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益:從神魔鬥法到流浪地球——百年中國科幻文學的工業形象_風聞
观学院-观学院官方账号-微信ID:Guanschool-微博:观学院-2019-06-06 16:01
李廣益 重慶大學高研院副教授
1908年,在《新紀元》中,黃種人和白種人展開世界大戰,用到了各種先進的工業裝備,既有水面步行器、避電衣這些平實的工業產品,也有洞九淵寶鏡、如意艮止圈、追魂沙等“法寶”,戰爭模式很像《西遊記》《封神榜》裏的神魔鬥法。雖然它好像有一些對工業產品的想象,但還停留在一個非現代的思維範疇。
以下為觀學院整理的要點導讀
如果在短短的一小時裏,把一百年來中國科幻文學的發展講一遍,會非常粗略,也不一定是大家最願意聽到的有趣的東西,所以我選擇了一個特定的角度,即百年中國科幻中的工業形象。
一、主流文學對工業形象呈現不足
首先,要跟大家做一些概念上的交代。
廣義的工業形象,即“三工”,工廠、工人和工業。狹義的工業形象,正如美國學者劉易斯·芒福德指出的,現代工業是以機器為核心的技術體系,或曰機器體系(The Machine)。這裏不是説單個的機器,而是説有很多不同的機器聯合運轉,共同支撐我們的社會。
小説家福斯特在1909年寫了一本科幻小説,叫做《大機器停轉》。説的就是未來的人類生活完全由唯一的一個機器支配,本來大家好像生活得非常安穩和幸福,結果有一天機器突然出了故障,然後整個社會都停擺了,整完全不知所措,陷入一片混亂。
以結構複雜、自動化程度較高的機器為核心的現代工業體系,支撐着我們生活其中的現代工業社會,而主流文學對這一體系的認知和表現是不充分的。科幻文學是一個與現代工業的成長密切相關的文類,我們可以藉由科幻文學管窺工業之人文形象。
二、百年中國科幻文學的工業形象
1.晚晴時期——神魔鬥法 06'00
1904年,中國近代最早的科幻小説《月球殖民地小説》面世。想象的是一羣人造了一個非常大非常先進的氣球,然後這個氣球可以飛到月球去建立殖民地。
北京大學的陳平原老師,指出氣球是晚清時期屢見不鮮的“飛車”想象的一個重要分支,而這種想象是以中國自身古典文化的一些傳統資源作為憑藉的。
這張“妙智飛車”圖片來自晚清有名的《點石齋畫報》。
我們再拿《山海經廣注》中的一個插圖做個比較。它想象的是有一個齊肱國,這個國家的人非常善於製造飛車。
雖然看不出這些飛車有什麼樣的機械裝置,但它確實有我們自身的幻想傳統在裏面。那麼我們再擴展一下,去看一看晚清其它的科幻小説對於工業產品的想象。
1908年,在《新紀元》中,黃種人和白種人展開世界大戰,用到的各種先進的工業裝備既有行輪保險機、水面步行器、避電衣等非常平實的工業產品,也有洞九淵寶鏡(聲吶)、如意艮止圈(電網)、追魂沙(催眠)等“法寶”。這兩類東西混在一起就產生一種非常奇妙的非現實的感覺,那個戰爭模式很像《西遊記》《封神榜》裏的神魔鬥法。雖然它好像也有一些對工業產品的想象,但還停留在一個非現代的思維範疇。
1909年,《電世界》體現了全然不同的工業認知。小説的開頭,説在亞細亞洲中央崑崙山脈結集地方,新出了一位電學大家,他環遊世界回國,便倡議要把電力改變世界,成一個大大的電帝國。
為什麼他説要把電力改變世界,這一點非常重要。芒福德曾根據支撐社會運轉的典型能源和材料,將人類技術發展史劃分為不同階段:“水能——木材”、“煤炭——鋼鐵”、“電力——合金”。《電世界》的想象恰恰落腳於電力和應用電力的合金上。
這裏的冶煉方式非常符合現代工業的模式。這位電學家還製造出各種各樣的新發明:電車、電槍、電扇、電攝影片、電作樂、無線電報等等,由此徹底改變了社會面貌,這是20世紀上半葉中國首屈一指的工業烏托邦。
2.民國時期——有了很多新發明 15'35
1917年的《未來之上海》,1935年的《冰屍冷夢記》對未來的想象,也都提到了非常多的新技術新發明。
