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農村的母親接到城市生活後,她竟然選擇自殺了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6-03 14:57
曾有媒體報道稱,中國老人的自殺率是世界平均水平的4-5倍。由於空巢、疾病等原因,農村的一些老人在老無所依或不願拖累子女的困境中選擇自殺。工人李若返鄉不到一年,就見證了身邊三起老人非正常死亡。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第464****個故事
故事時間:2018-2019年
故事地點:河南
臨近清明節,我和母親外出時路過南山崗,一些村民在那兒挑土、上墳。紙錢燒得青煙繚繞,人羣中難得出現不少年輕人的身影,是外出打工的青壯年們回來為祖上和已故的親人上墳。
這在寥落的農村是罕見的景象。近些年,村子裏多是些年邁的老人帶着幼小的孫輩相依為命,有的村子規模較小,稀稀拉拉地只剩下幾個人。
我們走到一處雜草叢生的墳地,墳脊敷着一層薄薄的新土。母親説,這座墳的主人是上吊死的。我問母親為什麼,她告訴我,老頭的老伴去世後,兩個兒子商量,老父親在兄弟倆家裏輪流住,一家兩個月。一次,老人以為到日期了,揹着鋪蓋卷從小兒子家去大兒子家。剛走到大兒子家門口,碰巧大兒子出門,奇怪地問他:爹,你怎麼今天就來了呢?原來那一個月有三十一天,離去大兒子家還差一天。
老頭聽見後,頭也不回地回到自己家。第二天,被人發現在老屋懸樑自盡。
我很震驚。從北京回村子還不到一年時間,這已經是我聽説和親歷的第四起老人非正常死亡的事件。
一
2018年歲末,我去叔叔家探望小娘(嬸嬸)。她六十五歲,已經被疾病困擾了十多年。
那天,我坐在牀頭,一邊打毛衣一邊同小娘聊天,她説:“醫生讓我去大醫院看。我哪家醫院也不想去,早受夠了,想早點上蒿兒山。”嵩兒山是村裏的墳山。
我勸她不要瞎想。明年開春時,天氣暖和,就又和好人一樣。小娘説:“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活着受罪。”
我問小娘怎麼個難受法,她自己也説不上來。十幾年前,她開始渾身使不上力氣,無法做重體力活。村裏有婦女組織幫別人插秧,一百元一天,小娘參加了幾次,因為“像包不住心一樣”不得不停止。再來喊她,她説:“我倒想去呢,可身體把我管住了。”那時叔叔做生意失敗,原本富裕的家境一落千丈,全家人靠他一人在建築工地打工為生。
為了治病, 叔叔一家四處求醫,檢查的醫院不斷升級,各醫院的檢查結果也不一樣。起初,醫生説是冠心病,後來也有醫生説是神經官能症、風濕性心臟病……一年有一半時間,小娘都在醫院,一拿藥就是一大包、吊水一次就是三四瓶,但病總是無法根治。
2011年夏天,小娘犯了病,叔叔在外打工沒有回來,堂妹堂弟還在上學,我送她去醫院。自生病後,她極度怕冷,很少出汗。六月伏天,還身穿棉襖皮褲,腳穿棉鞋。
在醫院做心電圖時,護士要小娘躺得離儀器近一點,小娘沒聽見,護士伸手一摟,很輕易地就摟過去了。我看着小娘,因為太瘦,她身上根根肋骨顯而易見,做心電圖時,儀器在身體上都吸不住。
2012年,他們去武漢一家醫院看診,醫生説:小娘是心瓣膜壞了。建議小娘做手術,換一個人工心瓣膜。
這似乎是最後的希望。手術需要十幾萬,一家人籌錢給小娘做了手術。本以為這次能徹底康復,可術後不久,小娘當怎麼難受還怎麼難受,跟沒做手術前一樣。
錢白花了,罪白受了。一向積極配合治療的小娘,開始有了放棄的念頭。
我從小娘屋子裏出來,在院子裏勸叔叔早點將小娘送去醫院,如果錢不夠,我可以先出。叔叔説結了工資就去。幾天後,他從工頭那裏結完工錢,租了一輛車,想載久病的小娘去縣城看病。車子停在屋後,可小娘拒絕下牀。僵持好久,叔叔只好叫司機把車開走。
