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我的中國觀_風聞
我是小泥童-见惯生死,乐观存亡2019-06-01 22:56
轉載:真佩服此教授,以最簡語,説透最深理。
我的中國觀
近代,世界上的文明古國大多災難深重。中國,近百年也是血流成河,淚流如河。研究中國,是我一生的事業。我對中國有刻骨銘心的愛。
1.中國歷史,一頭一尾最重要
我的專業不是研究美國,而是研究中國。美國研究中國,分三段,Early China(商周到漢),Medieval China(魏晉到宋明),China Study(明晚期到現在)。前兩種是舊學,看家本事是philology(他們的考據學),這是歐洲漢學的延續;後一種是二次大戰後,為美國地緣政治服務,帶有情報性質的新學和顯學。我在華盛頓碰見一位語言學家,他説戰後,從前研究印第安方言的學者,全部轉向漢語、日語、朝鮮語,就是政府導向。後來,他給《星球大戰》配宇宙語。我是研究第一段,不是後兩段。中國歷史好比一條龍,一頭一尾最重要。一頭是走向帝國,一尾是走向共和。我是顧頭顧不了尾,側重早段。在我看來,周、秦、漢,太重要。西周大一統、秦代大一統,是中國歷史的底色。制度整合、學術整合、宗教整合,走向帝國的三件事,全部做下來,要到東漢結束,就連造反的模式,也固定下來。從此,大局已定。後面的歷史,格局沒有變。民國以前,沒有變。研究早期中國,要靠考古、古文字、古文獻。
我是學考古和古文字的,但在北大教書,卻教古文獻,很多東西都是帶着問題學,不知不覺,闖進了別人的菜園子,如歷史地理、軍事史、科技史、藝術史和思想史。中國太大,歷史太長,我的生命太渺小。我想用最簡單的語言講最簡單的事實,説説我自己的感想。
2.讀萬卷書
西漢國家圖書館,藏書約有1.3萬卷,見於《漢書·藝文志》。這是現存最早的圖書目錄。我給學生講課,寫過一本《蘭台萬卷》,就是考證這批書。
我不但讀傳世古書,也讀出土發現的簡帛古書。現在讀古書,兩者必須結合。我寫過一本《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就是綜述這方面的心得。
我讀古書,非常重視讀經典。我答應三聯,要寫一套小書,叫《我們的經典》。它包括四本小書:《去聖乃得真孔子》、《人往低處走》、《唯一的規則》、《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第一本寫《論語》,第二本寫《老子》、第三本寫《孫子》,第四本寫《易經》。這四大經典,講中國思想,最有代表性,海外譯本最多。
讀《論語》,我寫過《喪家狗》。我是從人入手,把它當孔子的傳記讀,把它當孔子的思想歷程讀。破宋學道統,破立教狂言,去聖還俗,當然是前提。讀《老子》,我的正標題是“人往低處走”,副標題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子》用婦女、小孩、玄牝、溪谷和水解釋大道,都是強調低調。我是學古文字的,牝字的本義是“牛×”。低調,才是最牛的思想。
讀《孫子》,前身是《兵以詐立》、《〈孫子〉十三篇綜合研究》。古人説,“人道先兵”(《鶡冠子·近迭》)。中國,人琢磨人,學問最大是兵法。戰爭,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兵法,挑戰道德,挑戰規則。人怎麼在瞬息萬變的環境中快速反應,不讀兵法不明白。
讀《易經》,也是為了研究古人如何看世界,特別是天地萬物。古人説,“卜以決疑,不疑何卜”(《左傳》桓公十一年)。人腦都是由知和不知、疑和不疑構成,不全是科學。占卜是古人頭腦的的一部分,現代人,打仗、玩股票、賭足球,腦瓜也還裝着這個部分。研究《易經》,不光靠啃文本,還要了解中國的占卜史。以前,我寫過兩本書,《中國方術正考》和《中國方術續考》,就是討論這類東西。
這四本書,還差最後一本,2012年可以問世。
3.行萬里路
研究中國,腳踏實地,有地理感,非常重要。中國的千山萬水,我跑不過來,重點放在北方五省:陝西、山西、河南、河北、山東。跑遺址,跑博物館,跑考古工地,看出土文物。
比如,中國的名山大川,有五嶽、五鎮、四海、四瀆,我幾乎跑遍,剩下個北嶽(大茂山),2012年一定要去。太行八陘,它的出入孔道,我曾穿梭往來。中國古代最能跑路的兩個皇帝,秦始皇和漢武帝,他們的祭祀遺址,除密佈於八百里秦川,還有山東的八主祠,我也跑過。2007年,我還沿着孔子走過的路走過一遍。
