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想用一個遊戲,教會人們遠離PUA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536664-2019-05-31 20:25
來源 :觸樂
PUA,全稱Pick Up Artist,指那些遵循特定理論,使用特定方法與異性搭訕並發展成親密關係的人。最早使用“pickup”這個詞的人,可以追溯到心理學專家、認知行為療法創始人之一阿爾伯特·艾利斯(Albert Ellis)。他在與羅傑 · 康威(Roger Conway)合著的《情色誘惑的藝術》(The Art of Erotic Induction)一書中,指點了男人們如何使用“搭訕”(pickup)來結識女性。
20世紀70年代以來,《如何泡妞》(How To Pick Up Girls!)等作品出現,PUA逐漸在各種線上、線下社區裏活躍起來。80年代末,羅斯·傑弗裏(Ross Jeffries)的“快速引誘術”和“謎男”( Erik von Markovik)成為最具代表性的兩種PUA技巧。2005年,尼爾·施特勞斯(Neil Strauss)出版了《把妹達人》(The Game),讓PUA廣受大眾媒體關注,在世界範圍內廣泛流傳。
2008年前後,PUA被引入中國,隨着“泡學網”“壞男孩學院”“浪跡教育”等組織的迭起興衰,它經歷了廣受追捧,爭議頻發,最後一地雞毛的過程。
2018年,《人民日報海外版》、綜藝節目《明星大偵探》、紀錄片《和陌生人説話》大規模曝光了“享妞軍團”等PUA組織。此後,各類新聞媒體上關於PUA的報道一直沒有間斷。隨着時間推移,PUA亂象進入了執法部門的視野。5月9日,江蘇網警微博發表通報,宣佈“依法查處全國首例發佈違規違法PUA信息行政案件”。
江蘇網警通報表示,“違法行為人徐某”已被行政拘留5日,並處罰款5萬元
一時之間,PUA又成了熱搜關鍵詞。一些難辨真偽的“PUA內部課件”在社交平台上廣泛流傳。在大V、營銷號們的推波助瀾下,它們被打上尬聊、土味、搞笑等等標籤,成了流量經濟下的又一個搞笑小丑。人們輕率地嗤之以鼻,認為它只是互聯網騙術的組成部分——還是很Low的那部分。
這是一個危險的錯誤,但不是所有人都意識得到。那些始終對PUA保持警惕的人,在成千上萬條“哈哈哈哈哈”轉發和抖機靈的段子中意識到,普及不良PUA的危害,已經越來越迫切。
江蘇網警發表通報的20天前,一個名叫《不良PUA調查實錄》的遊戲在橙光平台上線。一週之內,遊戲瀏覽次數達到了1.3萬。一個月後,瀏覽次數超過34萬,收穫2800多個點贊和7400多朵鮮花,進入現代類排行榜前50名。作為一個未簽約、沒有付費內容的遊戲,這樣的成績實屬不易。
這款國內第一個以“反不良PUA”為主題的遊戲,作者是4個暨南大學應屆畢業生。《不良PUA調查實錄》是她們的畢業設計作品,也是她們人生中第一個親自構思、製作、發表的遊戲。
《不良PUA調查實錄》遊戲封面
■ 一個“反套路”遊戲的誕生
畢業答辯臨近,“維納斯的病歷本”小組成員卻一點兒也不緊張。
華仔覺得她們已經身經百戰。“天天有媒體來採訪,感覺跟答辯也差不多了。”
華仔、琳仔、魚仔和麗仔住在同一間宿舍,組成了一個畢設小組,一起做出了《不良PUA調查實錄》。在我撥通微信“語音通話”之前,她們正在聯機開黑《人類:一敗塗地》。