我趕到小娘家時,她懨懨地靠在牆上,腦袋垂在肩膀上,似乎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叔叔説,她已經四五天不願進食。
“四五天沒吃?那還不趕緊送醫院。”
小娘推説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可我看出來,她是在拖延時間,她想的是有可能今晚就挺不過去。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確實很危險。
我問她為什麼不吃飯,她説沒有胃口,不想吃。以前在病中,她每頓也能吃一碗飯。只要吃飯,就算難受,也撐得下去,十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我和堂妹哭着哀求她去醫院。好不容易,小娘鬆了口,我們趕緊給她穿衣服,連人帶被子一起抱到車上。
我們去醫院的六樓找相熟的主治醫生。醫生一看,“就剩一口氣了。要搶救。”他讓護士找來輪椅,我們再把小娘送到四樓的急救室,年輕的值班醫生打量一番,也不敢接收,又催促我們送到十樓的重症監護室。小娘進了重症病房,全家人才鬆了一口氣:這回小娘有救了。
住院一個星期後,醫生説小娘可以出院了。出院那天,她隨叔叔一起,笑着向病友告別。
可一出院,病情又復發。她下定主意要早點解脱,不願進食,也堅決不去醫院。我去勸她,小娘説:莫説你救了我,我還恨着你呢,你要不救我,我現在也就不受罪了。
我忍着委屈,依舊央求小娘無論如何要堅持。“等你好了,你還會感謝我呢”。
小娘還是搖頭:“你沒有體會過我的痛苦,要是體會了,就會理解我的選擇。”
實在勸不住,我只能離開。幾天後的清早,媽媽打來電話説小娘走了。我説不清自己是否能理解她,只能為她燒一疊紙錢,希望她在那邊不再有病痛。
二
慶福大哥是我家的遠方親戚。年輕時,他一直是村裏人羨慕的對象。
不到一歲時,慶福大哥父母雙亡,成了孤兒,靠叔父撫養長大。長大後,他頭腦活絡,膽大心細,是村子裏的技術骨幹。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借錢買了全村第一輛拖拉機,一天能掙四十塊錢,這相當於民辦老師一個月的工資。
慶福很快成了村子裏的萬元户,拖拉機也與時俱進換成一輛大卡車,全村需要用車時都要借他的。慶福在村裏一時風頭無兩。
九十年代後期,在農村依靠種地的收入越來越少,年輕人都想要外出打工。慶福家的日子不如從前。他早早教會幾個兒子學習開車,兒子們也藉此安身立命。他們都成為長途貨車司機,在城裏買了房,一年到頭很少回家。
慶福年紀大了,家境雖不如從前,但也算平靜。直到十多年前,在外地開車的小兒子下班回家,吃了一碗麪,説不舒服,還沒送到醫院就死了,病因到現在也未可知。只留下一個八歲男孩。
慶福想讓大兒子領養弟弟的遺孤,他只有兩個女兒,大兒子沒答應。村裏有前車之鑑,領養兄弟的孩子,長大之後,這孩子就回到他親生父母身邊。他寧願撫養好兩個女兒為自己養老。
因此,慶福心裏很不痛快。兒媳帶着孩子並未改嫁。一個女人撫養小孩不容易,六十多歲的慶福主動承擔了照顧孫子的責任。
為了孫子,慶福很是拼命。種了幾十畝田地,還照管着一片茶山。村裏種地早就進入機械化,他還養着一頭牛,因為牛生下小牛犢,可以賣四五千塊。夏天時,他傍晚去田裏放籠網龍蝦。秋天,製作粉條。就連冬閒的時候他也有活幹——上山砍柴燒炭。
不知他的死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預謀。死前幾天,他還種下了兩百多斤紅薯種苗。每一塊地都精耕細作,秧田也整得平平整整,看來是準備大幹一場。
