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不化妝的權利,還給女性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3684-2019-06-02 13:26
來源:微信公眾號“虎嗅APP”

世界高速運轉,她們正投身其中。生於1989~2001的某一年,她們以一種“新”的方式塑造自己的事業和生活。在被徹底地社會化之前,她們用仍留存着少年感的方式,在社會偏見、營銷糖衣炮彈和自身困境中劈出了條自己的路子,重塑着社會對女性的認識。
當去年10月,虎嗅首席評論員伯通在追溯中國女性問題根源時發出“誰給她出的題那麼難?”一問後,我們曾陸續看到了女足隊員王霜、身處漩渦的弦子麥燒、歌手曾軼可等新女性的故事。2019,新女性的故事繼續,女權在鍵盤,她們活生生。
而除去關注樣本人物之外,我們也試圖探討圍繞在當代女性周圍,讓她們煩惱、抗爭、覺醒的話題。今天我們要探討的是女性被美貌的概念綁架、被父權凝視後,展開的一場自救。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作者 | 常芳菲
編輯 | 曾歡
50年前,女性們艱難地把束身衣(Corset)從自己身上剝下來。
此前長達百年,這種束身衣都被當作女性的“第二副骨架”——它的主要作用是把女性的胸部托起,同時,拉住束帶,把女性的腰腹縮小。
當時,胸部和腰圍的大小,是評判女性魅力乃至階層的唯一標準。女性不得不承受這種審美對身體和精神造成的雙重壓力。
即便是相對寬鬆的束身衣也會對女性身體造成約15公斤(155牛頓)的壓力,而最緊的束身衣產生的壓力接近30公斤(300牛頓),可將腰圍縮小到40釐米。在這種擠壓下,昏厥是常有的事。《加勒比海盜》第一部中,女主角伊麗莎白甚至因為束身衣太緊導致昏厥,掉入海里。

圖片來自豆瓣
而在男性眼中,這絕對算不上什麼困擾。女性昏厥會顯得弱小,激發男性的保護欲。作為施力的一方,男性享受自己創造的審美和它帶來的一切副作用。
舊時代結束,女性卻沒有如願告別枷鎖。
50年後,粉底、遮瑕膏、眉筆、口紅幻化成了一件件隱形束身衣,層層疊套在女性身上。而它的壓迫力無遠弗屆。
素顏、戴框架眼鏡出門就等同於沒有禮貌,缺乏常識。整個日韓社會已經完全認同了這個準則。而這種美麗“暴政”背後的邏輯是——女性必須白皙、苗條,以自律的姿態出現人前。反之,就是失禮。
根據市場諮詢公司Mintel的數據顯示,2017年,韓國美妝行業總產值超過130億美元。韓國以5200萬人口,排名全球第27位,卻逆襲成為全球十大美妝市場之一。
除去投入真金白銀,韓國女性每天還要犧牲睡眠,早起1小時~2小時,完成長達12個步驟的全妝。
想要以身試法,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2018年冬天,韓國一位女性在Yogerpresso上班的第一天就被開除,僅僅因為她素顏,且梳了短髮。
對完美外表的追求,已經成為韓國所有女性的困境,連兒童也不能倖免。根據韓國美妝網站11街的數據顯示,2018年兒童無毒成分的化妝品銷量較2017年上漲了340%。
而凡此種種實際上是女性集體為一種滲入血液的警惕感買單:我的外表夠完美、夠精緻嗎?
念及於此,她們感到這一切必須要改變。
脱掉“束身衣”
試着想象這樣一幕,你正埋首工作,為完成月底的KPI而頭疼。一旁你的男性同事卻好整以暇,當面評價起你的長相:
“那個眼睛圓圓的(女生)很漂亮。”
“鼻子有點可惜,鼻子要是再高一點的話……”
但顯然男上司對你的相貌很滿意。
“你任誰看都是個Idol的的樣子。”上下打量了你一遍後説,“是44(公斤)吧!44!”
聽到這些評價,韓國的職業女性不要説直接抗議,連瞪回去也不敢。崔寶英聽完,只是木然地拿起修容刷,開始往鼻子上打陰影,好讓它顯得更挺拔。被人誇纖瘦,更深層的意思是——你要保持身材,不能再長肉了。所以,差一點就要打開的零食,又充滿“自覺性”地回到了抽屜裏。
這是韓劇《有點敏感也沒關係》第二季裏的故事,也是長期活在男性360度凝視下的韓國女性日常。
她們深知——不論是在勞動力市場抑或是婚戀市場,衡量女性價值的標準,不是工作能力、教育水平、內在性格,而是顏值。
韓國經濟學家Soohyung Lee和Keunkwan Ryu在研究論文中得出瞭如下結論——女性外表對薪資水平、配偶收入有決定性的影響:
顏值最高的女性的薪金收入要比顏值中等的女性高11.1%,顏值最高的女性其配偶的收入水平要比全國平均水平高12.7%。
而除去這種偏見,留給韓國女性的還有快消品夾雜着恥感的糖衣炮彈。眾所周知,“韓妝”二字早就變成了一種美學。它在英語裏有專屬的詞彙—— K-beauty。
一個留學生説:悦詩風吟在大街上比便利店還多,一個月打三次折,一次打10天;而首爾地鐵的巨幅廣告上寫着:自然美?這是個彌天大謊。就連電視廣告都在質問屏幕背後的每個自卑的韓國女性:連五根口紅都沒有,你也算是女人嗎?
至此,韓國的職場、廣告、社交媒體,用一場合謀把女性拉入了自我懷疑的困境。
當制度障礙難以清除的時候,有人決定改變自己。
作為一個YouTube上的美妝博主,裴莉娜(音譯)素顏出鏡的一刻,並沒想到會收到死亡威脅。

