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特朗普或許是結束舊時代的那個人_風聞
KKK-工科小学生,文献转载。-如有冒犯,请私信后必删。2019-06-05 07:19
在特朗普與普京於赫爾辛基會面的第二天(2018年7月17日),《金融時報》華盛頓專欄作家愛德華•盧斯(Edward Luce)邀請亨利•基辛格共進午餐。作為美國前國務卿、國家安全顧問,基辛格曾在美外交政策中發揮中心作用。

盧斯絞盡腦汁想從這位美國外交“軍師”口中獲取其對普京、特朗普、新世界秩序等問題的看法。然而,與高層接觸頻繁的基辛格早已養成了“三緘其口”的習慣,想讓他吐露一些真實的觀點與看法,可能並沒有那麼簡單。
一、讓基辛格走出舒適區,吐露對特朗普的真實看法
想邀請亨利•基辛格一起共進午餐並不難。**雖然他已經95歲了,行動也非常緩慢,但這位偉大的美國外交軍師依舊十分健談。**他行程匆忙,與俄羅斯總統普京和習近平等人會面時的熱情,絲毫不減當年作為尼克松的外交大師時的風采。他喜歡讓自己處於緊張狀態,説服他講出自己真實的想法並沒那麼簡單。基辛格對地緣政治學的見解好比艾倫•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對貨幣流通的理解,像古希臘含混的神諭一樣——他的見解只有自己能懂。我的任務是讓他走出自己的舒適區。我想知道他對特朗普的真實看法。
此時正是同他談論這一問題的好時機。我們將午餐選在了特朗普同和普京在赫爾辛基會面的第二天。美國外交建制派認為此次峯會將成為美國外交的一個低谷。特朗普拒絕了美國情報機構關於普京干預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的結論,反而支持普京的無罪聲明。雖然隨後特朗普堅持他的本意是“反對”俄羅斯的無罪聲明,而非“支持”,試圖收回當時説的話,但顯然已無法令人無法信服。《紐約每日新聞》已打出了“公然叛國”的駭人頭條,旁邊配的漫畫上,特朗普正一邊拉着普京的手,一邊朝着山姆大叔(美國的象徵)開槍。現在正是讓基辛格解開其“含混神諭”的絕佳時機。
我提前一兩分鐘到達餐廳。基辛格已經坐在那兒了。在這間半空的餐廳裏,他矮小的身影出現在角落的一張桌子上,一根大枴杖靠在旁邊的牆上(幾年前他的韌帶撕裂了)。
**“原諒我不起身迎接你****了。”**基辛格帶着低沉的德國口音説。我們用餐的朱比莉餐廳是一家舒適的法國餐館,離基辛格在曼哈頓的公寓僅一個轉角的距離,距基辛格事務所只有幾個街區,基辛格事務所是家地緣政治諮詢公司,人們花費昂貴的諮詢費換取基辛格的真實觀點。而我能提供的唯一報酬就是一頓豐盛的午餐。點餐前,基辛格反覆確認他是否是我的客人。
我再三肯定後,他笑着説,“啊,是的,否則這就是腐敗了。”基辛格經常在這裏吃飯。他説,“我昨晚剛和女兒在這兒吃過飯。”午餐過程中有兩三個人過來同他握手。其中一人説:“我是烏克蘭駐聯合國的大使。”
“誰?”基辛格問。
“烏克蘭,”外交官回答,“我們對您的評價非常高。”基辛格聽了之後很開心。
“啊,烏克蘭”基辛格説,“對於烏克蘭,我是一個堅定的支持者”。
二、“普京與希特勒不是一類人”
地緣政治學中不得不提基辛格。作為中美建交、對蘇緩和等政策的倡導人之一,基辛格現在面臨的是一箇中俄挑戰美國的世界秩序,而且中俄還經常聯合在一起。
但這位冷戰時期的外交前輩對未來的興趣絲毫不亞於過去。今年,他為《大西洋月刊》撰寫了一篇關於人工智能的駭人文章。文章中他將今天的人類比作被天花和西班牙人侵略前的印加人。他極力主張成立主管人工智能的總統委員會。他在文章中總結道:“如果我們不盡快開始這項工作,不久我們就會發現已經太遲了。”
今年夏天,基辛格正在家創作一本關於偉大政治家的書(其中有一章關於撒切爾夫人),他剛剛完成了關於尼克松的章節,單這一章就有25000字。基辛格曾擔任過尼克松的國務卿和國家安全顧問。他正在考慮是否要單獨出一本短篇,但是擔心會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他説:“這可能會再次激發更強烈的爭論與反對。”
我問:“您的意思是,這可能會引起人們對‘水門事件’和特朗普“通俄門”調查的比較?
