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敲的竹槓——“慶曆增幣”(二)_風聞
淮南东路安抚使-淮南东路安抚使官方账号-用理解的心态读历史2019-06-08 22:10
公元1004年(宋真宗景德元年)“澶淵之盟”順利簽訂之後,宋遼雙方化干戈為玉帛,和平為南北經濟的復甦發展、交流創造了百年難得的機遇,逢年過節,遼宋雙方的使介不絕於途,互派使節送禮致賀,雙方都十分的重視和平帶來的安定繁榮局面。
遼聖宗耶律隆緒臨終曾留下遺言遺言:不得失宋朝信誓!
畢竟契丹人確實從盟約中得到實惠了不是。然而遼聖宗去世後沒幾年,繼任者遼興宗耶律宗真眼見宋夏之間互相傷害,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坐不住了,不趁火打劫一番,還是合格的操盤手嗎?
這時候的遼成為了三國關係中的攪局者。
遼興宗得意忘形之餘,竟然對“澶淵之盟”心生鄙夷,認為這澶淵之盟對於遼朝來説是件吃虧的事情,不划算的買賣,表面上宋朝人輸了歲幣,但實際上通過榷場互市,宋朝人賺了遠比區區三十萬銀絹歲幣多得多的錢,更為讓人頭疼的是,宋朝貨幣充斥整個遼國,遼國輸送給宋朝的都是戰馬牛羊等對雙方來説必需品,而宋朝輸送遼國的瓷器絲織品香料卻都不是宋朝的必需品,在經濟層面,遼國吃大虧了,有必要趁此機會改變一下不利局面。
然而遼國作為一個遊牧漁獵與農耕並存的政權,除了軍事層面,幾乎沒有任何對宋的優勢可言。遼興宗能想到的辦法還是隻有軍事威脅。
但是,師出得有名啊,這次宋夏打的不可開交,找個什麼藉口討伐宋人呢?他們還是提起了老生常談的話題——幽雲十六州。
我們都知道後晉石敬瑭為了換取契丹人的支持而把北方邊境的戰略要地幽雲十六州送給了遼國,給享國一百多年的北宋挖了個巨大的天坑,伺候的遼國對於幽雲十六州有着合法的統治權,但是後周世宗柴榮於顯德年間攻取幽雲十六州當中關南十縣的事情,一直是遼國藉以發難的矛盾點。
從契丹人的角度來説,光復“祖宗故土”正其時也!
但是關於關南十縣的事,四十年前簽訂澶淵之盟的時候遼國人就用來要挾過宋人,沒用啊,宋人説關南十縣的土地是後周柴家搶佔的,不是我們宋朝搶佔的,你跟我們要得着麼?這個理由只能作為開胃菜,宋朝那幫文人有的是打嘴炮的本事,要抓宋朝人的把柄得上點硬菜。
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遼國人抓了宋朝什麼把柄呢?
一、遼國發難
宋夏開戰,宋朝在宋夏邊境備戰備荒的同時,北部跟遼國的邊境也沒有閒着,為了防止遼國人藉機入侵,宋朝加強了邊境防務。
公元1040年(仁宗寶元三年),宋朝方面增補河北強壯軍,增置陝西、河北、河東、京東等地弓手,積極備戰。
次年,宋朝方面又開始修繕宋遼邊境的城防工事。
宋朝的一系列舉動給了遼國方面足夠的藉口,很簡單,這些都違背“澶淵之盟”的相關條約,這裏我們複習一下“澶淵之盟”的相關條約:
所有兩朝城池,並可依舊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築城隍,開拔河道。
條約精神是,兩國維持現有狀態,不得新修城池,挖掘河道。
宋朝方面在河北加強兵備的舉動成為了遼興宗聲言討伐的主要理由。
公元1042年(宋仁宗慶曆二年)初,遼國一面在邊界重兵壓境,一面派遺南院宣徽使蕭英和翰林學士劉六符去往北宋交涉,他們帶去了遼興宗致宋仁宗的一封信,就以下四個問題對宋朝進行指責:
1、周世宗不該奪取瓦橋關以南十縣地;
2、宋太宗進攻燕薊,師出無名;
3、李元昊與遼有甥舅之親,且早已向遼稱臣,宋興師伐夏,不應不事先告知;
4、宋朝不應在邊界上增築工事,添置邊軍。
在提出上述指責後,還提出將原遼的藩屬北漢的領土及關南十縣地歸還,只有如此,才能**“益深兄弟之懷,長守子孫之計”**。
這時候的北宋朝廷慌了手腳,一個西夏就已經疲於應付了,哪有餘力同時兩面禦敵。雖然料到遼可能會趁火打劫,並且作了一定的應對,但遼興宗發出的戰爭恐嚇仍然引發了宋廷朝堂大地震,事情必須高度重視,契丹亡我之心不死,如何應對遼人的南侵,成了當務之急。
遼使劉六符在東京對樞密使賈昌朝口出狂言:
宋人從太宗朝始苦心經營的河北水長城(宋朝由於失去幽雲十六州天然的山地防線,為了在廣闊的華北平原上阻擋騎兵,宋朝方面挖了很多的防騎溝),不足依恃。
一葦可航、投棰可平,不然決其堤十萬土囊遂可逾也。
在他的口中,遼軍上下都會一葦渡江的絕學,一個人一包沙土就可以把宋朝的防騎溝填平。
宋朝人嚇得住嗎?
