟喇嘛受其指派,到八大營中的奈曼、敖漢兩部進行拉攏。
兩部首領都是林丹汗近支,對於汗廷都是忠心耿耿,雖然對於林丹汗的政策不滿,卻也不願背叛。但看到察哈爾內部不穩,後金又咄咄逼人,奈曼部首領袞楚克巴圖魯便希望在林丹汗和後金之間作個調人,促成雙方和解,給蒙古以修養生息的機會。於是和敖漢部首領岱青杜稜一起遣使後金,提出講和。
皇太極當然不會同意講和,但他卻把敖漢、奈曼兩部遣使後金的消息透露給林丹汗。這出反間計簡直就是日後明朝袁崇煥被殺的翻版,只不過早了三年。
林丹汗見到自己近支的叔父輩老人竟然也會暗通後金,憤然舉兵功掠敖漢、奈曼等部,連克什克騰部也受到牽連。
這莽撞的舉動正入了皇太極的彀中。敖漢、奈曼兩部首領受到這樣的打擊,心灰意冷,於是年9月“以數萬人東投建虜”。雖然各部屬民不願意跟着首領們背叛大汗,“其部分不肯往,多西投虎墩兔”,可此事件使得察哈爾本部動搖。林丹汗的統治基礎開始崩壞。
東面的喀爾喀聯盟已經不復存在,內部的整合不但沒有完成,反而更加混亂,作為盟友的明朝在戰略上實施收縮,自己已經孤立無援。面對後金步步緊逼,林丹汗決定西遷,暫避後金鋒鏑,待將西面土默特、永邵布、蒙郭勒津、鄂爾多斯等部收服後再做計較。
1627年三月底四月初,林丹汗以多羅特部留守故地,自己率數十萬部眾西遷,拉開了他人生,也是蒙古歷史上的大悲劇序幕。
(六)西遷悲風
1627年,明朝天啓皇帝朱由校駕崩,崇禎皇帝朱由檢登上了歷史舞台。
登基伊始,年輕的皇帝便對明朝北部邊疆的諸蒙古部落“盡革其賞”。右翼蒙古土默特、蒙郭勒津、永邵布、鄂爾多斯等部一貫是所有蒙古部落中最富足的,除了其所佔之地水草豐美外,很大程度在於和明朝的互市獲得鉅額利益,這也是“俺答封貢”以來數十年間明朝北部邊防晏然無事的原因。崇禎帝的作為,使得“諸部譁然”,但崇禎帝並不在意——譁然又如何,爾等還敢犯我天朝乎?
但戰火很快就燒起來了,1628年6月,大同受到蒙古軍攻擊,軍民損失數萬,連大同也險些失守。而率領蒙古軍的,不是土默特等部的首領,竟然是曾經明朝的盟友—林丹汗。
林丹汗怎麼了?莫非瘋了不成?
不錯,此時的林丹汗被暫時勝利的虛火燒得已經接近瘋狂了。
從西遷開始,林丹汗便沒有絲毫的手軟,沒有派使者,沒有勸降,在他的心中,對付同宗同源的土默特等部的手段,只有一個字:打。
1627年4月至7月,掃蕩蒙郭勒津部,迴歸到元上都所在地;
10月,攻克土默特統治中心庫庫和屯城,土默特順義王樸什圖出逃,其兄弟鄂木布、色令等投降;
11月末12月初,殲滅蒙郭勒津部主力,“默爾根汗”白言及兒子僅率800人出逃;
1628年正月,攻掠永邵布部;
3月,擊殺順義王樸什圖的叔叔五路黃台吉。
不到一年,西部右翼蒙古諸部被林丹汗秋風掃落葉般擊潰,西遷的步伐出奇的順利。
而除了收服各部外,林丹汗西征還有一個重要目的便是獲得右翼諸部佔有的與明朝互市的利益,不料自己剛征服各部,明朝皇帝卻停了市賞,林丹汗自然不想吃這個啞巴虧,崇禎元年的大同之戰,便是對崇禎皇帝的警告。
既有內部農民軍的如火如荼,又在遼東焦頭爛額的明王朝,實在沒有力量再全面和北方的強敵交戰。驕傲的崇禎皇帝無奈,向五朝元老,此時已經八十三歲,總督宣大軍務的王象乾問計。這位老臣提出了以夷制夷的計策:“臣能召永邵諸部,合從以抗插。”
於是,在明朝的安排下,1628年九月,土默特、永邵布、鄂爾多斯三部聯軍在艾布蓋河與林丹汗展開會戰。林丹汗大獲全勝,各部四散,鄂爾多斯歸順。明朝的以夷制夷之策破產,經過此役,“東起遼西,西盡洮河,皆受插要約,威行河套以西矣。”
1629年,後金的攻勢愈來愈頻繁,對林丹汗的策略又失效。經過激烈辯論,明朝決定恢復市賞,與林丹汗議和。