她們4個都是廣東姑娘,喜歡動漫、小説、電視劇、電影,“一般鹹魚大學生做過的事情,我們都做過”,其中也包括玩遊戲。如今,又加上了製作遊戲。
作者和指導老師的自畫像,站着的是老師,前排從左到右依次是華仔、琳仔、魚仔、麗仔
按照暨大新聞與傳播學院的課程,華仔她們學過半年編程,但她們沒人能把大二學的編程知識保留到大四。最終,《不良PUA調查實錄》成了一個橙光遊戲。
“橙光製作工具不需要編程!”華仔耐心地向我解釋橙光的好處,“傳播起來也很方便,發個鏈接就行了,手機、電腦,什麼設備都能玩。”這句話她只説對了一半。遊戲正式上線後,不少人跟着微博、微信公眾號的推薦來玩,卻在手機端被Bug勸退。微信公眾號推廣第一天,她們收到的反饋大多數是肯定,但也有相當一部分是Bug。
“不用編程”還有另一個好處,她們可以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劇本上。後者正是全組公認的難點。
“維納斯的病歷本”研究方向是親密關係。2018年年中,她們看到了媒體曝光不良PUA組織“享妞軍團”的新聞,“這才發現PUA不僅僅是土味情話,還會欺騙、壓榨,甚至控制女性,誘導她們自殺”。幾個女孩去問身邊的人,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這讓她們產生了危機意識:“考慮畢設選題時,腦海裏第一個出現的,就是告訴大傢什麼是不良PUA。”
她們去找指導老師商量,能不能做這樣一個遊戲。我問起指導老師的名字,華仔有些猶豫:“還是不透露了,你就叫她‘漁夫帽’老師吧。”
漁夫帽老師只有20多歲,是個“學術派”,很少玩遊戲,但非常支持學生製作遊戲。她只是擔心,這4個從來沒有做過遊戲的學生能不能把遊戲做好。魚仔向她解釋,PUA本身就和遊戲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最適合用遊戲的形式來表現。老師同意了。
今年2月,她們開始寫原始劇本,構思了一個“男主角學習不良PUA,傷害了女孩又被PUA導師傷害”的故事。按照計劃,這個故事裏應該塞進海量細節和儘可能多的PUA話術,但她們很快發現所有的條件幾乎都不成立——一方面,她們收集不到一手資料;另一方面,它看上去完全是個PUA宣傳教材。
第二版劇本,展示了3種PUA手段(圖片來源:知乎@維納斯的病歷本)
吸取了原始劇本的教訓,她們為第二版劇本安排了一個“因為受到PUA傷害而失憶”的女主角,還有3個看似完美的男主角,他們輪流出現在女主角身邊,使出渾身解數“攻略”她。它表面上是個甜蜜戀愛遊戲,實際上卻暗藏殺機。3個男主角分別代表3種PUA手段:五步陷阱法、下藥和惡性傳播疾病。
聽她們介紹到這裏,我似乎想起了什麼:“這不就是一些常見戀愛遊戲的展開嗎?”
“前面是這樣沒錯啦。”魚仔説。魚仔玩過一些戀愛遊戲,在這版劇本里負責“惡性傳播疾病”線,為了讓結局更震撼,她在前期劇情上花了很多心思:“戀愛劇情把我自己都感動哭了!”
然而第二版劇本遇到了比原始劇本更多的困難。由於男主角明確地分為各種類型,隱藏在他們背後的問題也暴露了出來:寫到“惡性傳播疾病”時,會不會在無意中歧視了病人?“下藥”涉及到的醫學知識,能不能表達準確?3條線都要提到“老司機開車”,國內遊戲沒有分級,橙光平台過不過得了審?
