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了現代科學的西方人是蠻族？！中國古代科學落後西方是因為文明太先進？！_風聞

                                          一

剛剛看完文揚老師的長文《為什麼西方率先取得了科學上的領先？》。

自從看完他的上一篇文章，並且預告了這一篇文章之後，一直在期待看到這篇文章。

但是在看完之後，我不得不説，非常失望。因為我發現，文揚老師的學術水準，似乎越來越低。

首先把文揚老師這篇文章的主要結論摘抄如下：

“1. 古希臘的科學仍屬於古代科學，並不比其他文明的古代科學更優越，它不是現代科學的直接起源。

2. 西方社會的科學啓蒙不是來自古希臘，而是來自中古時代的阿拉伯。

3. 現代科學取得突破的直接動力來自地理大發現和殖民征服。

4. 西方社會正是通過掌握了科學才開始擺脱野蠻，其他文明向西方學習主要是學習西方的現代科學。不存在學習西方古代文明的問題。

5. 因為在科學上落後於西方就否定自身的文明，歸根結底還是受了“西方中心論”的誤導。中國的古代科學是偉大的，未能在現代科學上率先取得突破，不是因為文明太落後，反而是因為文明太先進。不存在放下歷史包袱的問題。

6. 中華文明在歷史上重秩序、輕運動，所得是今天的廣土巨族，所失是在現代科學上一度落後。今天的中國開始迎頭趕上，未來將是一個掌握了最先進科學技術的廣土巨族，兩方面都將是世界一流。不存在雖然過去錯了但是未來對了的問題。”

其次，我們來看看文揚老師是如何分析西方在科學上的領先的。

文揚老師引用了西方文明誕生的3次“深呼吸”説。第一次是日耳曼蠻族入侵羅馬，歐洲進入了停滯不前的“黑暗時代”。第二次是500年後歐洲基督教國家發動的“十字軍東征”，西方人從東方阿拉伯的先進文明那裏獲得了最初的啓蒙，開始了持續長達兩三百年的“東方熱”、“阿拉伯熱”。

概言之，中古時代的阿拉伯人“繼古希臘時期之後，再一次來到了進入現代科學大門的最後一級台階上。而就在這個關鍵時期，發生了先後持續長達兩百年的“十字軍東征”，這導致了一個歷史轉折：一方面阿拉伯的科學發展事業被打斷，喪失了率先掌握現代科學的機會；而另一方面，歐洲人從阿拉伯人手裏接過了科學發展的“半成品”，為衝入現代科學的大門做好了最後的準備。”

第三次則是大航海時代---地理大發現和殖民戰爭。文揚老師認為，“歸根結底，現代科學是一種特別的知識積累和擴展方法。每一個新領域的起點階段，可能看起來平淡無奇，甚至是毫無意義的“奇技淫巧”。除非有來自整個社會的強大的現實需要，否則就只是一些孤立的、零散的、沒什麼實用價值的智力遊戲。而一旦現實需要催生出贊助、孵化培養、風險投資等制度，智力遊戲中的一部分就會進入“科學成長期”，重大的科學發現就很可能出現。”

文揚老師最後總結道：“這就是西方社會率先進入了現代科學領域的奧秘所在。科學革命只發生在西方社會並且只被西方人所主導和推動，不是從古希臘開始自行發生的一個學術進展，也不是少數幾個歐洲天才的偶然所為，更不是因為某種社會制度，從根本上講，無非是自“十字軍東征”開始到地理大發現這一系列強刺激在西方蠻族社會中引起強反應的一個結果。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一書中總結了現代科學區別於古代知識體系的三大獨特性：1. 願意承認自己的無知；2. 以觀察和數學為中心；3. 取得新能力。很顯然，這三條都是人的思想觀念的顛覆性改變，在成熟的文明社會里很難突然發生。只有在本來就極為無知的蠻族社會，在睜大雙眼觀看新世界並急於取得征服新世界的能力的時候，最有可能發生。”

“其他文明社會若要當真檢討自己“為什麼在科學上落後西方？”的問題，就只好責備自己太文明、太秩序主義、太害怕變化、太小富即安，最後還有……離新世界不夠近、對異邦人不夠狠、對金銀的渴望不夠強烈……”

中世紀歐洲的“蠻族社會一直就是這樣看待東方的文明社會的：讀了太多無用的書，荒廢了自己的武功。事實證明，他們是對的，最後的勝利屬於蠻族社會，他們將武功一直保持到了終於發現了現代科學的新時代，然後跳過所有的古代知識，直接用最新的科學知識進一步加強了自身的武功，以更加兇猛的攻勢進軍全世界。歷史證明，他們笑到了最後。”

