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的《招魂》,是一曲生命的歡歌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9-06-04 10:21
一
“魂兮歸來!”
這是《楚辭》中《招魂》、《大招》的名句,神秘、詭異,動人心魄。
招魂,是古代通行的禮俗,既可招死人之魂,也可招生人之魂,中國古代生命學是絕對相信人魂魄的存在的,但我們的魂魄觀,與佛教、基督教,卻有根本的不同。
佛教講業力流傳,基督講靈魂不滅,它們沒有這種儀式。
《招魂》、《大招》,仿民間招魂儀式而作,但語言浪漫奇詭、絢麗多姿,情感跌宕起伏,九曲連環,意境尤其高妙深遠,它們都是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詩篇。
不過這二文歷來卻都備受質疑,爭議不斷:
有人認為是屈原所作,有人認為是屈原弟子所作。
有人認為是屈原自招其魂,這大約如諸葛亮五丈原點燈借命的意思,有人認為是屈原招楚懷王之魂,有人認為是屈原弟子在假借屈原口吻,招屈原之魂。
但是此事正如龔鵬程先生所言,其實沒什麼要緊,因為它們不管是何人所作,為何人招魂,其內容與形式是一樣的,它們的重點並不在誰在説話,為誰説話,而在説了什麼。
這也就是説,它們的意圖,它們的表達,它們展現的意象,才是最最重要的。
《招魂》《大招》,也是文學史上著名的傷春之作,對後世影響巨大,著名文學家張煒先生在他的《楚辭筆記·讀<招魂>》之末尾曾説:
“流亡已使詩人喪魂失魄,魂心俱喪,他實在需要為自己招魂。
‘哀江南’,江南哀!江南之哀,詩人之哀,忠君者之哀,思美人者之哀,高冠長佩者之哀。
詩人的哀痛,是永恆的哀痛。”
然而龔鵬程先生卻眼光獨到,他拋開傷春、哀痛,突出這大一統見解的重圍,從中發現的是不同的生命意象和信仰,中國古代生活哲學及生活美學的價值與方向。
古人生命的歡脱,居然存在於《招魂》這樣的作品。
(公眾號:九鴉人物)
二
《招魂》起首,是一段自述,可視為自我肯定,自我點贊,於是這不管是為自己招魂,還是為懷王招魂,就都有了非常的道德基礎,感召之力。
因此,《招魂》的第二段,並不像有些人説的那樣突兀,上帝是應該命令巫陽為其招魂的。即便巫陽拒絕,説身軀已壞,時限已過,招魂極難,此事不在自己職責範圍之內,她也得幹。
巫陽是古代傳説中著名的女巫,招魂儀式自然得巫師進行,於是巫陽就一聲“魂兮歸來”,莊重開始了。
料想那聲音,一定淒厲悠長。
《招魂》與《大招》一樣,都是先進行恐嚇,但《大招》卻來得更加直接,它第四句就開始了。
“魂兮歸來,不要去遙遠的地方。
魂兮歸來,不要去東方、西方,也不要去南方、北方。”
為什麼東西南北皆不可去?關於這一點,《招魂》、《大招》各有不同的描述,但都是一幅恐怖景象,這自然與當時的知識、認識、神話傳説有關。
總之你無論如何,都不能不佩服作者豐富奇詭的想象力,和古人超前的地理學。
《招魂》中的東方,是千丈巨人的天下,專門吃人魂魄,那裏還有十個太陽,連石頭都能化掉;《大招》的東方,則大海蒼茫,沉溺萬物,螭龍出沒,到處迷霧淫雨。
這樣的地方魂魄敢去、該去嗎?故而巫師呼喚,魂兮歸來!魂啊,不要去東方。
《招魂》中的南方,有食人的野人,骨頭都要剁爛,他們與奇毒的蝮蛇、奇大的狐狸、九頭的毒蟒一起生活,遍地都是;《大招》的南方,烈焰千里,蝮蛇纏繞,山深林密,虎豹梭巡,可怕的東西數不勝數。
故而,魂歸來兮!魂啊,你也不要去南方。
《招魂》的西方,流沙千里,一旦陷入,屍骨難尋,那裏的紅螞蟻如大象,黑毒蜂如葫蘆,糧食一粒沒有,只有茅草,水一滴沒有,只有人一沾上就腐爛的沙土,即便掙扎出沙窩,也活不了;《大招》的西方,流沙無際,豬頭妖怪很瘋狂——這裏的恐怖,卻是勝過東方、南方的。
故而,魂兮歸來!魂啊,你也不要去西方,那裏有太多東西把人傷。
《招魂》的北方,便是北極景象,“增冰峨峨,飛雪千里”,而《大招》更加上了冰山、燭龍,和一條水深無底,不可渡過的代水,這就跟古人對西方的想象一樣明確、準確,就彷彿他們去過一樣。
如此,魂兮歸來,北方自然也去不得。
然而,《招魂》比於《大招》,卻還有更高明之處,它連魂魄的上天入地之門也堵上了。
天在此一變,不再有瓊台、龍馬、諸神、美女的願景,而是虎豹豺狼當道,有一個一天要拔九千棵大樹,還最喜歡把人吊起來玩,玩完了就丟入深潭的九頭怪人在那稱霸。
地倒是一如以往,仍舊是地獄,恐怖異常,只是“巫陽”卻把地下的魔王具象化了:虎頭三目,雙角尖鋭,形狀如牛,身體彎曲,以人為食,兩爪鮮血。
“巫陽”的魂兮歸來,循環往復,斬釘截鐵,冷酷無比,《招魂》至此天上地下四方,一概封殺,於是接下來,她的工作也就相對容易多了。
但是《招魂》、《大招》的前期儀式,卻透露了一個信息,它們講來講去,歸根結底講的是人事,而非魂事,就是天上地下,也是人間境況。
這無疑説明,我們實際是既不向往天界,也不相信往生的,我們既然如此熱衷於招魂,那我們最留戀的,自然還是人間。哪怕是人間同樣有這麼多鬼魅,再不好,我們也照舊戀生。
如此,先行冷酷恐嚇的巫陽,接下來再以人間美事相誘,也就不難理解了。我們的死事既然無非生事,那龔鵬程先生以此來説古人生活,就一定不錯。
三
六路封堵,那麼巫陽給魂指出的明路是什麼呢?