還有最關鍵的,為了隱藏懸念,遊戲前期必須把3個男主角的PUA身份隱藏起來,這對於一個目的是揭露不良PUA的遊戲來説,實在是“太擰巴”了。
她們不得不再一次推倒重來。最終版劇本里,女主角是一個調查不良PUA的記者,她帶着任務去和不良PUA男性接觸,為的就是讓他們徹底暴露全套話術與騙術。
現在只剩下一個頑固問題沒有解決——一手資料從哪裏來。她們做過的功課都止步於網絡,既沒見過真正的PUA,也沒見過PUA受害者。網上搜索來的內容撐不起一個故事。
這時琳仔突然想到,她們可以去找一個人,一個能幫助她們,抑或是唯一一個能幫助她們的人——反不良PUA公益組織“小紅帽”的創始人孔唯唯。
“小紅帽”是一個致力於不良PUA干預的公益組織
她們把自己的請求和遊戲框架發給孔唯唯,但石沉大海。“可能看我們是學生,不太信任吧。”琳仔分析。後來,漁夫帽老師出面聯繫,孔唯唯才答應見面。
■ 五步陷阱法
“她們找不到我是很正常的。”孔唯唯解釋,“一方面是我很忙,另一方面是來的孩子太多了。”孔唯唯在廣東一所大學讀社工系碩士,年齡不比華仔她們大多少,卻總是叫她們“孩子”。去年一年,全國各地有50多所大學的研究小組來找她,都是想做PUA課題,來尋求幫助的。她根本照顧不過來。直到聯繫上漁夫帽老師,知道她的小組就在廣州,才答應和她們見個面。
在一家咖啡館裏,華仔、琳仔、魚仔和麗仔見到了孔唯唯。這一次她們做了很多準備:查資料,做文獻綜述,畫插畫,製作Demo,還用微博賬號發佈了一篇PUA科普文。她們的誠懇獲得了孔唯唯的認可。
與孔唯唯和“小紅帽”官博運營負責人討論過後,小組成員決定,放棄“下藥”和“惡性傳播疾病”,專心做“五步陷阱法”一條線。這樣做不僅解決了之前的問題,還突出了重點——五步陷阱法雖然只是PUA中的一個流派,甚至不算最主流的,卻也是對受害者傷害最大、影響最惡劣的流派之一。
五步陷阱法指的是好奇陷阱、探索陷阱、着迷陷阱、摧毀陷阱和情感虐待陷阱,每一步裏又包括冷讀、進挪、心疼指數、建立契約、情感指責、價值榨取等內容。五步環環相扣,層層遞進,有時還會搭配僚機(PUA社羣裏的幫手)。
遊戲中的3條故事線對應五步陷阱法的3種人設
通過詞條解讀五步陷阱法的主要步驟
選擇五步陷阱法還有一個原因。“我們研究之後覺得,五步陷阱法中的前3步其實和一般的戀愛很像。”琳仔説。普通人不容易發現它的欺騙性,但等到第四、第五階段,往往已經陷入太深,造成傷害了。琳仔覺得,某種意義上,她們做遊戲不是為了讓人們懷疑自己身邊的人是不是PUA,而是讓他們反思這種利用技巧傷害他人感情的現象,在親密關係中保持自我。
後來,她們又和孔唯唯討論起了劇本,請她幫忙。
“她們寫得其實不錯,畫得也挺好,就是不像PUA。”孔唯唯評價。學生因為缺乏實際經驗而卡在瓶頸上,她見得多了,也知道該怎麼解決。
她想了一會兒,對同學們説:“我給你們聯繫個‘圈內人’吧。”
■ “投誠”的導師
當天晚上,4個女孩加上了前PUA導師“M”的微信。因為“怕被套路”,誰也不敢和他説話。
經過幾天試探,她們開始和他認真討論遊戲劇本。熟悉之後,她們對“M哥”的印象都不壞:他非常年輕,人很聰明,打字速度快得“4個人都跟不上”。
不知是因為小心,還是習慣了話術,M説話喜歡拐彎抹角。“他給我們前一版劇本提意見,從來不會直白地講,而是先誇你很多句,最後才説,其實這裏應該怎樣,那裏應該怎樣。”魚仔回憶。在她們看來,有意見直接提就行了,可能效率還會高一些,但M始終如此,似乎很難改變。
“這種強顏歡笑的感覺,真的很搞笑。”華仔笑着説。
孔唯唯卻不能笑。她必須非常謹慎。把M介紹給4個女大學生之前,她嚴厲地與他“約法三章”:第一,M必須無償提供幫助;第二,M必須完全自願;第三,M必須自願放棄在遊戲製作過程中的所有權利,他不能用遊戲為自己做任何宣傳,更不能以此牟利。
