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總有人視周易為迷信?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1086-2019-06-06 10:55
文|陳來 題|《周易》中的變革思想
長久以來,有一種觀點,認為中華文明是農業文明,而農業文明是保守的、安於現狀、抗拒變革的。也有人認為,儒家思想是保守的,是反對變革的,這一主張甚至在45年前的“文革”後期成為一種政治運動的觀念基礎。這些觀點在今天也仍然被一些人所秉持着。
《周易》號稱羣經之首,在六經中最富有普遍理論的意義,也是中華文明最為古老的經典體系。易學是研究《易經》的學問,是漢代以後中國經學綿延發展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儒學的重要部分。“易”的基本意義就是變易,《易經》的基本思想就是整個世界處於永恆的變易之中,而人必須順應這個永久變易的世界,建立起變易的世界觀。所以,展示《易經》中的變易思想,我們就很容易看清上面所説的兩種觀點是錯誤的。
中華文明中自古就有源遠流長的變革思想,也正是這種思想支持了中華文明數千年連續不斷的發展。
《周易》的變易思想,在理論上的表述集中體現在《易傳》,尤其是《繫辭傳》。《易傳》的表述語言有二重性,一方面具有解説卜筮原理的意義,另一方面則具有對宇宙普遍原理敍述的意義。由於本文不討論卜筮的問題,所以《易傳》本文中關聯卜筮的一面不在我們討論的範圍。我們只關注《易傳》作為哲學文本的意義。

一、唯變所適
我們先來看《繫辭傳》的首章敍述:
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羣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繫辭傳上》第一章)
《易傳》特別重視宇宙中各種對立面要素的分化和互相作用,如動靜、剛柔、天地、乾坤,認為它們作為宇宙世界的基本要素,其相互作用決定並豐富了宇宙的運動和變化。對立面的分化造成了豐富的世界萬象,造成了變化的可能,而對立面的相摩相蕩促進了變化的深刻展開。這就是“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而“變化”兩字就是這段敍述中的關鍵詞。
來看《繫辭傳》的第二章:
聖人設卦觀象,繫辭焉而明吉凶,剛柔相推而生變化。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憂虞之象也。變化者,進退之象也。剛柔者,晝夜之象也。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 《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佔。是以自天祜之,吉無不利。(《繫辭傳上》第二章)
聖人不僅深刻觀察了宇宙世界的萬象及其關聯作用,而且主動地設計出易卦的體系,用以“剛柔相推而生變化”為基本特徵的易卦體系,來推演世界的變化吉凶,以求得人要達到的結果。換言之,古代哲人積極地運用人為的變化體系模型即《周易》卦象體系,模擬世界的變化,以謀求理解、把握世界的變化及其結果。這種積極應變的思維,與文明的產業基礎(農業)沒有必然關係,體現的是人類主觀能動性不斷成熟發展,謀求掌握世界變化的方向趨勢,趨利避害,求得最好的結果。這種不迴避變化,不預期世界靜止不變,反而積極主動去了解變化的心態,決不是一種保守的心態。
《繫辭傳》下面又説:
《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説;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繫辭傳上》第四章)
在《易傳》看來,《周易》的作者要徹底瞭解天地的幽明、世人的死生、宇宙的始終、鬼神的情狀,要囊括事物的萬變,促成事物的發展,這種心態也決不是保守的心態,而是積極把握世界及其變化規律的宏大胸懷。所謂“神無方而易無體”,這裏的易不僅僅指易卦自身,而是指宇宙變化的全體;無方無體,是指世界的變化沒有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是無限動態的。
這就提出了關於“易道”的問題。所謂易道就是指《易》之道,也是指整個天地之道,強調變易是宇宙的普遍原理和法則:
《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繫辭傳下》八章) 《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道有變動,故日爻。爻有等,故日物。物相雜,故日文。文不當,故吉凶生焉。(《繫辭傳下》第十章)
道始終在流轉變遷,從不把自己固定於一個固定處所,一切事物相互變易。變動不居是説不斷地變化,不可為典要是説沒有一定之規。變化才是整個世界唯一的原理。天道即易道的總體,分而言之,可以三才之道來説明,即天道、地道、人道;狹義的天道講陰與陽,地道則講柔與剛,人道專講仁與義。但易道總而言之,只是一個變化之道,所以説“道有變動”。
二、觀察變化
《説卦傳》一開始就明確提出“觀變”的觀念:
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幽贊於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觀變於陰陽而立卦,發揮於剛柔而生爻,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説卦傳》第一章)
變化是世界的原理,也是世界的普遍現象,但是這不等於説人們就能自然地瞭解變化的普遍性和意義。因此《易傳》要求人們要“觀變”,即善於觀察事物的變化和對立統一,進而瞭解整個世界與變化的關係,達到窮理盡性的境界。
《易傳》中既講“觀”,也講“察”:
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賁·彖傳》)
觀和察的對象就是時變,因為在易傳作者看來,變不能脱離時,時總是和變相結合的,時變就是處於一定時空之中的變化,把變化置於一定時空環境中來觀察,才能獲得對變化的具體瞭解。《説卦傳》又提出:
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動萬物者莫疾乎雷,橈萬物者莫疾乎風,燥萬物者莫燠乎火,説萬物者莫説乎澤,潤萬物者莫潤乎水,終萬物始萬物者莫盛乎艮。故水火相逮,雷風不相悖,山澤通氣,然後能變化既成萬物也。(《説卦傳》第六章)
“妙”就是促使事物發生多樣的變化。雷是鼓動萬物的,風是吹拂萬物的,水是潤澤萬物的,神就是促使事物變化的。所以,事物的變化有其“能變化”的原因,《易傳》認為這個原因就是“神”,神的功能就是妙運萬物,以成就變化。但這個神不是古代宗教的神靈,而是易傳對宇宙變化的內在動力因的一種説法。因此,人們在觀變於陰陽、察乎時變的同時,還要深刻理解事物變化的根源,才能根本上提高對於變化的理解。
恆卦的《彖辭》説:
天地之道,恆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恆,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恆·彖傳》)
恆是穩定之意,但恆不是不變,不是與變化根本對立的,恆是在陰陽四時的推移變化、交相感應中得以形成的。恆也不是一成不變,而是在變化中尋求平衡和穩定。二者不是互相排斥的。這都表現了《易傳》的辯證思維。
乾卦《彖辭》以宏大的視野揭示了天道變化流行的全景: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成寧。(《乾·彖傳》)
乾道就是天道。陰陽剛柔相互作用,互相推移,大化流行,無所不在,而天道的本質就是變化,天道的作用也是變化。正是天道的變化使得萬物各得其性命之正,而萬物也要在因應天道變化的過程中去成就自己的品性、發揚自己的生命。“天地變化,草木蕃。”(《坤·彖傳》)天地的變化是造成萬物生長繁盛的根本原因,有變化才有生成。
三、通其變化
《繫辭傳》提出了“通變”的重要觀念: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佔,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繫辭傳上》第五章)
宇宙的變化是在一陰一陽的變化反覆中展開的,要認識這些無方無體的變化並不容易。《易傳》的作者認為,宇宙的變化,特別是反映在我們這個世界、我們這個人世間,就是“日新”和“生生”。從這裏就可以把握變化的真諦。“日新”是説變化不斷產生新的要素,新的東西;“生生”是説生命的展開不是重複,也永不停息,而是生命力的蓬勃發展。這種變化不已、生生不息的世界觀,不僅決不是停止、不變的世界觀,而且是一種充滿樂觀、包容的宇宙觀。特別是,這裏提出了,人面對世界的變化,要謀求“通變”,也就是通曉事物的變化,把握世界的變化,以指導我們的實踐。通變可以成就事業,所以説“通變之謂事”。説明周易要求掌握世界的變化,不僅是為了認識變化,而且是運用這些認識去成就事業。這是中國古代哲學的特點,即不僅要認知世界的變化,而且要推動事物的變化,以符合人類實踐的目的。通變的思想是《周易》重要的指導思想。
《繫辭傳》又説:
夫《易》廣矣大矣!以言乎遠則不御,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闢,是以廣生焉。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繫辭傳上》第六章)
“通變”又叫“變通”,通變的工具是易卦體系,而這一體系是以模擬天地四時的變化為基礎的。通過這種相似相配於天地之變化流行,以揭示出宇宙的變化機制,促進人類應對變化的發展。
《繫辭傳》還説:
《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尚其佔。是以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響。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參伍以變,錯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變,其孰能與於此?《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夫《易》,聖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曰“《易》有聖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謂也。(《繫辭傳上》第十章)
人們對《周易》的運用有不同的出發點、不同的方式,所謂“以動者尚其變”,是指用《周易》去指導我們的行動。最重要的是重視事物的變化,使我們的行動適應環境的變化。這裏再次提出“通其變”,就是通曉和深刻理解變化及其意義,甚至認為通其變者才可以掌握天下之至變。幾是變化的苗頭,從事物變化的初期,就能掌握其微妙的苗頭,研究這些微妙的苗頭,關注事物變化的方向,隨機應變,這樣才能成就天下的事務。
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繫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繫辭傳上》第十二章)
這裏説的變而通之,是指《周易》的作用之一,就是“變而通之以盡利”,運用對於世界變化的通透理解去貫穿於實踐的全過程,就可以充分得到需要的利益,避開各種可能的害處。所以通變不僅僅是一種哲學智慧的理解,而且強調事和利,指向對實際事務的指導。不可否認,“變而通之以盡利”包含了對現有事物進行改革,理順事物的合理關係,以發揮出最充分的效能,以求得最大的利益。這樣的思想,可以説就是改革的思想。
