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玩家在遊戲中生活：一個俄羅斯“不良少年”的熱血夢_風聞

只有做遊戲才能讓他充滿激情。

瓦季姆（Vadim）放學後和奶奶一起回家，當走到家門口樓下時發現地上有一攤血跡。他和奶奶爬上樓，眼前的血越來越多，而當他們推開門走進房間，發現浴室地板上滿是鮮血……

“當時我真的嚇壞了，後來才知道是我父親在街頭打電話時遭到一羣人打劫。他擊倒了一個混混，但被另一個傢伙用刀砍傷了。從那以後父親的左臂再也無法握緊拳頭，但沒關係，因為他最強的拳法是右手上勾拳。”

許多年後，瓦季姆製作併發行了一款名為《石川凜吾的夥伴們》（The Friends Of Ringo Ishikawa）的獨立遊戲，父親那年的經歷也是他的靈感來源之一。

瓦季姆出生在1981年的莫斯科。據他本人説少年時經常跟人打架。有一回瓦季姆在一場校園鬥毆中打破了一個人的下巴引得警方介入，幸運的是有個證人講述了事情的真相他才沒被追責。“自那以後我就很害怕在街頭打架。”

15歲那年瓦季姆對跆拳道產生了濃厚興趣，但過了段時間由於在一次鬥毆中腿部和眼睛嚴重受傷，他又轉而學習拳擊。“對方兩個人將我打倒在地，我的同伴就在旁邊站着……”

《石川凜吾的夥伴們》採用像素風格，從表面上看它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流行的16位橫版動作過關很像，戰鬥設計甚至超過了那些經典作品。但你可以點燃一根煙，雙手插兜自由探索各種場所，慢慢地發掘遊戲藴藏的深度。

遊戲背景設定在上世紀80年代的一座日本小鎮，主角石川凜吾是一所高中的幫派頭目，打算在畢業前與好友們一起度過高中的最後一個秋季。遊戲裏沒有地圖、任務列表或者標記，而是鼓勵你“活在當下親自感受”。通過一個接地氣的日本高中故事，《石川凜吾的夥伴們》探索了青春期、背叛和孤獨等主題，隨着情節的發展，玩家可以自由地在遊戲世界中暢玩。

你也許會在街頭髮現一家視頻商店，與自命不凡的店員聊天，也許會到河邊鬱鬱葱葱的草地上坐會兒，面朝遠方朦朧的天際線，享受片刻的寧靜。還可以在吃飯時與同伴熱情地交談，或是在城鎮邊緣繞開打羣架的少年幫派，思索某個破舊的莊園曾經是什麼樣子……你甚至可以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點煙——雖然遊戲採用了極簡操作方式，但點煙這個操作卻有一個專門的按鍵。

瓦季姆渴望塑造讓玩家覺得“適合生活”的遊戲世界。“我喜歡《最終幻想7》和《異度裝甲》（XenoGears），尤其是前者。雖然故事情節沒有任何自由度，但你可以住在遊戲裏。裏面有很多支線活動和細節，例如可以買一棟別墅。能飛往世界各地。所以我也想做同樣的事情，既講述一個有感染力的故事，又讓玩家能在遊戲世界中生活。”

瓦季姆從小熱愛電子遊戲。“我在15歲時就和幾個朋友一起成立公司賣遊戲，這非常容易，先在某個地方進貨（面向盜版主機的非法版本），然後再換個地兒轉手從中賺差價。所以我們經常四處閒逛，玩遊戲，還賺了一大筆錢。雖然沒有持續多久，但那段時光很美好，讓我感受到了自由、友情，所有道路都是開放的。只要有夢想，我們就能將它實現。”

瓦季姆在筆記本上寫下的遊戲早期概念設計思路

在創作《石川凜吾的夥伴們》期間，瓦季姆受到了《怒之鐵拳》（Streets of Rage）、《快打旋風》（Final Fight）、《女神異聞錄3》和《莎木》等啓發，不過另一個系列對他的影響更大，也就是Technōs打造的“熱血”系列。該系列於上世紀80年代底問世，先是進入街機廳，後來又登陸了各大家用主機。