“小紅帽”成立3年來,許多PUA導師聯繫過孔唯唯,他們把這種行為叫做“投誠”。孔唯唯既要鼓勵他們,又要提防他們。有些人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想要改變,繼而轉過頭來反對PUA亂象;也有些人故意來攪渾水,宣稱要合作,套了話回PUA羣裏炫耀。她用一句話來總結這些PUA男導師:“都是有故事的人。”
M在PUA圈子裏教的是五步陷阱法,自己也玩“帝王”人設。教4個女大學生寫PUA劇本,於他而言輕車熟路。他像一個真正的老師一樣,把自己用過的課件、案例給她們看,配合自編的順口溜詳細講解。再有不明白的地方,他還會和她們在微信羣裏模擬PUA對話。
使用五步陷阱法的PUA會給自己編造很多形象,不瞭解它的人往往想象不出。比如,很多人印象中的“帝王”會偽裝成富二代、“霸道總裁”、公司高管,網絡上流傳的很多“教程”裏也會教人用假照片炫富,但這其實是誤解。“帝王”真正的關鍵詞是上進、有潛力,在這個前提下,不一定要有錢——什麼身份都可以。一個“底層”職業更容易給別人留下上進的印象,而且更難被識破。
為了驗證自己的話,M告訴華仔她們,他曾經扮演一個城管,成功騙到了不少女孩。
“帝王”人設不一定是霸道總裁
工作之餘,琳仔問M,他為什麼不繼續做PUA導師了。M回答:“我找到了真愛。”
孔唯唯從沒聽説過M的“真愛”,也不能確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退出了PUA圈子。M來找她“投誠”,説自己想當反PUA義工的時候,正是五步陷阱法剛被各大媒體曝光,廣受批判的時間段。他主動找到孔唯唯,向她坦承自己以前都做過了什麼。
當時PUA被各大媒體點名批評,甚至驚動了《人民日報》和央視,M卻很開心。“事情鬧得這麼大,竟然有我的一份!”他的態度讓孔唯唯哭笑不得。她對他的第一印象是,“感覺他就是個逗比”。
後來,她和這個“逗比”有一搭沒一搭地保持聯繫。M給她提供了不少圈內消息,也舉報過一些違法PUA組織。PUA被曝光後,很多媒體應聲而來,都希望採訪男導師和女案主。孔唯唯幫他們聯繫過不少人,其中也包括M。但她總會事前提醒媒體記者,她無法保證他們説話的真實性。
“PUA導師都會保護自己。”孔唯唯説,“他們在我這裏講的故事往往是最完整的,到了媒體那裏,要先抽走兩成,去跟網警舉報,又再抽走兩成。”這也是媒體、網警曝光的PUA話術看起來總是那麼“尬”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則是“採了也不能播出來”,正如刑偵電視劇不能鉅細靡遺地展示犯罪手法一樣,專業媒體會特別留意自己的描述會不會激起一部分人學習PUA的興趣。
華仔她們也同意這一點。在遊戲裏,她們削減了大量細節,壓縮了“片兒湯”(M用這個詞指代PUA反覆墊話和誘導的技術),刺激性的詞語也一概不用。
仍然體現了一部分話術
M很年輕,除了PUA導師這個身份之外,他就是個二十幾歲的普通男孩。
出於“行業性質”,PUA圈子裏幾乎都是年輕人。孔唯唯做過一項“PUA認知概況與婚戀價值觀”調查,回收到的600多份有效問卷裏,15歲至24歲的年輕人佔了65%,本科學歷超過50%,碩博學歷10%。有初中男生對孔唯唯説,自己和別的男同學都在學PUA,有些人還“開腥”了(成功騙到女孩並且有過性經驗)。
這意味着,從最謹慎的角度考慮,假如一個初中女孩在做作業的間隙抬頭環顧四周,她的男同桌、同班男生,乃至未來的高中、大學男同學,都有可能是PUA。
■ 只有笨人才會受騙?
