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雲卿:從這裏出發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19-06-02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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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的唐詩應該從這裏出發。
(一)
第一次接觸孟雲卿,是從他的名篇《寒食》開始的。那時候還在中學,年齡既小,閲歷也不足,留給我的印象是詩裏透露出一種別緻的淒涼,是我喜歡的詩人。後來重讀孟雲卿,那種樸實語言下掩蓋的抱負與現實、無奈和心酸,還有隱隱約約透露出一股俯仰天地的豪氣,感嘆之餘,對他也有了重新認識的想法。
他是個詩人,也是個哲人,歷史上沒有一個人能用如此平淡的文字,表述出如此的深刻無奈,關鍵是在這種無奈之中還飄蕩出歸於真實的哲理。如果把寫詩看成一項技藝,能把一件技藝把玩的如此出神入化的,一種是大師,另一種是魔術家,不過在唐朝的詩壇上他還稱不上大師,那麼他一定是一位學藝有成的魔術家,只是語言的魔術往往比具體的技藝更難把握。
前一段時間,和友人談論起唐朝詩歌的時候,講到孟雲卿,友人説:“與其把他稱作一位詩人,我更願意把他看成一位行者,只不過他是一位迫於無奈的行者。”
孟雲卿出生的時候正值開元盛世,約在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出生地是平昌縣,也就是現在濟南北部的商河縣。
商河是座古縣城,在很早以前叫做麥丘邑,相傳神農的後裔,帶着麥種,從西而來,尋到這個古老的地方,安定下來,灑下小麥的種子,傳播種植技術,建立了自己的城邑,久而久之這個地方便被稱為麥丘,神農的後裔也被稱為萊人。“萊”是個象形字,甲骨文中表現為一個麥穗的形狀。萊人就是培育了小麥種植的人。直到後來,武王伐紂之後,封呂尚與齊,仍為邑城。隋開皇十六年(公元596年),以城南有滳河經過,置滳河縣,構成了現在商河的雛形。
天寶六年(公元747年),二十二歲的孟雲卿,懷着一腔熱忱,揣着幾塊麥餅,從這裏出發,沿着古萊人東遷的路線,帶着濃重的耕種氣息,經東都,赴長安參加科舉考試,或許他沒有感覺到生活的麥丘已經給他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不知道的是與他同時奔赴長安的還有一位詩人,走着差不多的路線。這個秋天,輾轉兗州的杜甫剛剛惜別李白,結束了“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漫遊生活,牽着一匹瘦弱的老馬,眺望着西北的長安,沿着秋風吹來的方向,緩緩走過,留下一路飄落的枯葉。
沒有人清楚年輕的孟雲卿是否在這之前就結識了鼎鼎大名的杜甫,也沒有人清楚遊蕩在齊趙八年之久的杜甫是否聽説過這位年輕的詩人。總之,一個從商河出發,一位從兗州啓程,為着一個相同的目的,歷史似乎註定他們之間將有一次會晤。
這是一次唐玄宗詔告天下的考試,來自全國各地的“通一藝者”紛紛奔赴長安。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一次正規的、大規模的人才選拔,在權相李林甫的操控下,卻演變成了一場“野無遺賢”的鬧劇,同所有參加應試的考生一樣,他們落榜了。
於是,一位詩人困守長安,另一位詩人開始流浪,一位是杜甫,另一位是孟雲卿。
(二)
或許,兩位詩人就這樣相識了,經歷總是充滿戲劇性,只不過有時表現的有些悲觀。
在我們的想象中,兩位詩人的見面應該是怎樣的呢?是在書坊,一卷古書,品評玩味;或者在酒肆,舉杯邀月,對影述愁;還是一家幽僻的客棧,兩盞清茶,屈膝長談?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杜甫對這個年輕詩人十分欣賞,認為孟雲卿詩別樹一幟,語言樸實,力追古人。在其《解悶十二首·其五》中有這樣的詩句:“李陵蘇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一飯未曾留俗客,數篇今見古人詩。此懷孟雲卿也。蘇李吾師,此述其論詩。今見古人,此稱其作詩。便知雲卿詩格,獨能力追西漢。”