不跑路,你怎麼知道,什麼叫中國。我要寫本《我們的中國》。
4.兩次大一統
西方人有個根深蒂固的偏見。他們説,國家的size很重要,小才民主,大必專制。國家只能是自治城市、自治州的聯合體。我們中國,有個他們看不慣、想不通的地方,就是它很大,不是一時半會兒大,而是兩三千年,一直都很大。其實,校正世界歷史,這正是最重要的參照系。
研究中國,過去有個死結,就是老拿孔子和秦始皇作對。要麼你站在孔子一邊,要麼你站在秦始皇一邊。特別是在西方中心的話語下,有一種無知妄談,孔子代表民主,秦始皇代表專制。這是政治,不是歷史。歷史哪有這種一黑一白?這全是今人拿古人説事。
為了解開這個疙瘩,我在秦俑館(現在叫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做過一個演講,叫“兩次大一統”。一次是西周大一統,一次是秦代大一統。我説,孔子的夢是周公之夢。他要恢復西周大一統,這個夢沒做成,有人接着做。真正再造大一統,不是別人,是秦始皇。這兩次大一統,都是從陝西征服東方。大家説,周公是山東人,秦始皇是陝西人,秦滅六國,齊地最後,這是陝西人打山東人。但司馬遷説,周公的老家在岐山,嬴姓的祖庭在曲阜。周公才是陝西人,秦始皇才是山東人。最近,清華簡也證實了司馬遷的説法。其實,商周之際有大遷徙。商末,秦人的祖先離開山東,先去山西,後去陝、甘。周初,周公封曲阜,是佔了嬴姓的老巢。他們正好調了個個兒。你要知道,八百年後,秦始皇回山東,這是一次偉大的歷史迴歸。從此,中國才走向帝國。
中國的帝制,中國的疆域,都是這兩次大一統的遺產。秦始皇是中國的亞歷山大。它的帝國,和亞歷山大的帝國一樣,也是曇花一現。但後面的事,還有人接着做,漢武、王莽、漢光武,一直到東漢末。
5.什麼叫反封建?什麼叫反專制?
口號是口號,歷史是歷史。近代,中國學西方,學會兩詞,一個叫封建(feudalism),一個叫專制(有人説翻譯despotism,有人説翻譯absolutism)。封建的特點是四分五裂,專制的特點是中央集權,兩個詞,本來相反。中國鬧革命,是以反封建、反專制為旗號,這個旗號是從日文轉譯,從西方借過來的。過去,大家一直把封建和專制當一回事,甚至乾脆捏一塊,叫封建專制,這是誤讀。中國和西方,歷史的路子不一樣,最大差別是在政教關係。中世紀歐洲,簡直是五胡十六國,小國林立,書不同文,車不同軌,封建貴族,比部落長老強不了多少,歐洲只有宗教大一統,沒有國家大一統。我們中國,正好相反,特點是國家大一統,宗教多元化,宗教歸國家管。他們的革命是分兩步走,先借專制反封建,奉我們為榜樣,再借民主反專制,連榜樣一塊反。所謂專制,不是despotism(專制主義),而是absolutism(絕對主義)。絕對主義是他們的“初級階段”。
這是殊途而同歸。中國是亞洲的第一個民主共和國。肇造共和,有立憲派參與,沒錯,但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革命有大功,還是不容抹殺。中國革命是激進的革命,皇帝打倒就打倒了,沒留尾巴。凡賣立憲後悔藥的,後悔去吧。從此,中國史才融入世界史。一頭一尾的尾在這裏。這是歷史的結合點。
中國的現代化,不是原生,而是後發,不是主動,而是被動。這個過程,血流成河,淚流成河。但中國畢竟邁出了一大步,最重要的一步。我們沒必要把一切頭疼腦熱都歸罪於傳統,説秦始皇的專制尾巴割不斷,也不必一闊臉就變,説是託了孔子仁義道德的福。一會兒賴,一會兒拜,一會兒罵,一會兒賣。説好説壞,都是厚誣傳統。
6.走向帝國,也曾經是革命
中國革命,“反專制”一直是旗號。國民黨、共產黨都打這個旗號。專制和民主,兩種政體,西方都有。它們怎麼變成一黑一白,太值得研究。專制,本來是古典時代希臘對波斯的誣衊,小國對大國的誣衊。近代,這個概念被泛化,又被帝國主義拿來誣衊東方古國(東方專制主義),誣衊亞非拉,誣衊伊斯蘭國家,誣衊共產主義。他們把專制主義與絕對主義、共產主義與極權主義(法西斯主義)一鍋亂燉,混合了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概念。有人説,民主是西方的基因,專制是東方的基因,更是扯得沒邊。如果西方光有雅典,沒有斯巴達,沒有馬其頓,沒有羅馬,沒有中世紀,還有歐洲嗎?如果西方從來就民主,它還鬧什麼革命?