“什麼樣的女孩容易受騙?”
“我告訴你,”孔唯唯平靜地説,“什麼樣的女孩都容易受騙。”
曾經有記者問她,單純、涉世未深的女孩是不是容易受騙。她回答:是,但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個誤區。假如換一個問法:“什麼人容易受騙?”答案就變得很簡單,也很殘酷:所有人都容易受騙,區別只在於騙子從哪個角度下手,使用哪些手段。
PUA的基礎是心理學。許多PUA導師有國家認證的心理諮詢師資格證書,並以此為賣點。2017年9月,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發布《關於公佈國家職業資格目錄的通知》,取消了心理諮詢師職業資格,但此前獲得的證書依然有效。
女孩遭遇PUA時,她們面對的往往不是一個特定的人,而是一個經過策劃的團隊(導師、僚機羣);也不只是一個片面的PUA技巧(除了五步陷阱法,還有出軌、下藥、“撿屍”、多重關係、後宮管理……流派數不勝數),而是PUA整個行業累積下來的“成果”。過去十幾年,PUA也經歷了“學科式”發展,有理論,有研究,有組織,有計劃。他們運用大量心理學和行為學知識,專攻人的大腦缺陷和心理缺陷。“人家把你研究透了,專門衝着你來,你説你受騙不受騙?”
網絡上廣為流傳的PUA“教材”,看上去都是些尬聊樣本,似乎除了引人發笑之外,沒有其他作用。麗仔説,越是這樣,越要提高警惕。現實中的PUA當然不會傻到直接用“教材”上的案例和女孩聊天,但假如他們換了一套説辭,或是根據某個人的性格、愛好量身定做一套話術,又有幾個人能打包票,保證自己百分之百不會被騙?
微博轉發過萬的“PUA課程”片段,被很多人嘲笑“弱智”“尬聊”,但他們或許沒有意識到,教科書教的不是例題,而是解題方法
麗仔總結,PUA最讓女孩們防不勝防的,是新鮮感和無害感,和許多人印象中“PUA只騙笨女孩”不同,他們專挑漂亮、受歡迎、社交能力強、教育程度高的對象。她還記得M舉過一個例子:一個男孩誠懇地對女孩説,你真是個不錯的女生,如果我不是喜歡男人,一定就追你了。
這句話同時滿足了“有趣”和“無害”兩個條件,很容易讓目標卸下防備。對女孩來説,和一個有禮貌的男同性戀聊幾句天説明不了什麼,但在PUA看來,只要她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就獲得了一個機會。
向孔唯唯和小紅帽求助的女案主來自各行各業,演員、模特、作家、企業家、大學生、心理諮詢師……為了保護她們的隱私,孔唯唯拒絕透露更多細節,唯一能説的是,“學歷從小學到大學都有,但沒有哪一個是真正智商低的”。
另一種流行説法是“只要女生注意自我保護,就不會上當受騙”。這在許多曝光PUA的媒體文章中也可見端倪——“那個懂得愛惜自己的女孩,絕不會輕易上當受騙”“增加閲歷,才能不被PUA套路”……
這是比較客氣的,還有不客氣,甚至惡毒的:“被騙都是因為蠢”“只能騙到女屌絲”“不想佔便宜怎麼會被騙”“傻××被×活該”!