今年,慶福的孫子也即將大學畢業,慶福的“責任”完成。我始終想不明白:一輩子要強的慶福大哥,為什麼會在古稀之年急着結束生命。在農村,這樣的“非正常死亡”,會被別人説三道四,甚至會影響一個家族的名聲。
慶福的葬禮我也去了。農村不管喜事、喪事都講究一個熱鬧。那天,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女兒和兒子兒媳都回來奔喪,又請來道士唸經超度。
我問他的大兒子:你爸留有遺書嗎?他答:沒有。他的兒女們也沒想到他會選擇這條路,在葬禮上哭得聲嘶力竭。
主事人讓家族男女老少沒事兒都到那兒捧場。其實那時正是大忙季節,儘管大家都很焦急,但死者為大,索性聚在一起,坐着打牌、聊天兒。這就是所謂的“死一個老的,吃三天好的。”
我從人們的閒談中得到慶福離世的一些頭緒:他一直有心臟病和腿疼的毛病。而小兒子死後,慶福大嫂受了打擊,一次觸電事故之後,整個人已經是半痴呆狀態,原本就碎嘴的她,更是成天嘮叨個不停。
慶福不出去幹活,她就抱怨個沒完。慶福幹活時心悸,腿病犯了時,更是疼痛難忍。兒女不在身邊,無人幫襯。去年秋天收稻穀時,其他人一家人一塊拉稻穀。只有慶福一人在田地裏,用電三輪一車一車地往家裏拉, 晚上八九點鐘,他還在地裏做農活。
他自殺的前一天,趁大嫂午睡時,把夏天用的龍蝦籠子扔到塘坎上。村裏的小孩看到了一哄而上。大概那時他就萌生去意,不然,他怎麼捨得扔掉掙錢的工具?
大嫂醒來不見慶福,還以為他到鎮上兒子家去了。慶福整晚不歸,第二天吃完早飯後,大嫂問鄰居:見到你大哥了嗎?鄰居秦燕説:沒看到,你給他打電話問問不就知道了。
不會使用手機的大嫂拜託秦燕幫她打了電話。電話接通之後,手機在自家桌子上響。他們過去一看,慶福的身份證、户口本、存摺、農田補貼卡都放在桌子上。
村裏人這才覺得不妙,圍攏過來。一個人記起,他昨天下午看到慶福進了牛棚,穿着平時幹活的衣服,並無異樣。他問慶福:你去牛棚裏幹什麼?慶福沒應,進去後就關上了門。
大家急忙奔向牛棚,牛棚門卻推不開,被人從裏面頂上了。有人破窗而入,只見慶福直挺挺地吊在房樑上,大家七手八腳把他往下放,一個人在下面抱着他的腿,半天沒有放下來,原來細尼龍繩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
這時,他兒子志明跑到廚房拿來菜刀要割繩子,抱着腿的人提醒説解救上吊的人不能割繩子……志明一邊用力地割着繩子一邊説:早就死了,割不割有什麼關係,已掛了一夜,還能救得活嗎?
正月裏,我最後一次和慶福聊天,他跟我開玩笑,説他孫子大學快畢業了,看到哪兒有合適的姑娘給介紹一個。我打趣道:你孫子才多大呀,看把你急的。
“也不小了,虛歲二十三,可以説媳婦兒了,我就差這一件事沒有完成,放心不下。”現在孫子的婚事還沒着落,他卻先撒手人寰。
三
今年三月,村裏的杜老太因煤氣中毒去世。起初,我們都以為是意外。畢竟,去世的前一天,她女兒從山東趕來,準備接她去城裏生活。
一年之前,七十多歲的杜老太還過着獨居的日子。一次給菜地澆水時扭了腰,她在牀上躺了三個月,兒子和女兒輪流回家照顧。老太太身體好轉了些,兒女們商量,為了方便照看老太太,把她接到城裏的家,輪流住半年。杜老太心裏更願意在家養老,無奈身體不爭氣,料理不了自己的生活,只好依了兒女的安排。
不到一年,住在兒子家中的杜老太強烈要求回老家。兒子拗不過她,只得照辦。老姐妹們問城裏的生活如何,老太太開始大倒苦水,説再不願東奔西跑。
前半年,她在女兒家度過。女兒住在小區的16層,從陽台往下看都覺得頭暈腿軟。坐不慣電梯,她整日待在家中不願出來。
節假日時,女兒會帶她去逛公園。但夫妻倆上班時,家裏只有她一人。她不會擺弄數字電視,只能跟着家人看電視節目。不會使用洗衣機和電飯煲,女兒教她操作,杜老太轉眼就忘記了,只覺得還不如家裏幾十塊錢的好用。