以上就是文揚老師文章的基本內容。下面我將就其中的幾個關鍵問題逐一進行分析。

                                        二

第一個關鍵問題：“古希臘的科學仍屬於古代科學，並不比其他文明的古代科學更優越，它不是現代科學的直接起源”嗎？！

在文章中，文揚老師提到了愛因斯坦的一個“極好的比喻”。看來，他是承認愛因斯坦作為科學巨匠的地位的，但是他偏偏忘了愛因斯坦的下面的一個著名論斷。

1953年，愛因斯坦在一封信中曾經寫下了關於近現代科學產生基礎的著名論斷:“西方科學的發展是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那就是:希臘哲學家發明的形式邏輯體系(在歐幾里得幾何學中)，以及(在文藝復興時期)發現通過系統的實驗可能找出因果關係。”

“在我看來，中國的賢哲沒有走上這兩步，那是用不着驚奇的。令人驚奇的是，這些發現居然(在西方)被做了出來。”

顯然，愛因斯坦把古希臘科學家發明的形式邏輯體系視為現代科學的兩大基礎之一（古希臘科學家，在那時稱為“自然哲學家”）。而古希臘獨有的完善的形式邏輯體系，難道真的“不比其他文明的古代科學更優越”？！

關於古希臘科學對於現代科學的核心與基礎價值，香港教授陳與正在《繼承與叛逆》這本書中介紹得非常詳實，大家還可以參考我的相關帖子。

儘管中國古代對人類科技發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貢獻，但為什麼現代科學和工業革命竟然出現於西方而不是中國? 在陳教授看來，西方科學雖然歷經轉折、停滯、長期斷裂與多次移植，但從其至為根本的方法、理念與內涵看，由古希臘至17世紀歐洲形成的是“一個前後相接續的大傳統”！！

也就是説，古希臘科學與17世紀形成的現代科學，是一脈相承、血脈相連的關係！是“打斷骨頭還連着筋”！

                                            三

第二個關鍵問題：“西方社會的科學啓蒙不是來自古希臘，而是來自中古時代的阿拉伯”？！

表面看起來，這句話是對的。因為正如文揚老師所説：“通過“十字軍東征”，野蠻落後的西方社會中那些有識之士從東方阿拉伯的先進文明那裏獲得了一些非常有價值的東西。”

但是我們都知道，阿拉伯文明是一個公元7世紀才崛起的文明，他們怎麼那麼快就變成了“先進文明”了？！

非常遺憾的是，這樣一個關鍵問題，文揚老師恰恰給“忽略”了！

不過有趣的是，在後面介紹穆斯林精英阿威森納時，文揚老師寫道：“他在自傳中説，他在少年時就解決了歐幾里得《幾何原本》的全部問題；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他讀過40多遍，最後都能背誦下來。”！

一個穆斯林精英，為什麼如此迷戀古希臘科學？！

因為我們知道，阿拉伯文明的真正先進，源於公元830年開始的延續了100年的“大翻譯運動”。這個運動的核心，就是翻譯古希臘經典著作！！阿拉伯科學的先進，是因為站在了古希臘巨人的肩膀上！

“十字軍東征”之後，歐洲人從阿拉伯人哪裏知道了古希臘經典，於是開始了自己的“大翻譯運動”，把希臘文或者阿拉伯文的古希臘經典，翻譯成了拉丁文。

這才是真正的西方社會科學啓蒙的故事！

因此合理的結論是：西方社會的科學啓蒙，雖然經過阿拉伯人的中介，但是最終仍然是來自古希臘！

                                       四

第三個關鍵問題：西方（歐洲）人在大航海時期是野蠻人嗎？！

文揚老師認為，“西方社會正是通過掌握了科學才開始擺脱野蠻”。

這也許是文揚老師最驚世駭俗的一個“發現”。

我們知道，公元5世紀滅亡了西羅馬帝國的日耳曼人，確確實實是野蠻人。但是從那時到大航海時代，過去了1000年，日耳曼人仍然原地踏步？！

而真實的歐洲歷史告訴我們：此後的歐洲，很快基督教化了。那麼信奉了基督教的日耳曼人，還是野蠻人嗎？！

看來文揚老師的答案是：是的！

但是，問題來了：信奉了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也是野蠻人嗎？！

如果文揚老師回答“是的”，那麼，你不是明明説他們掌握了“先進文明”嗎？！有掌握了“先進文明”的野蠻人嗎？！

如果文揚老師否認，那麼，為什麼要對日耳曼人採用雙重標準呢？！

文揚老師也許會説，因為日耳曼人沒有掌握“先進文明”呀！

但是，我們知道，歐洲人的“大翻譯運動”是從12世紀開始的，到了大航海時期，至少在科學上，歐洲人是超過了阿拉伯人的。這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他們已經掌握了“先進文明”？！