《和陌生人説話》第2季第2集“獵豔者”,揭露了不良PUA的種種危害
琳仔非常反對這種説法。在她看來,無論是“建議”還是辱罵,背後都隱藏着一個邏輯:受害者是有責任的。長久以來,這種邏輯都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人們。正如很多人在“滴滴空姐遇害案”後下意識地説出“女性不要晚上出門”一樣,他們會想當然地認為,女孩想要不被PUA騙,只要拒絕一切社交、拒絕與男性接觸就行了。
第一次和孔唯唯見面時,琳仔問對方的第一個問題是:怎樣反駁受害者有罪論?聊了一會兒之後,她又問出了第二個問題:那些PUA女案主站出來講述自己經歷的時候,是不是總有人評價她們,被騙是因為蠢、笨、屌絲、智商低、貪小便宜、愛慕虛榮?我們怎麼才能減少她們受的傷害,把重點放在那些施害者身上?
孔唯唯説,就是這兩個問題説服了她,讓她真正意識到,哪怕沒有她,這幾個學生也會做這件事,既然如此,就要幫她們把遊戲做好。她向她們介紹了PUA現狀、行業內情、心理學知識、實際案例,以及M。
比起那些受到輿論攻擊的女案主,PUA男性有一套成熟的自我保護機制。他們借鑑了心理學中的沙盤療法(擇一些模型[玩具]擺放在特定的容器[沙盤]裏構成一些場景[作品] , 從而充分表現自己的內心世界, 把一些內心衝突和不良情緒無意識地釋放和投射在沙盤中, 進而活化自我痊癒及成長的力量,達到治療目的),建立一個虛假的人格,進而説服自己,那些欺騙、傷害都是假人格做的,與本人無關,不需要有負罪感。
具體説來就是,把戀愛變成遊戲,把人變成數字。
■ 把人變成數字
PUA會給每一個目標女孩打分、歸類,再根據“類型”採取不同手段。在他們眼裏,自己面對的也不是一個個鮮活的人,只是一些分數組合罷了。
華仔她們在《不良PUA調查實錄》裏重現了這個過程,為遊戲設計了3個計分系統。
“公開照片”是第一次分類。女主角選擇公開朋友圈照片時,每一張照片都代表一個PUA圈中術語,決定着她會被分為“浪女”(開放)還是“非浪女”(保守)。
每一張照片裏都暗藏了分數
現實中,浪子一般找浪女下手,帝王對應非浪女,詩人則兩者均沾。遊戲也保留了這個設計:假如玩家在浪子線裏沒有達到浪女標準,遊戲會直接結束,帝王線剛好相反;詩人要複雜一些,分成了兩條支線。
很多人沒意識到這個隱藏數值,即使意識到了,往往也理解得不對。“有些人覺得浪子一定喜歡小白兔,就都往保守那邊選,其實不是這樣。”華仔説。這不能怪玩家,很多電影、電視劇就是這麼拍的。但在現實中,M告訴她們,浪子的表現非常直接,甚至會用發黃圖來試探女孩底線。一般玩家至少要Game Over兩三次,才能逐漸瞭解其中的套路。
PUA“圈內人”的反應要老練得多。孔唯唯第一次玩這個遊戲——這是她迄今為止玩過的第3個遊戲,前兩個是《俄羅斯方塊》和《連連看》——一眼就看出照片背後暗藏玄機。遊戲上線之後,許多PUA羣裏的人慕名而來,想體驗一把“被PUA”的感覺。一些人剛玩到朋友圈選照片,就跑去對孔唯唯説:“肯定是圈裏人做出來的!”
第二個指數是興趣指標,代表女孩對PUA話術、行動的反應。女孩反應越熱情,興趣值就越高,反之如果你很冷淡,不回應PUA講的故事,對方就會放棄。在遊戲中,這意味着另一次Game Over;在現實中,PUA會與你斷絕聯繫,尋找下一個對象。
詩人線裏有一個男主角問女主角抽不抽煙的片段,琳仔堅持讓它和浪女指數、興趣指數直接掛鈎——自己抽煙,浪+1,興趣+1;自己不抽煙但不介意男主角抽,浪不變,興趣+1;自己不抽煙也反對男主角抽,浪與興趣都不加。假如玩家選了最後一條,男主角會認為女主角對PUA不感興趣,遊戲結束。
魚仔堅決反對:“因為介意抽煙就放棄,太不合情理了!”想了想,她又強調,“女主角可是個調查記者,這樣就放棄,可能嗎?”