“某天下午媽媽對我説，‘有人來看你了。’我走出家門後嚇了一跳——他們都是學校裏的不良少年。‘你有能在NES上玩的遊戲嗎？’一個傢伙問我。‘當然。’我給了他幾張卡帶。他也給了我一張卡：‘玩這個吧，讓我們也玩玩你的遊戲。’”

他收到了一張四合一遊戲卡，裏邊裝着“熱血”系列的4款遊戲，包括他最喜歡的《熱血物語》。

“《熱血物語》為何如此與眾不同？你可以在遊戲裏生活。就像一款早期《GTA》遊戲，它擁有一座開放城市，允許你自由探索，體驗各種日常活動。你也不會死去。整個系列構成了一個宇宙，你還可以玩其他遊戲，例如冰球，或者去《熱血高校傳説》裏打架。”

“我希望有這麼一款熱血遊戲，讓你不用換卡就能生活在遊戲中，參加不同活動。我在唸大學時就曾在紙上設計過一款，不過只是信手塗鴉。大約在2002年或2004年，我在筆記本上寫了這樣一句話：‘你可以按下按鍵抽煙。’”

但直到2006年，瓦季姆才開始熟悉GameMarker。隨後12年間，他使用那套軟件和GameMarker Studio做遊戲。“我沒有在‘職業生涯’學會怎樣編程，不過學習了Excel、VBA和SQL，所以當我在2006年發現GameMarker時，我發現用起來並不難。”

為什麼後來轉而使用GamerMaker Studio？

瓦季姆告訴我是因為有一次雨水潲進房裏，弄壞了他的電腦和軟件許可證。“我知道這聽上去很逗，但我沒辦法彌補損失。”他回憶説。

當被問到《石川凜吾的夥伴們》具體的研發時間線時，瓦季姆承認他不記得了：“這真的很難説清楚。”他最初使用“熱血”系列的角色和背景畫面來創作原型，嘗試將它們與他設計的獨特戰鬥機制和NPC角色融為一體。他曾試圖自己創作美術，學習畫畫，不過短短一年後，這些事情就耗盡了他的精力。

隨着時間推移，瓦季姆從他做的各種原型中提煉想法，逐漸形成了《石川凜吾的夥伴們》的創作概念，並從2014年開始着手開發。

“開發的時候並沒有辭職，那時我在莫斯科IT政府部門擔任團隊領導，不是太辛苦，甚至可以邊工作邊弄遊戲。我在午餐時間走遍了這座城市，從未與同事們靠得太近，也沒有嘗試過成為社區的一員。我在大學畢業（瓦季姆擁有化學碩士學位）後就決定做一個孤獨的人。”

通過自我反省，瓦季姆發現只有做遊戲才能讓他充滿激情。

“當我觀看《愛樂之城》《奮鬥的喬伊》或其他類似的電影時，我不敢直視主角們的眼睛，因為我感覺他們在問我，‘好吧你有個夢想，你發現了自己真正熱愛和擅長的事情，但你是否為實現夢想付出了一切？’我不能對他們説‘是的’。只有當人生沒有任何遺憾時，你才能擁有真正的自由。”

瓦季姆在4年後才辭去了全職工作，專注於開發《石川凜吾的夥伴們》。他決心賭一把——有趣的是在童年時期，許多賭場在莫斯科開業，他一度對賭博上癮並失去了自控力。

“媽媽給我錢，讓我買塊金錶作為送給爸爸的生日禮物。當口袋裏裝着那麼多現金時，我無法抗拒試試運氣的衝動……後來我又輸掉了叔叔給我用來創辦一家新公司的錢。媽媽幫我找了份工作，但我還是把所有現金都給了‘機器人’（賭博機）。很難戒掉賭癮，不過我最終做到了。如果你想贏，那麼你就必須冒險。如果賭注太低，你就不可能贏得大獎——當我輸得太慘時，這是我從中得到的啓示。”

遠離“機器人”的誘惑後，瓦季姆開始努力提高自己製作遊戲的水平。他採用了一種很有趣的方法：在開發《石川凜吾的夥伴們》的6年時間裏，他從未使用過任何項目管理軟件或任務列表工具，只是偶爾會用txt文檔。瓦季姆告訴我，他之所以堅持這個習慣，是因為受到了日本傳奇電影製作人黑澤明的啓發。