也沒有人知道,兩位懷才不遇的落魄詩人到底談論了什麼,只能感覺到年輕詩人走出來時,少了一股憤然不平之氣。或許長時間的遊歷教會杜甫坦然面對,在年輕詩人面前,杜甫又把這份坦然轉贈為遊歷。
眼看着年輕的孟雲卿轉身走進煙雨,詩人之間的離別沒有五月的折柳,飽經滄桑的杜甫眸子裏只映出一聲嘆息。
蒼茫的古道,孤獨的詩人,或許應該配上一匹瘦馬,來成全這份蒼涼的美景,可惜的是貧困潦倒的詩人只能依靠自己的雙腿來趕路。
我相信孟雲卿離開長安時對前途一定是充滿樂觀的,他在《汴河阻風》裏寫道,清晨自梁宋,掛席之楚荊……丈夫苟未達,所向須存誠。前路舍舟去,東南仍曉晴。然而,理想畢竟是理想,現實的貧困猶如一頭糾纏不清的惡魔,如影隨形,當餓肚子成為常態,苦吟的詩人也不禁悲嘆:“朝亦常苦飢,暮亦常苦飢。飄蕩萬餘里,貧賤多是非。少年莫遠遊,遠遊多不歸。”
或許這個時候,他想的最多是那靜靜地滳河邊盪漾着的無窮的麥浪以及赴京趕考時揣在懷裏的幾張麥餅。
我記得國外有一位著名的詩人曾經説:“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好容易捱過寒冬的孟雲卿,遙望窗外繁花,寒食到了,善良的鄰居帶來不要動煙火的提醒,不由得一陣尷尬:**二月江南花滿枝,他鄉寒食遠堪悲。貧居往往無煙火,不獨明朝為子推。**家裏的煙囱已經好一段時間,沒冒過炊煙了……
沒有親友援助的旅程,必然擺脱不了貧困,但遊歷還要繼續,走一走,停一停,摸摸乾癟的肚皮,看看空空的行囊,只剩下一口長長的嘆息。還好遇到一位舊時的朋友,可以一敍旅途的艱辛:昔時聞遠路,謂是等閒行。及到求人地,始知為客情。事將公道背,塵繞馬蹄生。倘使長如此,便堪休去程。
終於,走的人也累了,心也倦了,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長安,只不過長安已經不是原來的長安,經歷了安史之亂的唐王朝的都城,已經開始顯現出它的衰敗,但戰爭還在繼續……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下,杜甫因疏救房琯,觸怒肅宗,被迫離開他寓居十年之久的長安,孟雲卿趕來送行,這應該是兩人第二次見面。一個剛剛來到長安,一個又要匆匆辭別。杜甫一首《酬孟雲卿》敍説了離別之情:樂極傷頭白,更長愛燭紅。相逢難袞袞,告別莫匆匆。但恐天河落,寧辭酒盞空。明朝牽世務,揮淚各西東。
離別往往最能撩動詩人傷感的神經,匆匆的相遇,而又匆匆的分別,往往又能將這一愁緒昇華,時局的戰亂,百姓的困苦更令兩位詩人嗟嘆。
嗟嘆之餘,是否有人想起他的家鄉,那靜靜地滳河和那河邊如浪的麥穗,一片金黃。
(三)
我長久的蹲坐在河邊,靜靜地河水,盪漾起層層粼光。原來的滳河已經不見了,古河道上流淌的是土馬河的河水,就像一個殘破的血管,經過一位高明醫師的縫補,循環起新鮮的血液。
時間在五月,河岸楊柳依依,阡陌相連的田野,麥穗新抽,微風拂過,碧浪湧來,戰亂的年代,這是一個青黃不接的季節。
清淌的河水,古老的河道,像極了一首悽婉了千年的詩。我仍然靜靜地坐着,似乎是在發呆,又似乎是在悼古,微風吹拂起我凌亂的頭髮,似乎想要撫平我凌亂的思緒。
我一直認為在盛世的唐朝,濟南應該出一位與其文化匹配的詩人,就像北宋的詞人李清照,南宋的辛棄疾,卻沒有想到詩人躲在這裏,一個偏僻的角落。
想象着古老的滳河,古老的麥丘邑,彷彿看到影影幢幢的萊人勞碌的耕作。我彷彿明白了,濟南的唐詩應該從這裏出發,因為這裏本身就是流淌着的古樸的詩。
夕陽下,閃過孟雲卿的身影,一身單薄,揣着幾塊麥餅,正孤獨的走向遠方……
我站起身來,揉揉眼睛,拍掉身上的灰塵,也準備從這裏出發,回頭卻看到一棵剛被踩過的麥苗,正努力的挺直腰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