兩個人冷戰了兩天,最後,琳仔妥協了。妥協的原因不是被説服,而是她們還有很多細節要摳,耗不起太多時間。製作遊戲的半年裏,她們一直持續高強度工作,晚上經常熬到兩三點,掉下的頭髮鋪滿了宿舍地面。
“介不介意抽煙”也會影響劇情發展?
最後一項是心疼指數。與興趣指數相比,它代表着感情的深入。PUA利用女孩的關心,逐漸向她施壓。遊戲中用了一系列反問句來營造壓迫效果,男主角反覆問女孩:“你為什麼這麼關心我?”——到了這個階段,PUA絕不會主動向女孩表白,而是反向逼迫女孩表白,讓她產生一種錯覺:我喜歡這個人,不想離開他。
一旦建立親密關係,PUA會迅速進入“摧毀自尊”和“情感虐待”階段。這是五步陷阱法最令人詬病的部分,騙財騙色、精神控制、違法犯罪都在這兩個階段發生。但對於PUA實施者,卻是成就感最高的時刻——這個遊戲,他們快要玩通關了。
五步陷阱法全過程,大致如此
■ 心理學的私生子
今年1月,國家統計局發佈人口統計數據。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年末,中國大陸人口接近14億,總人口性別比為104.64∶100,男比女多3164萬人。
“多出來的3000萬”讓PUA有了可乘之機。許多PUA導師紛紛轉型,課程由北上廣深、省會城市逐漸轉向三四線城市,價格也從動輒幾千元、上萬元降到了幾百元、一二百元,最便宜的僅需數十元,就可以買到一套視頻課程,或者加入一個僚機羣。導師們宣稱,這些PUA課程面向“底層男性”,是為了幫這部分人滿足情感需要。
“他們沒有任何研究證據支持自己的説法。首先這是以偏概全,故意把‘3000萬’和PUA掛鈎。實際上還有很多途徑能幫助人們解決情感問題。”孔唯唯指出,“其次,有些人會説,一些男孩子去學PUA是為了追求自己喜歡的人,他們的初衷是好的。那麼問題就來了:PUA教的東西,符合他們的初衷嗎?”
孔唯唯曾就“PUA認知概況與婚戀價值觀”做過量化研究,她説結果“很遺憾”。在“PUA行業需要改善哪些問題”一題中,超過60%的調查對象認為PUA物化女性、存在欺騙、扭曲兩性關係、侵犯隱私。同一張調查問卷裏,將近70%的人認為PUA沒能滿足他們學習與異性良好溝通、建立正確婚戀觀、增強個人自信和魅力的需求。不僅沒有滿足需求,還給他們造成了金錢、疾病、精神障礙等損失。
也就是説,那些懷着希望來學習PUA的男孩,他們花了錢,卻沒得到想要的東西,反而落下了很多病。
“他們(PUA)在公開場合不會承認這些,反而會説媒體在妖魔化PUA,但我讓他們匿名填問卷,他們就説實話了。”孔唯唯説。在PUA案例中,女性顯而易見是受害者,男性扮演的角色就比較複雜,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PUA教他們去欺騙女性,同時也利用信息不對稱來騙取他們的金錢、時間和健康。
“PUA為什麼容易精神分裂?就是因為他們建立了假身份、假人格,還要用那些身份去生活。他們本來是想保護自己,減輕負罪感,卻不知道這種東西會大大損害精神健康。”孔唯唯説。她的話並非危言聳聽。PUA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謎男”Erik von Markovik,就一度因為精神問題被送進精神病院。
PUA裏經常提到的“人設”“精神控制”,就連心理學專業人士,都要在行業倫理指導下小心翼翼地操作。許多因為好奇,或是被虛假宣傳吸引的男孩卻不懂得這一點,而PUA導師要麼是外行人,要麼明知故犯。一旦學員出了問題,他們負不了任何責任。
