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安信的“秘密基地”_風聞

文 |史中

來源 |淺黑科技

齊向東的大學專業是無線電。

王成高喊“向我開炮”時手裏拿的就是無線電步話機。不知是出於這種微妙的文化暗示，還是出於60後無可抹殺的社會記憶，老齊給人留下的印象，經常浮現出英勇、服從、擔當，對歷史的奉獻和犧牲等等，這些都是新一代創業者身上並不常見的色彩。

也許是時勢使然，人過中年的齊向東被推向了關注的焦點。

2019年，老齊領導的奇安信發生了兩件大事：

告別了 360，走出那個碩大的陰影，以全新的姿態迎接陽光；

啓用了自己的品牌奇安信，引入央企中國電子的投資，成為最正牌的“網絡安全國家隊”。

突破了身份的天花板，奇安信奪取中國網絡安全行業“一哥”的雄心展露無遺。

他們的宏偉目標大概是：誓死保衞國家所有重要政府、企業的網絡安全。截止2019年，他們的成績還不錯：產品和服務已經覆蓋90%以上的中央政府部門、中央企業和大型銀行，還在印度尼西亞、新加坡、加拿大、中國香港等國家和地區開展了安全業務。

而這幾年的二次創業，老齊大概早已看清楚：在如今的形勢下，網絡安全，尤其是政企的網絡安全，殘酷程度無異於一場場戰爭。

戰爭不僅需要武器，更需要戰士。

簡言之，奇安信迫切需要一個水平硬，聽指揮的龐大“地面部隊”來保家衞國。

然而老齊也知道，地面部隊，從來都是個光榮而危險的存在。漢設西域都護府，終因山高水長，糧草損耗嚴重，拖垮帝國財政。美蘇爭霸，蘇聯集中全力為軍備競賽制造“糧餉”，最終難以為繼經濟崩潰。此事需要慎之又慎。

行軍之要，無外乎“糧草”二字。在老齊心裏，浮現出了一片千人列隊的點兵沙場——後勤補給完善，隊伍沒有後顧之憂，得以安居樂業的“秘密基地”。但這個基地要選在哪裏？營建基地的人又應該是誰呢？

（一）一個電話，一次遠征

2018年春節前，身在瀋陽的程國章接到齊向東的電話。

“老程，我想讓你去趟四川綿陽，從頭拉起一支隊伍，將來去為我們全國的客户提供安全運維服務。”齊向東説。

老程當然知道“從頭拉起隊伍”意味着什麼。

有相關的機構做過評估，中國的網絡安全人才缺口在100萬左右。而這缺口中，絕大部分是基層的“安全運維”人才。這意味着在如今的世界上，奇安信不可能只通過招聘找到這麼多合格的網絡安全運維工程師。

那怎麼辦？

1924年，為了奠基北伐大業，國民革命軍首先建立的是黃埔軍校。

2018年，為了最終建成綿陽基地，老程也需要首先建設一個網絡安全的“黃埔軍校”，然後再把學員們導入奇安信綿陽基地。

“沒問題，我去。”當時程國章只説了這五個字。

程國章

一年多以後的今天，程國章坐在我對面，散發着技術人掩蓋不住的儒雅和坦誠。

説來，程國章和齊向東是大學同學，畢業後分到遼河油田，90年代初還連續多年獲得油田的勞模稱號。這麼多年他一直就熱衷於搞技術，如今非常普遍的隨着靠近障礙物提示音越來越短促的超聲波倒車雷達，就是1992年他的發明。

從新世紀初開始，程國章一直戰鬥在通信行業的技術服務領域，直到2015年，老齊要成立奇安信的瀋陽研發中心，程國章才經過嚴格的面試過程，重新加入老同學的公司。

我沒當過兵，但我有軍人的性格。老齊把任務給我，我只考慮一件事：如何把任務完成。

程國章説。

雖然程國章沒有過多詢問綿陽基地的細節，但老齊心裏怎麼想，他也能大概猜個八九不離十——企業服務中，安全工程師有多重要，程國章可是深有體會。

2017年，5月12日那天，WannaCry 勒索病毒在全球爆發，程國章一直在聯繫的一位準客户突然打電話來：“老程，之前是我不重視，沒有用你們的服務。。。現在我們的數據庫被病毒鎖了，所有業務都廢了！怎麼辦？？？”聽對方的語氣，已經幾近崩潰。