右翼各部或逃或降,明朝也在軍事壓力下恢復了互市。軍事上,經濟上林丹汗的收穫是空前的,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只要再鞏固一下到手的成果,便可以和後金正面交鋒,奪回自己的尊嚴。
這看似凱歌頻傳的喜劇,卻是悲劇高潮的開幕。
一個政治人物,可以暫時放棄經濟利益,也可以承受軍事上的暫時失敗,但決不能在政治上犯錯,更不能一錯再錯。
在西遷的過程中,林丹汗完全反其道而行之。
右翼蒙古諸部雖然一貫不聽從調遣,甚至有截殺商隊,停止朝貢等情事。但在內部已經不穩,外部又強敵環伺的時候,最明智的選擇是與之聯合,即使不能完全為己所用,也會是莫大的助力。
一味的施以兵威,雖然取得了勝利,所獲得的卻是一個殘破的局面。不但被迫歸附的諸部部眾心懷不滿,與之離心離德,原本的富庶之地,因為戰爭,“畜牧匱乏”, 各部流離失所。加上“塞外霜早, 顆粒無收兼厲疫盛行”, 蒙古諸部幾入絕境。而各部的抵抗也大大削弱了察哈爾本身的力量:“插之疲甚、餓甚、窮甚”, 其兵員嚴重減耗,“插有馬約備僅收四萬, 插眾不滿五萬”。
更可怕的是,為了市賞與明朝動武,雖然逼迫明朝恢復互市,但也標誌着明蒙聯合對抗後金的局面沒有挽回餘地的被破壞了。崇禎帝君臣將林丹汗視作和後金一樣的敵人,這比在遼東時,更為孤立。
如此境地,欲説鞏固成果,無異緣木求魚。
為了躲避災荒和瘟疫,更是不願再繼續戰爭,林丹汗屬部的烏珠穆沁、蘇尼特、浩齊特等部紛紛離開了他,投奔了漠北喀爾喀。
林丹汗此時已經利令智昏,乾脆又出兵攻打漠北喀爾喀,如果失敗,也許還能讓他冷靜下來,可惜,他又勝利了,漠北的扎薩克圖部和託輝特部被擊敗。同室操戈的鮮血,越流越多。
當林丹汗血戰宣大塞外的時候,後金的皇太極卻在蠶食林丹汗在故地的領土。
1628年2月,後金兵抵大淩河,留守的多羅特部首領古魯出兵迎擊,兵敗戰死,所部損失一萬一千二百餘人;
5月,後金兵犯阿拉克綽特,林丹汗大將因特塔布囊戰死;
9月,皇太極糾合敖漢、奈曼、扎魯特、哈剌嗔等部掃蕩錫爾博錫哈圖、英湯圖等地,察哈爾部眾“抗拒者殺之,其降者編户”。
也是不到一年,林丹汗留守故地的人馬全軍覆沒,都城察罕浩特成為一片廢墟。遼東一帶,完全劃歸後金版圖。
林丹汗每況愈下,故土丟失,新地紛亂,尤其是人心,已經到了土崩瓦解的地步。為了歸攏人心,他召集昆噶敖德斯爾、班第達顧實、阿南達顧實為首的33名翻譯家,在1628-1629年期間翻譯了108卷《甘珠爾經》。林丹汗把祖傳下來的傳國玉璽、嘛哈噶喇金佛和《甘珠爾經》視為三大法寶,他也許認為,這些代表傳統和神聖的東西,會讓自己渡過難關。
這是他的一廂情願,祖先與神靈沒有一兵一卒,根本無法庇佑這個子孫和信徒。歸併遼東的後金可汗皇太極很快便開始了對他的最後一擊。
1632年4月,皇太極率後金軍與土默特、喀喇嗔、伊蘇特、扎魯特、敖漢、奈曼、科爾沁、阿魯科爾沁等幾乎所有歸附的蒙古部落,起兵10萬,遠征林丹汗。
大兵壓境,林丹汗準備決一死戰,但“疲甚、餓甚、窮甚”的部眾早已經沒有了抵抗的意志,“所部解體”。無奈中,林丹汗率眾渡黃河西撤。這場突如其來的撤退,部民大部分毫無準備,人馬輜重遺棄的遍地都是,待度過黃河時,已“沿途離散十之七八” 。後金軍彷彿不是來交戰,而是來收集難民和戰利品的。
這一場攻伐和潰逃,近在咫尺的明朝軍隊津津有味的做着看客,甚至還幫了後金不少忙。當蒙古餘部不少逃入明邊,後金方面致書沙河堡明方官員索取察哈爾屬部土默特人時, 明人將逃入堡中之人和林丹汗的財物全部“歸還”後金[25]。之後,後金趨宣府, 明官吏又獻出犒賞林丹汗所餘財物, 計緞布及虎豹等皮, 共一萬二千五百件[26]。