在國內,PUA是一個野蠻生長的“行業”,它紮根於心理學,卻又不受相關倫理委員會、行業協會的制約,泥沙俱下幾乎是必然結果。隨着媒體曝光、網警查處,原本處於灰色地帶的PUA,似乎在由灰變黑,徘徊在法律邊緣。
“這種‘灰黑’挺好的,至少是一個震懾的態度,可以讓那些觀望態度的人意識到,PUA是有問題的。如果他們想學人際交往技巧,途徑很多,還有正規機構。”華仔説。
“PUA的實質是心理學在具體場景的不當應用。”孔唯唯覺得,“PUA就像心理學的私生子,但心理學這個當爹的一直不管,放任它長歪了,名聲臭了,現在也不願意把它接回家。”
但她始終認為,PUA應該受心理行業監管,制定規範,合規的可以留下,違規的堅決取締。
■ 各自的未來
我第一次聯繫孔唯唯,是在一個不太恰當的時機。
“能和您聊聊《不良PUA調查實錄》嗎?”我問。
她回覆:“我被要挾了,在報警。”
一週之後,孔唯唯告訴我,這是她第二次報警。第一次是在兩年前,有PUA“業內人士”找了廣州的一羣僚機,商量“搞了孔唯唯”,還在僚機羣裏散佈她的個人信息。幸運的是,她的一個讀者恰巧在那個羣裏,把他們的計劃告訴了她。
孔唯唯立刻報了警,卻沒有成功,連報警回執也沒拿到。“那個時候,警察不太重視這方面的事情。”她説。兩年後她再次報警,這一回倒是成功了,詳情卻也“相當坎坷”。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她沒有透露報警的細節。
4個尚未邁出大學校門的女孩對孔唯唯的遭遇並非一無所知。暨南大學2019屆本科答辯公告上,其他小組都公開了真實姓名,唯獨“維納斯的病歷本”用的是化名。這個舉措對於同校學生可能起不到什麼作用,但至少把潛在的危險暫時擋在了校門之外。
5月22日,華仔、琳仔、魚仔、麗仔參加了畢業設計答辯匯演,《不良PUA調查實錄》獲得二等獎和最佳創新獎。這是一個美好的結局,或許也是一個嶄新的開始——答辯5天前,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發表公告,宣佈開展一項“遊戲孵化計劃”,支持學生們申報針對社會議題、具備公益價值的遊戲。一旦項目獲得批准,每個團隊還能拿到5000~8000元的製作經費。
畢業之後,4個姑娘都要開始為各自的工作奔波。她們把“維納斯的病歷本”留給了漁夫帽老師。“如果有學弟學妹對性別議題、親密關係這個方向感興趣,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繼續做下去。”華仔説。
“維納斯的病歷本”小組使用的頭像,維納斯是古羅馬神話中的愛神,她的“病”代表了人們在親密關係中出現的各種問題
孔唯唯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她把PUA工作全面轉交給“小紅帽”新官博運營,把主要精力轉到她的另一個公益項目“小蘋果”上。“小蘋果”是她的碩士畢業論文課題,關注的是促進殘障人士就業,立項時間比“小紅帽”還早一些。
“小蘋果”和“小紅帽”像是孔唯唯的兩個孩子,她不想放棄任何一個。過去兩三年裏,她兩頭奔忙,疲憊不堪,人也變得暴躁,説話都帶着火氣。“小紅帽”官博負責人收到罵她、威脅她的私信,根本不敢給她看。
現在,孔唯唯看得開了。“PUA是發展問題,殘障人士卻是生存問題。”她總結,“為殘障人士服務的人本來就很少,收入也不高,需要耐得住寂寞。”
“那些殘障孩子們更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