1936年,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小説,叫做《橡林歷險記》。主角皮象賢,是一個以工業救國為己任的愛國青年。因為他要研究人造橡皮,就到南洋考察,結果誤入一個到處都是橡皮製品,堪稱橡皮王國的地方。
他還看到有很多人在跳上跳下,有的跳三四層,有的跳三四十層,實際上這不是娛樂,而是在訓練,為了以後要實施一些軍事行動。據説橡皮王國的東北方向有一個小島,被一羣海盜侵佔了,所以他們想發動軍事作戰收復小島。當然,我們都能猜到這個東北小島指的是什麼。
3.新中國——工業烏托邦巔峯 18'35
進入到20世紀下半葉,到了新中國時期,關於機器體系的想象又有了新的進展。
1959年《綠色工廠》想象了農業生產工業化和自動化。
1962年《白鋼》設想未來將以耐高温、抗酸鹼、高硬度的“高強度延性陶瓷”取代現有鋼鐵。
1978年《小靈通漫遊未來》,達到了20世紀中國工業烏托邦想象的巔峯。直到今天,它還是中國歷史上賣得最多的科幻小説,在出版當年就賣出了300萬冊,現在的《三體》好像是200萬冊左右。
20世紀中國科幻小説的想象,在這部小説裏面都得到了體現,比如説飛車、有投影機的階梯教室,還有改造南極,生產糧食蔬菜的“農場”,大量的機器人等。小説刻意地迴避了政治,把全部的熱情都投入到了對工業社會日常生活的想象之中。
三、工業社會的兩幅面孔
隨着改革開放的推進,我們的工業也有了長足的進步,以前很多美好的工業想象也在慢慢實現。但是,同時工業社會的很多問題也開始暴露出來。科幻文學中的工業形象日趨複雜,並且在不同作家筆下有着截然不同的呈現。
1.光面——代表人物:劉慈欣 25'50
我們先來看劉慈欣的《地火》(1999年)。主人公劉欣的礦工父親因為矽肺病去世,多年後,劉欣試圖依靠自己掌握的氣化煤技術,通過煤層的可控燃燒,將煤轉化成可燃氣體。但是由於劉欣及其合作者在地質資料不完整的情況下,貿然進行試驗,燃燒的煤層脱離了控制,最終演變成一場大火,一燒就是18年。人們為此流離失所,劉欣以死贖罪,最後跳進了燃燒的礦井。
這是一個悲劇故事,可是在故事之中我們看到了兩點。
第一,劉慈欣敢於去想象用一種先進的技術,來改變幾千年以來從來沒有發生過變化的工業生產方式。而且,它不是一種盲目的想象,而是在想象利用一些新型的傳感器,或者燃燒控制的技術來實現這種轉變。
第二,在小説的末尾,他也給出了一個對於光明未來的想象,説的是在一百多年以後,一羣初中生到煤礦的煤炭博物館參觀。然後在體驗完之後,學生們充滿感慨地在日記中寫下,過去的人真笨,過去的人真難。
跟《地火》相比,《圓圓的肥皂泡》(2004年)更多地體現了劉慈欣科幻小説空靈的一面。
故事中的女孩圓圓從小就喜歡吹泡泡,後來她利用納米技術,研發了一種叫“飛液”的超級表面活性劑,可以用來製造巨型泡泡。圓圓在家鄉造出的巨型泡泡,一度罩住了整個城市,導致廢氣和熱量無法擴散,差點釀成災難。
不過,圓圓的父親意識到這種泡泡可以向西北乾旱地區運送濕潤的空氣,進行人工降雨,於是開啓了向中國西部空中調水的宏大工程。
我們可以在這個故事裏看到,材料領域的一種突破,可以給社會帶來的一個巨大變化。而且,劉慈欣想象了一種進入到海陸間水循環的宏觀尺度去發揮作用,天空中五光十色的巨型泡泡也是工業偉大力量的象徵。
這部小説也延續了中國科幻小説一個有特色的脈絡。劉慈欣曾在《消失的溪流: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科幻》裏提到,在80年代就有一些非常簡單的想象,都有比較高的技術可行性,這些作者是為了説出技術設想,才去寫小説的。可以毫不誇張地説這是中國創造的科幻。它也是對工業有信心,有着深刻了解的人才會去想象的科幻。
此外,劉慈欣對科幻的審美也有非常特殊的風格。
這段文字取自艾蕪的《百鍊成鋼》(1958),可以發現作者對工業的描寫更多的是出於對自然界的觀察,他不自覺地還是回到了《南行記》中他最擅長的自然風光的描寫。