雖然是不共戴天的敵人,明朝仍然願意在小範圍的和後金合作,全然不顧當年的盟友情分。雖然表現了明朝官吏的短視,但這枚苦果,卻是林丹汗自己種下的。
用鮮血換來的西部根據地,沒有經過一場像樣的戰鬥,便全部失去,克什克騰部也投降了後金。林丹汗的主力無存,倒是新歸附的鄂爾多斯部和他一起進入了千里瀚海的毛烏素沙漠。
在那不毛之地,林丹汗將度過他生命的最後兩年。
(七)末路
沙漠,不適合人類生存,尤其是數萬盡失糧秣,倉皇逃命的人。
順理成章的,林丹汗所剩的部眾開始“殺人易食”,悽慘之狀,無以復加。一些部眾忍受不了這樣的苦楚,紛紛東歸投奔後金,1633年4月,兩翼大總官塔什海、虎魯克寨桑投降後金。6月,巴達西寨桑等5個頭目, 率千餘户投降。
圖謀恢復是以後的事情,現在必須解決吃飯問題。自己沒有,就只能去搶。
1633年,林丹汗五次攻掠明邊,1634年,更是連續在3、4、5月出兵,閏八月甚至和洪承疇交手。這沒有什麼政治意圖,目的只有一個:糧食。
這時的林丹汗,幾乎又回到了剛剛繼位時“窮餓之虜”的起點上,人生的循環,就是如此殘酷。
跌落到命運的谷底,或者徹底沉淪,或者再繼續拼搏下去。林丹汗選擇了後者,他不甘心就這樣宣佈自己的失敗。
1634年,經過多方聯絡,統治西藏的藏巴汗、遊牧青海的綽克圖台吉以及控制康區的白利土司與林丹汗結成了“反黃教聯盟”。既然黃教的活佛和僧侶們已經視我為敵人,那就決裂的徹底一些吧。黃教不是庇佑後金嗎?那我就反黃教。
聯盟成立之後,獲得了物資補充的林丹汗,向青海轉移,那裏,可以建立根據地,東山再起。
命運出現了轉機,但這轉機卻更像是一次無情的嘲弄——1634年夏秋,林丹汗因天花病死於甘肅大草灘。
他只有43歲,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瘟疫,他應該還有很多時間。
他失去了重振旗鼓的可能,但也避免了親眼看到自己滅亡的可能,如果當他面臨崇禎皇帝所面臨的最後選擇時,他會如何去做?歷史沒有答案了。
林丹汗的死,使蒙古的抗金陣營失去了最後一面旗幟,林丹汗身邊最忠心的部眾也開始星散,成羣結隊的人降於後金,僅是年十一月,便有五千户二萬餘人。那尊被林丹汗視為護法神像的嘛哈噶喇金佛也被人送到後金,在皇太極看來,它的載歸,昭示着蒙古國運的終結。
林丹汗的兒子額哲與母親蘇泰帶着最後數千部眾困守在大漠,父親、丈夫不在了,他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漠北喀爾喀車臣汗遣使額哲,希望他移帳漠北:“我等與爾汗原系同宗,滿洲豈爾等之主耶?即宜來歸,勿再遲延”。汗廷末路,有人便想做曹操了。留下來必然被後金消滅,而北上就會成為傀儡,額哲母子權衡猶豫,彷徨無計。
而皇太極卻不會給他們權衡的時間,1635年2月,後金以多爾袞、嶽託、薩哈璘、豪格為統兵元帥,率精騎一萬遠征林丹汗餘部。
4月28日,後金軍趁着大霧包圍了汗廷,派出蘇泰之弟南楚勸降。額哲母子見大勢已去,“遂歸降後金”。那塊世代相傳的傳國玉璽,終於落到了皇太極手中。
429年的蒙古帝國,364年的元朝,267年的北元,至此終結。作為亡國之君的林丹汗,也“享受”到了應有的恥辱,自己的八個妻子,全部被皇太極及其兄弟、臣子瓜分。
1636年三月,漠南蒙古十六部49個大小領主齊聚盛京瀋陽,承認皇太極為汗,並奉上“博格達•徹辰汗”的尊號。
同年,皇太極即皇帝位,改國號為“清”,改元崇德。
林丹汗敗死,“建虜無復西顧憂,而東謀朝鮮矣”。而隨着朝鮮王國的歸附,在東亞清朝最後的要消滅的對手,就剩下大明王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