                                        五

第四個關鍵問題：現代科學革命真的只能在蠻族社會發生？！

這是文揚老師的第二個“驚人”發現！

文揚老師寫道：

“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一書中總結了現代科學區別於古代知識體系的三大獨特性：1. 願意承認自己的無知；2. 以觀察和數學為中心；3. 取得新能力。很顯然，這三條都是人的思想觀念的顛覆性改變，在成熟的文明社會里很難突然發生。只有在本來就極為無知的蠻族社會，在睜大雙眼觀看新世界並急於取得征服新世界的能力的時候，最有可能發生。”

現在，我只想問文揚老師一個問題：你提到了現代科學以數學為中心，那麼，一個極為無知的蠻族社會，怎麼可能具備理解科學革命的哪怕最基礎的數學能力？！

而如果具備了發生科學革命的數學能力，卻仍然説他們是“極為無知的”蠻族社會，這不是一個天大的自相矛盾的笑話嗎？！

                                        六

第五個關鍵問題：“中國未能在現代科學上率先取得突破，不是因為文明太落後，反而是因為文明太先進。不存在放下歷史包袱的問題。”？！

這是文揚老師的第三個“驚人”發現！

在此我必須指出，文揚老師在“70年對話5000年”系列文章中，有許多真知灼見！

比如在本文中，他寫道：

“眾所周知，科學精神從一開始就受到來自各方面的遏制，但是應該意識到，這些如影隨形的遏制也自有其道理。在文明的早期，神靈信仰在人類社會中不可或缺，統治者需要借神靈維護基本的秩序，普通人需要借神靈安頓自己的心靈。任何挑戰神靈的人，無論出於什麼理由，都是整個社會的顛覆者。

以一種演化主義的觀點看，所有生存至今並不斷髮展的社會，一定是在其文明歷史上自始至終都有某種機制能夠成功遏制住顛覆思想和活動的社會，否則早早就崩潰了。"

還有下面這段話：

“真實的歷史告訴人們，由於秩序感和運動感是人類從自然界中得到的兩種最強烈的感覺經驗，所以人類文明的發展一直是秩序主義和運動主義兩方面的平衡。沒有運動主義，文明很難前進，而沒有秩序主義，社會就會崩潰，兩者缺一不可。然而，科學顯然是屬於運動主義的，甚至是激進主義的，科學最終壓倒來自秩序主義的遏制和阻礙不顧一切地大踏步前進，是需要眾多條件的。

相比較而言，中華文明比其他文明更強的連續性和更大的“天下”型定居文明範圍，顯然是因為秩序主義所起的作用更大一些。中國能夠在每一次四分五裂之後又重新恢復天下一統，顯然是因為對運動主義的遏制更強一些。這種重秩序、輕運動的傾向所導致的一個副作用，就是科學很難發展起來，古代科學技術的全部成就，都侷限在沒有構成對“天下”秩序的根本挑戰的範圍和尺度之內。結果就是，那種不顧一切去翻轉錶盤、掀開後蓋的運動主義衝動，永遠不可能自發產生。

每個古老文明都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都不是可以簡單否定的。拿科學上的成功與否作為唯一標準評判文明的優劣和高下，至少是一種淺薄，或許是一種故意。”

這些話可以説都是金子般的語言！閃耀着極其深刻的洞察力的光芒！

然而，我不得不説，上面的洞察力，與其第三個”驚人“發現的古怪，形成了鮮明對比。

西方人的大航海時代，是中國的明清時期。如果説在以前，中華文明確實領先於西方文明。但是，此時的中國文明，真的是”太先進“了嗎？！

固步自封，拒絕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是”太先進“？！（當然，康熙皇帝非常愛好幾何，但是，士大夫們卻仍然視之為”奇技淫巧“，沒有幾個人有興趣）。

“太害怕變化、太小富即安”，也是“太先進”？！

當然，我們的“太監文化”、“三寸金蓮”，還有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就更是“太先進”了！

不過，文揚先生需要解釋一下：如此“先進”的“文化”，為什麼外國人就不來學習？！而在新中國，為什麼連我們自己都不得不拋棄了？！

                                      七

至此，我想對文揚老師説幾句心裏話，不知您是否願意聽？

您的創新精神，我一直非常欣賞。但是，這篇文章的許多結論，實在是太輕率了！

上一次我發了一個帖子，希望您“謹慎一些”。現在看來，您讓我失望了。

作為我非常尊敬的老師，我再次希望：下次，請再謹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