首先,魂兮歸來,快進修門,這裏有秦國的熏籠,繫着齊國的絲帶,蓋着鄭國的籠衣,招魂器具已經齊備,我們已經在迎接你了。
修門是楚國郢都的城門之一,這是故土,也是人間,而熏籠等都是當時最好的器具,這顯然即是在展示器物之美——此物只有人間有。
這就跟下面展示的高堂深宇、亭台樓榭、暖宮涼亭、曲徑溪流、陽光蕙草、香蘭竹蓆、翠羽玉鈎、軟綢羅紗帳等等,都是一個意思。
器物之美,加居室之華,之舒適,再配以自然風光、色彩、氣味,自然為人間一樂,故而就魂兮歸來,不要再背井離鄉。
然後,巫陽便是“色誘”,她給魂安排了十六位美女,兩班陪宿,那的確是帝王的規格。
俏麗的容顏,曼妙的身姿,如脂的肌膚,纖秀的彎眉,秋波流轉的雙目,纏綿蕩魄的情意,再加上雕樑畫棟、翡翠帷帳、池塘曲欄、荷葉荇菜、綠波盪漾等種種美景,這又是人間一大極樂。
所以,魂兮歸來,這一次招魂者更有理由問一聲,你為何還要滯留遠方。
此情此景,那情那景,《大招》裏自然一樣不缺,它與《招魂》,只不過順序不同,選擇不同,用詞不同罷了。
《招魂》、《大招》,自古以來,文學家一直公認,前者遠在後者之上,但我倒覺得《大招》在行文氣勢、閲讀快感方面,有些地方可能超過《招魂》,所以接下來的“食誘”,我就不妨用一下《大招》的詩句。
而且它本來也把飲食,列在第一條。
我們且來看一下它的白話大意:
“魂兮歸來,這裏的歡樂説不盡。
五穀盈倉,米飯滿盛,鼎鑊中煮爛的熟肉滿眼都是,且都調和得美味芬芳。
鶬鷓鵓鳩天鵝應有盡有,還有美味的豺狗肉羹,可以伴食。
魂兮歸來,請任意品嚐。
新鮮的大龜,甘美的肥雞,調和着楚地的乳酪。
豬肉醬和着帶點苦味的狗肉,再加點切細的香菜。
吳醋調味的酸菜,不濃不淡口味純正。
魂兮歸來,請任意選擇。
火烤的烏鴉,清蒸的野鴨,鵪鶉做的羹湯。
油煎的鯽魚,燉煨的山雀,齒間留香。
魂兮歸來,美味先由你品嚐。
四重釀製的美酒已醇,絕不會澀口嗆喉。
清香的冷飲,會讓你喝不夠。
吳國的甜酒,白米的酒面,再加上楚國的清酒。
魂歸來兮,回家後你再無惶恐之憂。”
——這簡直就是一場報菜名,一場食品吃法、做法大全,真懷疑古人都是極端吃貨。飲食之樂,是活人第一快樂,而這,正與孔子的食色性也,相合。
中國古詩第一首《彈歌》:“斷竹,續竹,飛土,逐肉。”這講的不就是吃嗎?
《詩經·小雅·天保》之“民之質也,日用飲食;羣黎百姓,遍為爾德”,這説的不就是老百姓簡單得很,既不想上天堂,也不求什麼拯救,就想好好吃飯,喝點小酒嗎?
古人論政,不也曾説,“治大國,若烹小鮮”嗎?