“黑澤明讓我知道（他是從巴爾扎克那裏學到的），你只需要每天不懈工作。當你開始爬山時，不能向上看，因為那會嚇壞你，山太高了，你有可能泄氣。當爬到足夠高的位置時，你不能向下看，因為你也會害怕——你擔心自己已經到了高處，一旦摔下去，恐怕就不能再來一次。所以你只需要盯着前方10米，按照自己的節奏，堅持每天都努力工作。如果你真心熱愛一份事業，這並不難做到，紀律性很重要。”

瓦季姆有時也會感到疲憊，不過他又從另一位東亞電影大師那裏得到了啓發。

“有一天我看了《黑客帝國：重裝上陣》和另一部長電影，整個人都精疲力盡了。我覺得挺無聊，對第三部電影本來沒多少期待，但它從一開始就吸引了我——那是張藝謀執導拍攝的《英雄》。正是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真正優秀的藝術作品總是能打動人。從那以後每當我覺得自己年紀太大，不該再玩遊戲或者看電影時，我就會想到《英雄》在短短几秒鐘裏給我帶來的震撼感。”

張藝謀電影擁有讓人沉醉的視覺效果，而瓦季姆覺得在電子遊戲中，視覺效果同樣是最重要的一環。他相信就算一款遊戲玩法平庸，只要它擁有一流的視覺效果，也能讓人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成為某些人最愛的作品。舉例來説，他認為《快打旋風》與《怒之鐵拳》玩法相像，但《快打旋風》在畫面色彩、動畫和音樂方面相對遜色，所以體驗也就不如後者。

不過瓦季姆承認，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為《石川凜吾的夥伴們》找到合適的藝術家。瓦季姆將一份職位描述發佈到網上，但在隨後兩個月裏收到了許多負面反饋，例如“概念很糟糕”“支付薪酬太低了”“你是個白痴”……他只與一兩位感興趣的藝術家進行了初步溝通。

在挑選的過程中，瓦季姆會查看那些人的作品，還會要求他們做一張背景圖。當他與藝術家Artem “Wedmak2” Below接觸時，發現雖然Artem的早期作品似乎不適合他的需求，但創作的背景卻堪稱完美。“Artem把他為石川凜吾設計的家鄉街頭背景發給了我，我心想，‘這不是真的吧？他願意跟我合作嗎？’”

瓦季姆高度讚揚Artem，也很感激對方——他知道若非對方的參與，他根本不可能完成遊戲。Artem起初只答應為他做3個關卡的背景，但三關後又是三關，最終為《石川凜吾的夥伴們》創作了所有背景內容。

“我也許希望遊戲的整體氛圍更悲傷壓抑一些，但Artem是個如此優秀、純粹的男人，我認為他很難讓背景變得更暗了。所以我稍稍做了一點妥協。”

“我覺得很難準確地向任何人解釋願景。當我去理髮店時真的很難向理髮師解釋，我究竟想做個怎樣的髮型。就算有一張圖片讓理髮師照着做，也沒辦法保證實現想要的效果。所以當你去找一位理髮師，讓他剪短你的頭髮，如果你喜歡他的手藝，那麼可以每次都找他做同樣的髮型。但這始終是理髮師對髮型的理解，也許跟你的想法接近，卻不會完全一致……如果你與任何一位藝術家或音樂家合作，也要明白這個道理。”

《石川凜吾的夥伴們》的研發工作量巨大，瓦季姆的母親建議他向父親尋求幫助。他這麼試過，但父親拒絕了他的請求，原因是覺得Photoshop和像素藝術太難學了。

瓦季姆的父親尼克雷（Nikolay）58歲，目前失業在家（主要是因為年齡太大），但他仍然對健身感興趣，保持了很好的體型，甚至在自學雜技。尼克雷一生都擅長學習，自學了許多技藝，包括彈奏鋼琴、吉他和創作插畫和油畫等。不過他從未真正將這些愛好變成自己的一技之長。

“我相信父親在很多領域都有天賦，只是沒有堅持下來。這也是他沒能在任何一行成為專家的原因。”

當瓦季姆再次求助時，尼克雷同意了兒子的請求。憑藉在武術方面的積累，瓦季姆錄製了表演打鬥動作的視頻，然後向父親提供靜態幀圖片，並指導父親使用Microsoft Paint和Graphics Gale等軟件對每一幀圖片進行追蹤和編輯。總的來説，尼克雷完成了遊戲中所有NPC角色的設計，還為主角石川凜吾做了大約700幀動畫。