我們再看劉慈欣的《流浪地球》,他寫道:
從我住的地方,可以看到幾百台發動機噴出的等離子光柱。你想象一個巨大的宮殿,有雅典衞城上的神殿那麼大,殿中有無數根頂天立地的巨柱,每根柱子像一根巨大的日光燈管那樣發出藍白色的強光。而你,是那巨大宮殿地板上的一個細菌……
劉慈欣描寫行星發動機時,他不會説它像一株巨大的挺立的松樹,他用的是“雅典衞城神殿頂天立地的巨柱”這樣的比喻,他追溯到文明的源頭,然後有一種訴諸於宗教的感覺。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工業的磅礴力量,以及其製造出來的大型產品,有一種敬畏感,也有一種由衷的讚美。
2.暗面——代表人物:陳楸帆 41'30
陳楸帆,一位80後科幻作家,他有一個主張叫做科幻現實主義,就是説科幻用開放性的現實主義,為想象力提供了一個窗口,去書寫主流文學中沒有書寫的現實。
我們來看一下其成名作《荒潮》中的一段描寫:
我想大家讀到這一段的時候,雖然沒有身臨其境,但是如果有點想象力的話,就能感受到這種工業生產帶來的環境污染的代價,顯然這不是工業社會的美好景觀,它更像是工業生產的一種異化。
通過這樣的梳理和比較,我們可以發現從晚清到1980年代,在相當長的時段裏,工業在中國科幻小説中是以一種相當正面的形象呈現的。考慮到近代中國工業的落後,被西方堅船利炮被迫打開國門這樣的慘痛經驗,文學上對於工業化的積極態度可以説是理所當然的。自晚清以來,無論哪種政治勢力也都是期待工業化的,大家暢想的也都是一個美好願景。
到了1990年代,特別是新世紀,隨着中國工業化進程的高速推進,諸如環境污染、食品安全、勞工境遇等問題也次第爆發,工業的美好形象也就漸漸褪色。在這種情況下,不少當代的中國科幻小説,對於工業社會景觀的相關描繪,可能就有非常多的負面或者批判態度,這種情況在中國當代科幻小説裏,甚至是一種比較主要的聲音。
3.如何理解二者在書寫上的歧異 47'50
當代的科幻作家多數出生在,或者長期學習和工作在經濟最發達、工業化程度最高的一線城市,這使得他們對工業社會面貌有着切身的經驗,充分了解工業社會的便利和弊端,我將這些人歸類為**“大都會科幻作家”**。**那麼,**生活在遠離一線城市的劉慈欣,是因為落後於時代才保有對工業的這種信任和期待嗎?
這當然是一個過於簡單的這種推測,我們知道劉慈欣在山西陽泉一個一百多萬人口的城市生活和工作,其生活空間和一線城市肯定是有相對的差異。
劉宇昆、劉慈欣、陳楸帆
但是,從另外一方面説,“大都會科幻作家”缺乏在工業領域的一些經歷和認識。劉慈欣曾經長期擔任娘子關火力發電廠的計算機工程師,他具有置身於現代工業核心地帶的個人經驗,這種職業身份和從業經歷,使得劉慈欣能夠以一種自豪和欣賞的態度去面對工業文明的成就,進而想象未來工業將會造福或者拯救人類。
放眼未來,曾經長期佔據我們理想視野的那種簡單的光明的工業烏托邦的想象,可能沒有辦法復歸了。因為每個人對於工業社會都已經有了更深的認識,未來人們的態度可能會更加複雜,然而我覺得在當代文學中,擁有劉慈欣這樣一條脈絡,仍然是有重要意義的。
未來我們會有一條自己的工業社會發展道路,我們可能並不會像西方那樣簡單地走向一個後工業社會,走向產業製造業的空心化,我們有可能還會長期保持一個龐大的工業生產體系。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文學想象就不能僅僅是一種對於工業生產負面後果的抨擊和反思。我們可能需要像劉慈欣這樣,要在對工業生產有一個深刻認識的基礎上,去想象技術改變社會的種種可能,要有一種正面的積極的態度。同時葆有這兩種不同的書寫脈絡,時時對話,互為鏡鑑,對中國工業和中國文化的健康發展都不乏裨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