最後來看變通和時的關係:
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繫辭焉而命之,動在其中矣。吉凶悔吝者,生乎動者也。剛柔者,立本者也;變通者,趣時者也。吉凶者,貞勝者也;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瞞然示人簡矣。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爻象動乎內,吉凶見乎外,功業見乎變,聖人之情見乎辭。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繫辭傳下》第一章)
對立面的相互作用產生了變化,而變化總是趨向合宜的時機。自然世界的“變”是自然的過程,不是人所造成的。人的有心參與,則是“動”。變通屬於人的主觀努力,這種努力必須符合客觀事物的變化規律,懂得這個規律,又能主動適應變化的規律,採取正確的應變行動,就能促使事物朝着有利方向發展。而其中一個關鍵之處在於掌握改革的時機,這就是“變通者,趣時者也”。
四、成其變化
《繫辭傳》很重視“成其變化”的觀念:
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聖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繫辭焉以斷其吉凶,是故謂之爻。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也。言天下之至動而不可亂也。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擬議以成其變化。(《繫辭傳上》第八章)
所謂“聖人有以見天下之動”,這個動也是指變動;而“觀其會通”,亦包含有通變的意義在其中。更重要的是,《易傳》提出“成其變化”的觀念,這就是説,人利用《周易》的體系,不僅為了模擬和了解世界,更在於成就世界的變化,體現了人的主觀能動性。換言之,既要通其變化,又要成其變化。這樣才能建立功業。
《易傳》在另一個地方也説: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於勃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揚而後掛。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繫辭傳上》第九章)
這是説《周易》的卦象數理體系,就是為了成就變化,以配合宇宙的規律。這裏的行鬼神,並沒有宗教的意義,而是指宇宙運行的奧妙。
《繫辭傳》還指出:
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有六十,當期之日。二篇之策,萬有一千五百二十,當萬物之數也。是故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顯道神德行,是故可與酬酢,可與祜神矣。子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繫辭傳上》第九章)
所謂“神”就是推動變化發生的根源,也就是變化的發動者、主導者,其實就是變化的根據和原因。神之所為,也就是“變化之道”,探索神之所為,與求知變化之道,是同一個意思。“知變化之道”是《周易》的主題和宗旨。
神以知來,知以藏往,其孰能與於此哉?古之聰明叡知,神武而不殺者夫。是以明於天之道,而察於民之故,是興神物以前民用。聖人以此齋戒,以神明其德夫。是故闔户謂之坤,闢户謂之乾;一闔一闢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成用之謂之神。(《繫辭傳上》第十一章)
易的作用就是開通人們的心思,去理解世界的變化,消除心中的疑惑。一開一合就是“變”,往來不斷就是“通”,對立面的交互替代就是變,進程的反覆連接就是通,“變”與矛盾對立及其轉化有關,“通”則聯繫着不斷的流行過程。
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縣象着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貴。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聖人。探賾索隱,鈎深致遠,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疊疊者,莫大乎蓍龜。是故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凶,聖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繫辭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斷也。(《繫辭傳上》第十一章)
所以,四時既是變化的,又是流行不斷的,四時的變化流行最明顯地體現了變通的意義。天地是永恆變化的,而聖人的使命就是仿效天地的變化,掌握變化的法則,做出合理的決策。所以“變通”是人的社會歷史實踐中永遠要把握的樞紐。用我們今天的語言來説,改革永遠在路上。
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繫辭傳上》第十二章)《繫辭傳》
這裏又提出了一個重要概念,這就是“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按這個思想,“變”意味着裁,即中斷、改變,而“通”意味着行,即連續、貫通的過程。變通就是二者的統一。