當時 WannaCry

全球感染的範圍

程國章趕快讓當地的一線安全工程師先去現場穩定情況，同時火速接通奇安信北京總部最有經驗的三線安全工程師，工程師直接奔赴機場火速趕往瀋陽。

當時對方員工經驗不足，無奈之下正準備重啓數據庫。幸虧奇安信一線安全工程師十幾分鍾內就趕到現場，大喊一聲“刀下留人！！！”才維持了數據庫被鎖死時的原狀。幾個小時之後，北京的三線工程師趕到，依靠從內存中提取的信息，把數據庫最核心的部份修復，這才把這家企業從懸崖邊拉回來。對方老闆拉着程國章感激涕零。

當時，如果再晚一秒，客户的人重啓了服務器，那真是神仙都救不回來了。是人的安全經驗扭轉了局勢。所以説人才是安全的基礎，一點都不誇張。

程國章説。

其實，當時程國章在瀋陽的任務，就在探索對中小企業安全服務的最佳姿勢。這也是老齊想讓他建設綿陽基地的原因。

從回憶回到現實。老程大概明白，自己此去綿陽的使命就是要培養無數網絡安全運營服務工程師，為客户的網絡安全保駕護航。

2018年3月，春節一過，老程單槍匹馬奔赴四川綿陽。

（二）拓荒

不知你有沒有納悶，這麼重要的一個人才基地，為啥子要建在綿陽？

千萬別小看綿陽，這個城市其實是個隱形的大佬。上世紀60年代，為了應對越來越緊張的國際環境（講真那時候的國際環境可比現在緊張多了），中國決定把重工業遷入內陸，這就是著名的“三線建設”。

而綿陽從那時起，就成為了三線重鎮——中國科技城。無數頂尖的科研機構和專家，如今都身居綿陽。就這樣，奇安信也在2017年和綿陽市政府簽訂了合作協議，決定把最大的人才基地建設在綿陽。

程國章是揹着 KPI 來的。

當時老齊問他：“你覺得一年能給奇安信輸送多少人？”程國章脱口而出：“500人！”

也就是説，到2018年底，他要交給奇安信500個熟練的安全工程師。看一眼日曆，還剩九個月。

一個月基礎知識培訓，一個月產品培訓，一個月客户現場帶訓。一批學員從培訓到上崗，三個月時間，不能再多了。

這是程國章的結論。

“如果把客户現場帶訓去掉，是不是就能兩個月培訓一批了？”我問。

“這可萬萬不行。客户現場帶訓絕不能省略。想當年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自己覺得電路學得老牛了，結果第一次到了客户現場連外機蓋的螺絲都找不到。蓋子都拿不下來，裏面學得再好有啥用呢？所以現場的實戰經驗一定不能省。”他説。

説回當時，制定好基本戰略之後，他趕快在當地開始招聘。非常幸運，有兩位非常優秀的退伍軍人第一時間加入了程國章的隊伍。於是，他們一位負責“培養人才”——學校招生，一位負責“留住人才”——基地建設。

招生火速開始。

有趣的是，學員全部來自四川、甘肅、陝西、河南等中西部省份。其實，這些省份是程國章提前設計的招生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任務是建設把人留住的綿陽基地，而不是“綿陽培訓班”——如果學生來自東南沿海，畢業之後都憋着離開綿陽，那麼對奇安信來説就是白忙一場。。。

也正是因為學校是為了給綿陽基地提供人才，而不是為了盈利，程國章給綿陽基地制定的學費便宜到爆炸，是市面上商業培訓班的七分之一，幾乎只能用來打平住宿成本。相比而言，授課的老師卻都是從北京奇安信一線飛過來的頂級工程師，技術和實戰經驗都沒得説。

這種情況下，報名之踴躍可想而知。由此，程國章就可以對報名的大學畢業生進行一些篩選。

他給學員錄取制訂了兩個紅線：

1、要認可“綿陽模式”。學習畢業之後，直接參加奇安信入職考試，將來就駐紮在綿陽大本營，接受全國調派。

2、高考分數要超過本科線20分，並且數學超過120分，在大學裏通過英語四級，溝通能力優秀。在此基礎上還要通過綿陽基地的筆試。

2018年4月1日，綿陽基地第一期學員50人正式開課。

2018年5月中旬，綿陽基地第二期培訓開課。

就這樣一茬壓着一茬，綿陽基地像一台人才發動機，緩慢而堅定地運轉了起來。

然而，讓程國章忐忑的問題還在後面：

眼看第一批學員就要畢業了，他們到底願不願意留在奇安信？

雖然奇安信是中國頂尖的網絡安全廠商，對於最廣大的學員來説，能夠通過最終考核留在奇安信是最好的選擇。但程國章覺得，既然要留住人才，不能單靠自家名聲，還要顯示出最大的善意和誠意。