圖片來自裴莉娜視頻內容
2018年6月,裴莉娜像往常一樣,在視頻裏擦上妝前乳、粉底、遮瑕,戴上美瞳,化好眼線、貼上假睫毛。但在短暫沉默了幾秒之後,她開始卸妝。最後一步完成,她戴着框架眼鏡笑了。片尾字幕裏她寫:不要在意別人如何評價你,你本來的樣子就很美。
這個“離經叛道”的卸妝視頻最終獲得了超過750萬的點擊量。但同時進入裴莉娜視野的,還有洶湧的惡意——彈幕和評論的內容很快變成:如果我像你這麼醜,我早就自殺了;我一定會找到你,然後殺了你。
任鉉珠(音譯)也經歷了這種侮辱和威脅。33歲以播報早間新聞為工作內容的主持人,僅僅因為佩戴框架眼鏡出鏡,而成為了新聞本身。觀眾寫信到電視台來投訴她容貌不端,製作人也因此責備她。可她拒絕為此改變。

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反抗韓國嚴苛、狹隘的外貌評判標準,她們稱此為“脱下束身衣”運動(Escape the Corset)。
她們摔碎粉盒、腮紅、眼影盤,剪碎口紅。它們五顏六色地攤在地上,反射出女性黑白色的生存狀態。
“一半是同謀,一半是受害者”
韓國女性為何要接受男性的凝視和種種苛刻要求,背後的原因與其羣體單一的收入模式和來源有關。
毫無疑問,韓國依然是一個男權社會,男女不平等的情況顯著存在。
根據世界經濟論壇發佈的《2018年全球性別差距報告》顯示,韓國的性別平等指數排名為東亞最差,在149個國家中排名第115位,低於中國(103位)和日本(110位)。
男權社會的顯著標志就是——不鼓勵女性獨立,希望女性依附於家庭和男性存在。
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2014年的統計數據顯示,14歲~29歲的韓國女性中,待業人數比例接近25%,是男性的兩倍。

這份報告得出的普遍結論是,受教育程度較低是女性待業的最主要原因,但對韓國來説,教育問題顯然站不住腳。早在2015年,韓國女性就以66.1%的大學入學率反超了男性。
但這些受到高等教育的女性很快發現,自己頭上男權意志製成的天花板,不論如何都無法打破。
韓國統計數據顯示,近85%的韓國男性支持女性外出工作,但當問題的主語從“女性”變成“妻子”時,支持率就跌為47%,鋭減近半。實際已婚女性的就業率也與這個數次相差無幾,僅為53%,已婚男性的數字高達82%。
而即便是外出就業的女性,情形也不容樂觀。**她們被牢牢釘在文員、助理、出納這些基礎崗位上,毫無升職空間,也難以擺脱貧困。**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2017年統計的數據中,韓國女性的低收入勞動比重為35.3%,在8個調查對象國中排名第一。女性只擁有韓國國民議會六分之一的席位,十分之一的企業管理職位。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得出結論——韓國女性想要生存,必須仰賴丈夫。
父權社會要求**除了照顧孩子和家庭,女性應當把剩下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打扮自己、取悦男性上。**被困在家中的女性只得遵守。
44年前,福柯的《規訓與懲罰》提出“規訓”的概念,即社會通過一套複雜而精巧的制度實現權力對身體的控制。被規訓的女性化妝服務於男性,而且不斷為男權社會的慾望代言。
這套理論依然完全適用於理解韓國今天父權社會對待女性的流程和邏輯——首先,區分聽話者和拒不配合者,歸類正常者與不受控者,然後再分類對其進行規訓、懲罰和獎勵。
如果簡單粗暴地把女性歸類,參與“脱掉束身衣”運動的韓國女性,顯然是對父權和消費主義的雙重冒犯,應當受到嚴懲。
而值得一提的是,代替男權制對裴莉娜和任鉉珠實施“懲罰”,進行死亡威脅的人當中不乏女性。
**女性不僅是為了獲得配偶而爭鬥,更是為有限經濟來源而展開競爭。**這場女性之間的“ 戰爭” 也同樣殘酷,同樣驚心動魄。
美國女性主義者納奧米·沃爾夫在《美貌神話》裏解釋過這一行為——美貌在父權制的強權和資本主義的操控下成為控制女性的工具,而對於美貌的崇拜使得女性在不知不覺成為父權制的共謀者。
儘管有一部分女性想要擺脱父權的凝視,但只要單一的收入來源和模式沒有改變,女性的意志就沒法得到應有的尊重。
在韓國這座由父權和資本建造的獵場裏,沒有任何女性是贏家。如同波伏娃説的那樣,我(們)和所有人一樣,一半是同謀,一半是受害者。
而追求美麗的浪潮同樣席捲了中國。用户每一次按下收藏鍵,美妝博主發出的每一聲“OMG!買它!”,都是其中的幾朵浪花。中國女性在其中找到了自信,也找到了自己。而韓國這場脱掉“束身衣”運動的樣本意義在於告訴所有女性——美麗不是一種宗教式的命令,而是一種選擇。而她們,擁有選擇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