“是的,這正是我的擔心。”他回答。
還沒等我繼續追問,基辛格便轉向撒切爾夫人了。“她是個了不起的夥伴,”他説,“我堅信英美應該維持一種特殊關係,因為美國需要心理上的平衡,而英美關係就是基於歷史、而非利益交換的自然平衡。”
我們的前菜來了。基辛格點了一道雞肝醬,他吃得津津有味。他把餐巾像圍兜一樣塞進領口。我想聊聊特朗普,基辛格則熱衷於談論英國。我問了他有關前英國外交大臣卡靈頓勳爵(Lord Carrington)的情況。因為未能阻止阿根廷入侵福克蘭羣島(Falkland Islands),卡靈頓勳爵攬下所有罪責,於1982年宣佈辭職。卡林頓勳爵在本月剛剛去世,享年99歲。在他去世的那天,新任英國外交大臣鮑里斯·約翰遜因為截然不同的原因也辭職了。但是可以説,前者的辭職是光榮的,後者卻是恥辱的。
“我很喜歡卡林頓勳爵,”基辛格激動地説,“之前我每次去英國都要看望他。”基辛格還提到,他們相交多年,卡林頓勳爵從未抱怨過辭職一事。基辛格説,“他曾告訴跟我説,‘如果你在私下悄悄告訴朋友説這事與你無關,那麼當初為此事承擔責任又有什麼意義呢?’我認為人們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品質了,因為要做到這樣,需要一種視之為理所應當的傳統,而我們已喪失這種傳統了。”
我提到,“約翰遜肯定不具備這種傳統。”
基辛格回應道:“我認為卡林頓並不是很看重約翰遜。”
我問基辛格怎麼看待“赫爾辛基峯會”,他停頓了一會兒。“這是一次必須召開的會議。過去幾年我一直支持這場會議的召開。美國國內問題掩蓋了它的重要性,顯然錯失了機會。但是我們必須重視這些事情。看看敍利亞和烏克蘭。俄羅斯的特點是無論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動盪幾乎都會影響到它,因此,為它提供機會的同時,也會被它視為一種威脅。這些動亂還會繼續,我擔心它們還會愈演愈烈。”
基辛格一直關注俄羅斯對苦難“近乎神迷”的忍耐程度。他的要點是,在普京入侵克里米亞之前,西方錯誤地認為俄羅斯將遵循西方基於規則的秩序,北約誤判了俄羅斯對尊重的強烈渴望。
基辛格説道,“北約錯誤地認為,一種歷史性的演變將橫跨歐亞大陸,卻不明白在這一過程中它可能遭遇與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西方國家觀念)截然不同的東西。這對俄羅斯來説是在挑戰其身份與認同。”
我問:“你的意思是我們激怒了普京?”
“我認為普京和希特勒不是一類人,”基辛格回答,“他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響很深。”
三、“特朗普或許是結束舊時代的那個人”
我們的主菜來了。基辛格點了一道綠色蔬菜鋪底的海鱸魚,他幾乎沒有動這道菜。之後服務生詢問是否需要打包,他説:“不需要,但它味道很好。”與他相反,我的多佛比目魚和球芽甘藍幾乎被我吃完了。我們喝的都是波多汽泡水,這是基辛格特地點的。
我感覺我沒能將基辛格引向對特朗普的討論上——或者説,我沒能捕捉到他隱含的信息。他的意思是我們低估特朗普了嗎——其實特朗普或許不為人知地在幫我們安撫俄羅斯北極熊?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基辛格又停頓了一會兒。基辛格説道,“我不想過多討論特朗普,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我應該用一種更連貫的方式來做這件事。”我反駁道,“你現在就是連貫的,請您繼續講下去。”
接着又是一陣耐人尋味的沉默,隨後説道,“歷史上會時不時地出現一些人物,他們標誌着一個時代的結束,並且強迫它脱下舊時代的偽裝,我認為特朗普就是其中之一。這並不意味着特朗普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或是想出了更好的對策,他可能只是無意為之。”
到目前為止,基辛格已經完全放棄了那條魚。我知道他已經簡略地形容了特朗普。他與普京會面過17次,並將會面內容彙報給了華盛頓。我嘗試另外一種策略,問道:“特朗普可以和歷史上的哪個人物相比呢?”這一策略也沒成功,基辛格轉而介紹自己的歐洲外交之旅。他認為,大概除了法國的馬可龍,他找不到任何勾起自己興趣的領導人。
**“我還不能確定他的能力,因為他才剛剛開始執政,但我喜歡他的風格。****”**基辛格説,“在其他歐洲政治家中,默克爾非常本土化。我個人很喜歡並尊重她,但她不是一個超凡的人物。”
我進一步問道,“在當今美國的建制派中,您認為哪些外交人物能夠與自己相比呢?比如已故的布熱津斯基(基辛格的前任,曾經也擔任過國家安全顧問)”。提到布熱津斯基的名字,基辛格很有觸動。“他的去世是一個很大的意外,當時我寫信給他的妻子説,他的逝世對我的打擊是最大的。”基辛格帶着明顯的情緒説,“在我們這一代中,布熱津斯基幾乎是獨一無二的。我與他都認為世界秩序是我們時代的關鍵問題。我們應該如何創造它呢?雖然我們的想法存在一些差異,但共同的關切是希望將外交提升到影響世界秩序的高度。”我問,當今是誰在思考這些問題呢?他答道,“當今沒有相關方面的討論,但是我們需要這樣的討論。”
我始終感覺基辛格試圖向我傳遞一些信息,但是因為自己缺乏想象力而沒能捕捉到。就像一個蒙着眼睛的飛鏢手,我嘗試了許多不同的投射線路。我問道,“如果特朗普讓美國退出北約,德國會怎樣?”基辛格覺得這是個好問題,但拒絕評論它發生的可能性。
他回答道,“在20世紀40年代,歐洲領導人有着明確的方向,而現在他們大多隻想避免麻煩。”我打斷説,所以他們的工作做的並不好。“的確如此”,基辛格帶着意味深長的微笑説,“一位著名的德國人士最近告訴我,過去美德關係緊張時,他總是習慣性希望離美國遠一些,但是現在他發現,一個沒有美國的世界更加可怕。
我問道,“所以如果其他西方國家各過各的,不再依賴美國,特朗普會感到吃驚嗎?”