根據五十多年的人生經驗，程國章覺得“希望”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東西。他花了好幾個禮拜，總結出了奇安信能給人才提供的三個“希望”：

1、未來

一個安全運營服務工程師，在網絡安全領域是比較初級的段位，所以程國章為所有同學設計了三條上升通道。1）管理通道。從項目經理到區域經理、總監等等。2）技術通道。從初級工程師到中級工程師、專家級工程師等等。3）橫向技術通道。例如如果在工作中感覺自己對於安全服務，或者對於病毒代碼分析，或者對於產品交付更有興趣，可以有機會切換賽道。

2、房子

雖然90後00後普遍沒有什麼安土重遷的觀念，但房子仍然是很多年輕人最大的後顧之憂。既然成為奇安信綿陽基地的一員，就要為他們解決房子。其實，房子這件事最早是齊向東提出來的。他曾經也是寒門學子，知道年輕人打拼不易，買得起房子才有安全感。（但房子可不是説有就能有的，程國章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後文我們還會説到）

3、成就感

老程覺得，服務客户最講究的是“響應速度”。而極致的速度不是靠一兩個優秀的工程師就能實現的。安全運營本質上是幫助客户安全地運行管理他們的系統，必須建立在一個體系之上。一線的工程師背後站着二、三線大牛工程師，以及更後端的研發乃至行政後勤各個支撐組織。一個人背靠組織才能發揮巨大的能量，那些成就感，可能是單打獨鬥永遠不會得到的。

他特意設計了一個奇特的儀式：上一批學員的入職典禮和下一批學員的開學典禮放在一起開。

每一次開學兼入職典禮上，他都會不遺餘力地跟大家掏心窩子普及這三點希望，頗有老校長的風範。

這是學員的畢業典禮。

（三）較勁

就在程國章玩兒命培養學生的時候，奇安信總部卻傳來消息：等着程國章人才就像等米下鍋的安全運維部門，缺人已經缺到快跪了。。。

安運部門的老大眼看業務都做不過來，決定先從社會上進行公開招聘。

程國章飛到北京去跟他拍桌子。

你從社會上招聘的人，他們的水平怎麼樣？歸屬感強不強？員工來自全國不同地區，他們能堅持多久？

面對程國章的質問三連，對方也很委屈：“那你倒是多給我些人啊！”

這件事最後鬧到老齊辦公室，老齊糾結許久，最後還是拍板：所有人才的輸入口，只能有一個——綿陽基地！

但是，即使是這麼極缺人才，程國章也絲毫沒有放寬招生的尺度和入職考試的難度。

我就要嚴進嚴出保質保量，保證我交出去的每一個同事，都是有能力打硬仗的，都是認可我們這個集體的，都是可以長期和我們走下去的！

他説。

第9期學員畢業的時候，程國章發現一個怪事。

有一個招生老師招進來10個人，只有3個人通過了最後的考試，而其他的招生老師基本上都可以做到招來的10個最後通過8個。

他趕快把這個老師交到辦公室，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批評：你是不是招生的時候放水了？浪費我們這麼有限的教學資源！

老師很委屈。結果仔細調查才發現，這個老師招生的地域和其他老師不同。由於經濟發展水平差異，導致學生底子本來就和其他地域區別很大。程國章這才作罷。

另一邊，程國章還帶着團隊設計了“白名單制度”，每次總部派來老師上課，學期末都有學生匿名投票環節，如果學生投票“支持率”低的老師，下次總部再派來上課，程國章死活都不要。

就這樣，一批批安全運維工程師穩步走上了奇安信的崗位，稍稍緩解了前線的“人員飢渴”。

然而，程國章還是沒能實現自己的 KPI。

截至2018年底，他總共只給奇安信送進去300個網絡安全運維工程師。

“我知道，能達到這個數字我們已經拼盡全力，沒什麼遺憾。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們用了一年的時間“建章立制”，保證了學員的質量——這意味着我們跑通了‘綿陽模式’！”他説。

讓程國章開心的事，整個2018年，只要通過最終奇安信的入職考試，之後的人才流失率低於1%。這是一個讓人震驚的成績。

前幾批畢業生順利入職奇安信的時候，程國章倍受鼓舞。

為了讓新員工工作得舒心，程國章專門和九院（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達成了合作，借來一整棟宿舍樓，有三百多個牀位，吃住不愁。而且，每天還有阿姨專門幫他們洗衣服，這簡直是實力寵溺啊。。。