每天生活在女兒百十平米的家中,唯一能做的就是從客廳走到卧室再走到廁所,累了就在沙發上坐着,休息一陣再起身繼續,如此循環往復。
一個晴好的天氣,在家中憋得厲害的她決定出門散步。城市熱鬧,老太太逛着逛着就迷路了。她出門時沒有帶女兒女婿的電話號碼,不會説普通話,用老家話向別人問路,對方也聽不懂。
杜老太憑着記憶往前走,建築物和店鋪看起來都差不多,終於看到一個部隊大院,卻找不到女兒住的單元樓,擔心女兒女婿回家見不到自己擔心,她急得坐在地上,哭了。
過路的人詢問她怎麼了,得知她迷路後,問她女兒女婿的名字。一番周折後,終於遇上一個認識他女婿的人,開車送她回家。
老太太擔心給女兒丟臉,自此不敢再出門。對於一輩子生活在農村、自由慣了的她來説,這樣的生活無異於坐牢。
好不容易在女兒家捱過半年,兒子來接她去武漢。兒子經營一家快餐店,老太太彎腰駝背,面部痙攣,自知形象不好,怕影響生意,她不願去店裏。
快餐店生意忙,每天早飯之後,兒子兒媳出去買菜、備料,她一個人呆在兒子的出租房,中午店裏走不開,夫妻倆下午三四點才回來給她送飯。
看到兒子兒媳那麼辛苦,她主動承擔洗衣、掃地、倒垃圾的家務,希望減輕他們的負擔。可年老體弱,厚衣服搓不動,洗不乾淨,兒媳會趁她不注意又洗一遍。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廢人。有一回,她在出租房門口晾衣服,風把房門關上,她被鎖在外面。南方的夏天高温三十多度,老太太坐在門口下等了三四個小時,兒子回來的時候,杜老太幾乎要虛脱了。
實在住不習慣,杜老太央求兒子把她送回老家。兒子生意忙抽不開身,老太太默默垂淚,飯吃不下覺睡不着,兒子只好把她送回了家。
剛回老家時,杜老太先在親戚家蹭住,住了一圈後,又回到自己家中。她做不了飯,就請街坊鄰居幫她帶方便麪、八寶粥,餓時對付一下,鄰居好心送來熱飯,她就吃口熱乎的。
兒子不放心母親獨自在家,快餐店招到幫工後,他回老家照顧母親。老太太挺高興,在家過了兩個月舒心的日子。兩個月後,女兒打來電話説要接她去城裏,老太太告訴兒子晚幾天走,兒子答應了她。
女兒回家來接杜老太,杜老太説明天就要離開,今晚想洗個澡,女兒幫她洗頭、洗澡、換上一身乾淨衣服。一切收拾停當,杜老太告訴女兒: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去公婆家住一晚,明天早上再來接我吧。女兒也沒多想,聽了母親的話。
第二天清早,女兒在家門口喊門,無人回應。門窗緊閉,仔細一看,鑰匙放在門墩上。她開門進去,母親穿得整整齊齊,神態安詳地躺在牀上,牀前放着一個火盆,裏面是燃燒的燒炭和煤球。她兒子是在回武漢的列車上,接到母親離世的電話。
杜老太去世後,我碰上村裏的老姐妹在一塊兒嘮嗑。她們想起杜老太生前多次説過:人老了生活不能自理,就不要活太大久拖累子女,自己也受罪。當時沒人放在心上,認為她兒女孝順,享福的日子在後頭呢。
老姐妹們緊接着議論起鄰村一位癱瘓的老人,連吃喝拉撒都在牀上,子女照顧夠了,索性不再送飯,老人活活餓死。
比起這位老人,杜老太雖是“橫死”,但好在走得平靜體面。“還不知道自己怎麼死呢。”人羣中一位下半身癱瘓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上説,她語氣無奈,神色中卻有些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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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若,內容從業者
編輯 | 崔玉敏 馬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