在緊密協作的過程中，父子倆都收穫了回報。“現在父親想要努力做一些事情並且充滿了激情，這讓我感到高興……我喜歡陪父親共度時光。”

瓦季姆本人

瓦季姆回憶説，小時候他經常跟父親一起通宵玩《鐵拳2》。另外父子倆都喜歡武術，這也是他後來決定做一款將背景設定在日本的遊戲的原因。

“我對日本文化的熱愛始於空手道。我的父親是前蘇聯的一位空手道選手，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教了我一些踢技。父親給我講過很多故事，比如大山倍達曾經跟公牛打架，還獨自在深山裏住了幾個月。我對父親講的故事深信不疑，所以在我看來，日本就是一個非常特別而又神秘的國度。”

在那個年代，市面上有很多忍者和功夫電影。有一回尼克雷問瓦季姆是否看過邪典武術電影《血腥運動》（Bloodsport），並將它描述為一部“講述發生在香港的一場地下格鬥大賽的紀錄片”，然後父子倆就一起去了電影院。

“東方文化無處不在……你無法逃離它。我對它們很感興趣，甚至在世嘉遊戲機上玩過達菲鴨（Duffy Duck），原因是‘它在某個關卡可以發動踢技。’”

儘管如此，瓦季姆仍然堅持講述他想講的故事。“當我寫故事和角色對話時，根本沒有考慮過他們是日本人，而只是根據我的個人經驗和風格在寫。我在塑造遊戲角色時沒有參照任何漫畫、動畫或電影，他們的原型都是我在現實生活中的朋友……雖然這些角色都有典型性，但一些細節讓他們看上去很逼真，不會顯得臉譜化。”

遊戲裏的精彩對話和故事更像取材於文學作品，而非上世紀80年代的流行文化。瓦季姆讀過日本作家村上龍和三島由紀夫的作品，不過他更崇拜俄羅斯本國的文學巨匠。“我認為我們擁有全世界最偉大的作家，例如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出於這種熱愛，他甚至將《卡拉馬佐夫兄弟》和《安娜卡列尼娜》兩本書放進了遊戲裏，玩家可以購買和閲讀。

《石川凜吾的夥伴們》在2018年5月登陸了Steam商店，同年8月推出日語本地化版本，並在今年4月登陸Switch。“最妙的是日本玩家也喜歡這款遊戲，它曾經在日本暢銷榜排名第7，與《最終幻想7》的最新移植版緊挨着，這讓我感到很榮幸。那是個偉大時刻，你要知道，《最終幻想7》是我最鍾愛的遊戲。”

瓦季姆非常感謝世界各地玩家對遊戲提出的反饋。雖然有些人對《石川凜吾的夥伴們》提出了批評，但那些充滿深度和細節的文字好評更讓他印象深刻。他現在還記得讀到第一份玩家評論時的心情。

“我在讀那條評論時全身都在顫抖，太激動了。當我知道有人讀懂了我想講述的故事時，幾乎哭出聲來。這真的是我從未有過的感受：‘有人理解我，我並非毫無價值。’每一條有深度的積極評價都讓我既感動，又深受鼓舞，無論是來自一位著名記者還是籍籍無名的玩家……玩家們的積極評價給我帶來了繼續前進的力量。”

在推特上，粉絲們發現瓦季姆正在獨自制作另一款遊戲：《Arrest of a Stone Buddha》。

“遊戲背景設定在上世紀70年代的法國，讓-皮埃爾·梅爾維爾的電影和吳宇森執導的香港風格槍戰作品是主要的靈感來源。我相信玩家們會喜歡遊戲裏的動作場面，但他們是否理解整個遊戲，會不會喜歡它？我真的不太確信，但我很喜歡這款遊戲……它是一部實驗性質的作品，流程很短，比《石川凜吾的夥伴們》更短一些。”

瓦季姆的遊戲創作方法融合了視覺深度、哲學視角，以及對藝術和流行文化的熱愛，並且總是將全部熱情傾注於作品中。毫無疑問，無論他接下來做些什麼，東西方玩家都會密切關注。如果瓦季姆再次問自己：“我是否已經為實現夢想付出了一切？”他可以肯定地回答：“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