與此同時，程國章開始完成老齊交給他最重要的一個任務——為奇安信找到一塊地，找到合作開發商，建設樓盤“奇安信家園”。

只有有家，才能留住人才，才能讓綿陽模式持續下去。

程國章説。

2018年9月，在程國章的努力下，奇安信終於和綿陽市政府達成了合作，拿下一塊地用來建設奇安信家園，一個月之後，奇安信又敲定了建設樓盤的合作伙伴。目前一切都順利進行，預計2021年初，奇安信家園就可以迎來第一批奇安信人。

（四）“人”這件小事

剛才説的一切，其實都發生在短短一年以內。描述這一年的艱辛，老兵程國章輕描淡寫。

很難想象，在去綿陽之前，程國章沒有任何和政府打交道的經驗。但他就靠着知識分子的坦誠，硬是理順了政府關係、合作院校的關係、學校內部員工、老師和學生的平衡。

我比較崇尚“細節決定成敗”這句話。企業也好，個人也罷，從方案到實施如果我們把每個細節都做好、做對了，累加到一起，就會產生核心競爭力。

他説。

綿陽基地在奇安信內部成為了一個“香餑餑”，所有部門只要缺人，不管卻什麼人，都第一個想到找程國章要。程國章每次都只能從有限的學員裏為公司對接最合適的人才，忙得不可開交。

2019年春天，他正在華東籌劃一塊新的基地。這個基地將會繼續複製綿陽模式。

在未來，奇安信會在全國建設很多基地，年輕人可以在這些基地之間自由流動，他們會組成一個堅韌的服務網絡。到那時候，所有企業遇到安全問題，都會在第一時間得到最專業的解決。

他説。

程國章從沒想過，自己一個技術人，此生還能當一回“校長”，桃李滿天下。

2019年5月10日，奇安信在北京釣魚台國賓館舉辦了中國電子入股的盛大發佈會，同一天晚上，奇安信召開年會。

在年會上，好多年輕人特意走過來和他打招呼。這讓平時低調的老程感到有點意外。

雖然我記不住他們的名字，但我知道這些都是我的學生。

程國章露出有點羞澀的笑容。

你也許覺得，今天中哥講了一個有點無聊的小事。

因為在很多人的想象中，網絡安全似乎應該是在一個神秘的屋子裏，頂尖的黑客用 0 和 1 決戰紫禁之巔。

然而現實可能並不如此。

賽博世界縱然存在頂尖高手的對決，但是正如少林寺一樣，掃地僧永遠只有那麼一個人，而剩下的絕大多數，恐怕都是每天努力練功的普通武僧。

我們沒生活在武俠小説的世界。真正保衞少林的，恐怕是團結在一起的平凡武僧。

正如當年的抗日戰爭，如果單看尖端武器優劣，中國幾乎沒有勝算，但人口優勢和戰略縱深最終讓我們用時間換空間，打贏了這一仗。

如此來看，奇安信的“綿陽模式”的確瑣碎，甚至一點都不“高科技”，但它至少絕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

從90年代開始，中國第一批黑客構建了中國網絡安全的江湖，一直到新世紀已經過去快20年，中國的網絡安全界仍然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以至於很多人連一家網絡安全公司都叫不上來，更不知道奇安信這家公司的來龍去脈和曲折歷史。

這對於那些誓要保衞祖國的網絡安全“武僧”來説，並不是個好消息。這意味着他們要忍耐更多的孤獨。

有句話叫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才的積累，恐怕是商業世界中最為艱難，又最為漫長的一環。但這世界上又沒有什麼比一個個真實的人的匯聚更為堅實和無畏了。

恐怕老齊也知道，讓這麼多安全工程師貼身為政企服務，堪稱一場在中國網絡安全界從未發生的“社會實驗”。

既然是實驗，就必然會面對巨大的不確定性。還好，當年創建 3721 和 360 的時候，在巨頭的槍口下從互聯網的荒原一路跋涉到百花盛開。論苦，恐怕鮮有幾個人吃得比老齊多。

只要日子足夠長，總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如江河匯入大海，某一天，中國網絡安全的將士們將身披銀盔亮甲，從那些秘密基地中浩浩蕩蕩地走出來。

我猜老齊期待的，就是這麼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