聖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繫辭焉以斷其吉凶,是故謂之爻。極天下之賾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化而裁之存乎變,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繫辭傳上》第十二章)
《繫辭傳上》十二章在重複了《繫辭傳上》八章的語句的同時,增加了對“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的再次強調。這個思想在人世的應用,意味着改革應該是中斷與連續的統一,措之於天下之民的事業,必須要兼顧非連續性與連續性二者的統一,才能真正取得合理的、符合民眾要求的效果。那種休克式改革,正是忽視連續性、漸進性,只偏向裁斷的非連續性的改革思維。
五、損益乃革
最後,讓我們來看《易傳》對變革思想的闡發。先來看有關損益的思想,“損益”就是古代對社會漸進變革的表達。
《雜卦傳》説:
損、益,盛衰之始也。
説明損益的概念不僅應用於變化的自然界,更多的是用於人類的歷史變化的概念。
《論語》中記載孔子和弟子子張的對話: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為政》)[2]
“因”是傳承,但傳承中有損有益,這是傳承中的變化、改變。孔子認為,夏商周三代之禮一脈相承,但每一代對前一代都會有所改變,有所調整,有所增減。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損益表達了人的主觀努力,而不是自然界本身的變化。
損益也就是變化,所以:
子曰: “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雍也》)
這裏的變,帶有進步的改變之意。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改變都具有歷史的進步意義,但有些改變確實具有進步的意義。四十年來的中國改革就具有明顯的進步意義。
《易傳》特別強調損益與“時”的關係:
損益盈虛,與時偕行。(《損·彖傳》)
或損或益,要依據時勢的變化,順應時勢的變化而進行。這個時勢,對於我們所生活的世界而言,就是世界發展變化的大趨勢,世界發展變化的大潮流;跟上世界發展的大潮流,追趕世界現代化發展的合理化,而不是固守自己的主觀意志,這就是“損益盈虛,與時偕行”,這就是改革的思維。
天下隨時。隨時之義大矣哉!(《隨·彖傳》)
所以,隨順時宜,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所謂隨順時宜,就是指隨着時宜而不斷變化,不斷調整,天下萬物,無不如此。隨順時宜,和與時俱進,意思是相同的。
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彖傳》)
這裏的時都是指時機,人的行動必須注意時機,時機該行動就要行動,時機該停止就要停止。這是對改革的實踐而言,因為有的時候,改革時機的選擇,比改革的決心還重要。
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豐·彖傳》)
“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與“損益盈虛,與時偕行”的意思是一致的,這裏強調,與時消息,不僅是自然的變化如此,人的活動事業也是如此,有消有息,一切事物都會隨着時間推移起伏變化消長,宇宙中的一切都是如此。
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繫辭傳下》二章)
照《繫辭傳》的看法,人類文明社會有史以來,就是在變通中不斷發展的,從黃帝到堯舜,都是為了人民的方便,進行了變化、改革,無論在制度上還是器物上,都加以變通。“神而化之”,實際上是指創造性的變化。從這裏, 《易傳》做出了哲學的論斷:所謂易道,就是“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事物發展到極點就會變化,變化才能使發展通達無礙,這是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而人們在實踐中,也必須在事物發展的節點上主動地推進變革。
相比於“損益”代表的漸進改變,“革”代表劇烈的改變。
或璀在淵,乾道乃革。(《乾·文言》) 革,去故也;鼎,取新也。(《雜卦傳》)
革代表變革的原理,去除一切舊的東西;鼎代表趨新的原則,迎取一切新的東西。革也是天道的內涵之一。革卦的《彖傳》説:
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大矣哉!(《革·彖傳》)
從天地來説,四時的迭相取代,就體現了革的意義,在時間的過程中,後者對前者的取代,就是革。沒有這種革,就沒有四時。從人事來説,商湯代夏,武王伐殷,都體現了革的意義,故易傳稱之為“革命”。《易傳》的作者認為,變革的意義,和變革的時機,都需要特別重視,這對於革命,更是關鍵。可見《易傳》的變革思想,既關注漸進性改革,也肯定根本性變革,乃至革命,這也是《周易》思想內涵的必然結論。
由以上所述可見,《周易》中包含了豐富的變革思維,它主張世界本質上是不斷變化的,人必須通曉世界的變化,才能認識世界;人不僅要認識這個變化的世界,還要推動變化的過程,成就這個世界的變化。人必須與世界的變化相配合,形成自覺的變化觀,才能更深地理解世界,實現自己的目的。人的歷史實踐,既有損益的漸變,也有劇變式的革命,而人類大部分的活動,是通過改革實現制度和自我的不斷更新,以促進人類生活的繁盛發展。《周易》的變易哲學不僅在歷史上曾經是社會改革的理論依據,也是中華民族實踐智慧的重要內容。
(謹以此文紀念改革開放四十週年,寫於2018年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