芝加哥大學有個東方研究所,我去過好幾次。他們對波斯考古、波斯銘刻研究最深。現在事情很清楚,希臘跟波斯根本沒法比。希臘化在亞歷山大以前早就開始,是萬邦來朝,波斯接納的少數民族文化(小亞細亞半島的文化)。馬其頓並不民主,亞歷山大也很殘暴。他是酒鬼,經常借酒撒瘋,亂殺身邊的人。有人抵抗,他就屠城。波斯波利斯就是讓他一把火燒掉。波斯敗於希臘,是因為疆域太大,疲於應付,這邊平了,那邊又亂。有個美國專家説了,問題和美國差不多。美國樣板戲,《五百壯士》、《亞歷山大》,大家別上當。特別是《亞歷山大》,活脱脱就是美國打伊拉克。
亞歷山大的大,羅馬帝國的大,是西方的舊夢,新夢是資本帝國的全球化。
中國,帝制最發達,兩千多年,碩果僅存,當然可以戴上一頂“專制”的帽子,但這個標本,在古代絕對代表先進。18世紀,歐洲的絕對主義,即所謂開明專制,就是效仿這種專制,咱們一點兒也不必臉紅。中國,近代鬧革命,很多人説,中國骨子裏就不民主,一無是處。
錢穆想不通。他是個文化保守主義者。他説,中國歷史,豈能用“專制”二字一棍子打死。此公保守歸保守,但話並不全錯。因為革命有革命的道理,歷史有歷史的道理,古代有古代的道理,現在有現在的道理。我們不能執古律今,但執今律古也不對。更何況,當時的中國正飽嘗凌辱,這個概念還包含了太多的西方偏見,基本上是個罵人打人殺人的藉口。
其實,專制主義作為學術概念是一回事,作為政治概念是又一回事。歷史怪圈,很多人都轉不明白。他們不知道,當年的走向帝國和近代的走向共和,同樣是歷史上的革命。革命就是翻天覆地的大變化。近現代的革命,從長程的歷史看,其實是二次革命,一個革命革了另一個革命的命,以前的地變成了天,以前的天變成了地。我們和西方走上的是同一條路。
7.革命是民主他爹
民主、自由、法制、人權,全是進口好詞,沒錯。咱們引入這些好詞幹什麼?全是為了宣傳革命。它們是和革命二字,一起從國外進口。
革命的追求是民主自由,沒有革命,就沒有民主自由。這事本來很清楚,誰都清楚。現在不同,大家革了一百年的命,革命革傷了,革命革怕了,有人説,革命就是不民主,不自由,不合法,反人權,等於專制,這不是滿擰?革命是個社會矛盾的釋放過程,釋放出來的毒素,當然有專制。
它引發的亂局,也是新專制主義的温牀。以毒攻毒,此事太正常。你不能説,暴烈的革命都不算革命,只有不流血的革命才叫革命。
其實,英國革命照樣流血(前面流了太多的血)。美國革命更別説,那純粹是個例外,最沒代表性。譚嗣同都知道的道理,現在怎麼全忘了?