基辛格答道,“如果在特朗普時期發生這樣的事情,將會是很諷刺的,但是這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基辛格接着説,但是對於歐洲來説,脱離美國這個選擇是不具吸引力的。一個分裂的大西洋將使歐洲成為“歐亞大陸的附屬”,屆時歐洲的生存將任由中國擺佈,後者正希望恢復其中央帝國的歷史地位,希冀成為“人類社會的主宰者”。
治孤島,不得不模仿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但並沒有讓世界其它地區分而治之的聽起來,基辛格似乎認為中國正在朝着他的目標邁進,而屆時夾在兩大洋之間、沒有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支撐的美國將成為一個地緣政思維習慣(英國曾經採用分而治之的態度對待歐洲大陸)。
基辛格在人工智能問題上更加謹慎,他承認,這是一個他仍在努力思考的問題。但他對“自主機器人戰爭”(autonomous warfare)的未知後果感到不安,在這種戰爭中,機器需要做倫理方面的決策。他説道,“我需要在剩下不多的時間裏,努力讓大家關注這些問題。但同時我也不會假裝我自己知道答案的。”
接下來我問了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權力是春藥嗎?”
“是什麼?”他問。
“春藥。”我重複了一遍。
我不知道基辛格會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我引用的是基辛格在他職業生涯鼎盛時期的名言,當時他還是個單身漢。在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他的風流韻事和國家事務一樣出名。基辛格帶着一抹淺笑回答:“我肯定會説,擁有作抉擇的權力可以給你一種你在日常生活中無法體驗到的感覺。”我答道,這是個微妙的答案。
“我確實那樣説過,”他回答道,“但是我那樣説更多地是為了讓你獲得智慧,而不是生活的意義。在某種程度上,這是真實的,而且是基於觀察的。”
四、“我們正處於一個非常非常糟糕的時期。”
現在我們正在喝咖啡。我點了雙倍濃縮咖啡,基辛格的是薄荷茶。我決定將最後一個飛鏢瞄準靶心。我們已經談了將近兩個小時。我告訴基辛格,外界對他一直以來的反覆批評在於,他以不公開發表意見為代價,換來了與當權者的聯繫。現在不正是破釜沉舟的好時機嗎?
對此,基辛格看起來有些沮喪。他最終回答道,“我很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包括好朋友在內的許多人,也一直在敦促我這樣做。可能某天我會有所改變吧。”我有些緊張地笑着説,“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機了。”
他回答道,“我很清楚自己前行的方向,你呢?”我回答道,“算清楚吧。你對未來感到憂慮。但是你相信,未來將出現一個重大時機,特朗普很可能會不經意間嚇我們一跳,讓我們不得不重新建立過去被視為理所應當的基於規則的秩序。這樣總結合適嗎?”
“我認為我們正處於一個非常非常糟糕的時期,”基辛格回答,“我組織過無數的首腦峯會,但是很可惜這次人們無法從我這裏獲得此次赫爾辛基會議的情況了。”
很明顯,他不會再細説了。我問,目前的情況和歷史上哪個時期最像?基辛格談起了作為美國新公民穿着制服參與二戰的經歷,他還回憶了最初是什麼讓他這樣一位年輕的德國難民來到美國的。1938年德國進軍奧地利後,他家鄉的猶太人被告知不得外出,基辛格的父母抓住了前往美國的機會。他説,“到處都是宵禁和德國士兵。我從未忘記這一創傷。”他的這些回憶是被精心挑選出來的。
一隻胳膊。**我這才意識到剛剛一直在粗暴地盤問一個年齡差不多有我兩倍大自從我們坐下來後就開始下雨,簡直像聖經裏的風暴降臨了一樣。一把雨傘甚至從窗前飛過。**這種濕漉漉的天氣裏,基辛格因舊傷行動不便,我扶着他搖搖晃晃地向他的車走去,司機扶着他的另的人。“基辛格博士已經期待這頓午餐好幾天了。”當我回去借傘時,我身後的服務生説。儘管我關於特朗普的追問怕是壞了他的胃口,但我還是很高興聽到這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