由此可見,龔鵬程先生在《生活的儒學》中所言之:“這就是中國人的宗教觀。因此,飲食一事,即為生活世界之主要內容,也通之於鬼神。”大有道理。
儒家恰恰正以飲食為人生第一要義,規定禮儀,其所謂的“禮之初,始諸飲食”,即是指,飲食的改變即為人文的開始。儒家的禮雖然過於繁複,但到底是為飲食男女、世俗社會服務,故而龔鵬程稱孔子其實是位生活大師,也大有道理。
孔子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儒家雖然給它加了太多累贅,卻也真在飲食品類、做法、吃法上下盡了功夫,一篇《內則》簡直包羅萬象。
他們其實一面在追求極致的口腹之慾、飲食之樂,一面也注重健康、養生,追求生之美學,而儒家既然如此注重日常生活,自然也不避“色”。像孔子,他不但會經常與弟子們互相討論,還據説是文獻史上第一個媒公。
所以説,充分肯定“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然後導向美好,也即是“樂而不淫”,這才是儒家初始的出發點,後面的儒家,卻是走岔道了。
吃好喝好玩好,人生何其快哉!遠古之人性情淳樸,絕不作假,他們即因此“貴生”。而他們也正因為“貴生”,所以才會在用美酒美食祭祀先人、神靈之時,又很超脱。他們一面要讓鬼神吃好喝好,以求福佑,一面又“不知生焉知死”,認為食色為活人的快樂,鬼神要想滿足口腹之慾,那就必須要靠活人來供養。
也即,我們與鬼神,是供養與福佑的關係。
如此,那還不是做人更快樂嗎?所以,魂兮歸來。
四
《招魂》、《大招》到此還沒有完,因為人生除了飲食美色器物,還有更高的世俗追求,那就是宴飲、音樂、歌舞等等。這也可以説是更高的生命誘惑,食色之後的食相、色相。
故而,它們接下來,便又會展示這樣的人生景象,來呼喚魂兮歸來:
家人賓客聚會,盛宴開始。酒足飯飽,鐘鼓齊鳴,且歌且舞。
“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嬉光眇視,目曾波些。”
都有些失態的男女,交錯相坐,“亂而不分”,衣帽亂放,這裏完全沒了尊卑次序、體統尊嚴,大家一概都率性而為,盡情歡樂。
唱完之後,他們還要下棋博弈,“分營並進,遒相迫些,成梟而牟,呼五白些。”這自然是棋局危機時的呼喝場面,那投入真是沒法説。
而最後,因為感官的快樂昇華為精神快樂,他們就要藝術了。詩人們在琴瑟聲中“結撰至思”,寫就了一篇篇辭藻華麗的詩篇。他們飲着美酒,一起朗誦,一起唱和,通宵達旦,快樂永不停止。
此種安樂之鄉生氣勃勃,頗有現代氣息,魂兮,安不歸來?
總的來説,古人以此為樂的原因,可能主要是三個:
一,發乎自然,通於人情。
二,“言語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濟濟翔翔;祭祀之美,齊齊皇皇;車馬之美,匪匪翼翼;鸞和之美,肅肅雍雍。”禮制所求,便是美感生活之求,人文世界的整體美感之求,飲食、美色、家居、音樂、舞蹈、遊玩、遊戲、戲曲等等,都不可或缺。
人生既需嚴肅莊重禮敬,也需追求快樂舒適,一張一弛,方為生命之本。
三,《唐風·山有樞》説:“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人死了,房子就成別人的了,何不好好享受?
《頍弁》説:“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人生苦短,我們不定什麼時候再見,不定什麼時候就見不到了,所以珍惜吧,及時行樂。
這其實如《善哉行》的“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何以忘憂?彈箏酒歌。”;《西門行》的“飲醇酒,炙肥牛,請呼心所歡,可用解憂愁。”;《短歌行》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等等,一個意思。
大家一面是人生幾何的悲哀,一面是現實人生的快樂,於是就把這悲哀與快樂,都和在食色性裏了。
我們是沉重的,古人也是,我們是享樂的,古人也是,這大約就是王小波所説的古今並無不同。但是我們生命生活的歡脱,大概只在盛世才有,便如盛唐、華宋,便如現在,殊不知,這在先秦,卻早已是一種態度。
魂兮歸來!清燉甲魚火烤羔羊,再蘸上新鮮的甘蔗糖……
魂兮歸來!美酒摻蜂蜜,清酒再冰凍……
魂兮歸來!酒席未完,舞女、樂隊就已上場,大家唱罷《涉江》唱《紅菱》,一曲《陽阿》更悠揚……
魂兮歸來!美人微醉,面龐紅潤,秋波流轉,美目撩人,雲鬢高聳,衣襟搖曳,琴瑟狂熱,鼓聲猛烈……我們光陰耗盡不在意!
魂兮歸來!明燭燦爛,燈盞交錯,幽蘭香伴絢麗文采,大家快來賦詩表心意;我們寫鴻雁晨鳴,鳳凰在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敬上天的功德,人間的賢德,輝煌的太陽,皎潔的月亮……
魂兮歸來!你愛怎樣就怎樣!
一篇沉哀之《招魂》、《大招》,居然是以這種美妙的人生之樂、世俗之樂在招魂,暢汗淋漓,痛快壯觀,美不勝收。它們誘惑於魂的,也即是誘惑於生的,魂之樂,也即生之樂,生所言,也即生所思,生所求,生所得,那麼,它們是不是一曲生命的歡歌?
如今才知,吃喝玩樂,如此美好。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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