造反,有林沖、宋江、盧俊義這號的,也有時遷、李逵這號的。即便資產階級革命,也不是“君子革命”,民粹也好,暴力也好,這是革命的真相。你説民主、自由、法制、人權得温良恭儉讓,但你不能説,革命也得温良恭儉讓,“小人”絕對不許參加。革命,沒他們什麼事,民主、自由、法制、人權,也沒他們什麼事,有他們就壞事。
現在,我們吃夠了“小人革命”的苦,但你不能全賴“小人”,忘了“小人”是在圍困下“革命”。你就是殺雞取蛋,也得先有個雞。
我們別忘了,民主、自由、法制、人權,這八個字全是歐洲革命的遺產。革命是民主他爹。你要講民主,就別罵革命。罵革命,那是數典忘祖。
革命是西方民主他爹,也是中國民主他爹。你罵這個爹,就別談什麼走向共和。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是以民權和共和為號。
特別是後一場革命,社會動員空前廣泛,不僅羣眾基礎比從前大,就是“君子”,也比原來廣。1957年的右派,原來都是左派。中國革命,千不該,萬不對,畢竟給中國立規矩。從此,中國才一洗恥辱,自立於世界之林。中國反專制,前赴後繼,死了多少人,你就送它兩字:專制,有良心嗎?
中國古代史,幾千年,就兩字:專制,一筆抹殺。近百年的革命,還是兩字:專制,一筆抹殺。你拿這兩字就把中國滅了,行嗎?歷史不能這麼講。
8.“專制”被濫用
專制被濫用,主要是被政治濫用。比如美國説的反專制,其概念並不是歐洲歷史上的專制主義,也不是18世紀的絕對主義。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羣眾有如洪水猛獸,19~20世紀的歐洲,被革命嚇壞,國王留下一堆,教會的勢力也沒倒。今歐洲44國,還有12國是君主國。美國的盟友,沙特、日本等國,也有不少是君主國。英聯邦國家,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仍尊英王。這些都是保守主義的歷史遺產。美國反專制,不是反王權專制,不是反教會專制。它,殖民地出身,只要擺脱宗主國,就全都甩掉了。美國説的專制,根本不是這類東西。
美國説的專制,甚至也不是法西斯主義。法西斯主義是凡爾賽和約和1929年經濟大蕭條逼出來的,源頭是英美的制裁和圍剿。法西斯主義,反猶也反共(共產主義的領袖,很多都是猶太人)。反猶,美國最在乎,反共巴不得。二次大戰後,法西斯主義的殘餘影響主要在歐洲,根本傷不着美國。要反,它也得去歐洲反。
非西方國家的專制,它也未必反。反不反,全看聽話不聽話。它要反的是共產主義和伊斯蘭世界的反美活動,靶心在這裏。
民主是現在的道德制高點。美國就是民主的化身。反美就是反民主,反民主就是獨裁專制。這是典型的美國邏輯。
9.中國精神
小説比經史更能反映中國精神。魯迅的學術着作就是研究小説。它的《故事新編》,其實是思想史。
中國人的不守規矩是出了名的。《三國演義》裏的英雄都是亂世梟雄,《水滸傳》傳裏的英雄都是綠林好漢,《西遊記》裏的孫悟空是中國的自由神,《紅樓夢》的主人公,以當時的標準講,那是敗家。他們都是不守規矩的人。我有個美國朋友,在美國講小説。美國學生説,他們不喜歡賈寶玉,因為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不守規矩,可以從負面理解,也可以從正面理解。這是中國精神的兩面。
1999年,我許過一個願。我要寫三本小書:
《絕地天通》,寫中國人為什麼敢挑戰鬼神。
《禮壞樂崩》,寫中國人為什麼敢挑戰制度。
《兵不厭詐》,寫中國人為什麼敢挑戰規則。現在我想,可能沒時間了。也許我會用一本小書了卻心願。題目是《絕筆春秋》。假如我還活着。
10.中國歷史的另一半
我這一輩子,他生未卜此生休。假如我能多活幾年,我真想研究少數民族史和婦女史。
中國疆土,少數民族佔一半;人,婦女佔一半。中國歷史,必須包括這一半。
【李零,北京大學教授。本文節選自作者2011年10月12日在九三學社中央演講稿,原載《參閲文稿》,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