二、狀元解憂
對遼使的心理戰,御史中丞王拱辰(十九歲中狀元,著名詞人)洞若觀火,認為遼人盡是誇大其詞、言過其實,完全是恫嚇。
兵事尚詭,彼誠有謀不應以語我,此誇言爾,設險守國先王不廢而祖宗所以限敵人也。
兵不厭詐、遼使這是在危言聳聽,如果他們真的有這個能力,會把軍情公開暴露嗎,應該到真正開戰的時候才突然付諸實施,因此這不過是遼國方面虛張聲勢而已。
對遼興宗的問罪,見王拱辰主動為君分憂。立即命王拱辰負責起草覆信,對遼興宗所述逐一據理力爭,予以駁斥!對於遼國人指責宋太宗伐遼師出無名,王拱辰代表官家據理力爭:
王師徵河東,契丹既通使,而寇石嶺關以援賊。太宗怒,遂回軍伐之,豈謂無名?
宋太宗討伐河東(當時的北漢,山西一帶),契丹既然在通信使的情況下,卻又入侵石嶺關援助北漢,太宗大怒,這才回軍討伐你們,這怎麼能算師出無名呢?
既交石嶺之鋒,遂有薊門之役。
兩軍既然已經在石嶺關交戰,你們打了我們,我們才進攻薊州以示懲罰。
當年宋太宗北伐幽雲,是為了報復遼人阻擾宋人完成統一大業,已屬不該,錯的不是宋,而是遼,據理力爭,反將錯誤歸於遼國人。
關於在不告知遼國的情況下討伐遼國的姻親西夏,王拱辰這麼回應:
李氏一直是宋朝邊臣,被宋朝賜姓稱藩、稟朔受祿事實清晰、證據確鑿,李元昊稱帝乃是僭越、分裂的不臣之舉,中央政府出兵,乃是師出有名。況且事前也曾與遼通氣,所以這一條指責也不能成立。
至於遼國人指責宋朝在邊境上備塞隘路、閲集兵夫,“乃是邊臣謹職之常,一句例行公事搪塞之,遼國人也沒無聊到花精力去驗證。
遼國人的書面指責被宋朝文人懟了回去,但實實在在的戰爭威脅沒有消除,如果能夠靠文人的一張嘴就能把千軍萬馬嚇退,那以宋朝文人的嘴皮子,幽雲十六州早要回來了不是嗎?
宋仁宗面對當下危局,必須得做出有利的決定,對遼,顯然還是和談為先,誰去談呢,談些什麼呢?
三、富弼出使
早在得知遼人陳兵境上之後,仁宗就開始思考如何消弭災禍的良策。苦思之下,也惟有延續以金錢換取和平一途,遼國人要真有本事滅我大宋,四十年前兵多將廣的遼軍就打進開封了,何必在澶州城下躊躇不前。今天的遼國還有這個必勝的能力嗎,遼國人的目的不過是趁火打劫撈一筆是一筆罷了,找這麼多借口就是為了開個好價錢,錢能解決的事都不是大事,無非是出多少錢的問題。
仁宗拿定了主意,但外 交無小事,又在為派何人為使的事情而大傷腦筋。
如果令前文提到得王拱辰出使的話,趙官家又擔心適得其反,文章做的花團錦簇,不代表外 交斡旋方面同樣會八面玲瓏。就在仁宗皇帝為派何人出使的事情心下煩惱時候,宰相呂夷簡主動為君父分憂,向官家薦賢,使臣非右正言、知制誥富弼不可(右正言、知制誥就是諫官兼起草詔書的秘書,是進位宰執行列的重要途徑,富弼的宦途很光明)。
富弼何許人?兩年後**“慶曆新政”**主持者之一,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宰執,但他跟此時的宰相呂夷簡併不是一路人,還有很多過節,那呂相公為什麼還要舉薦他呢?
筆者認為這恐怕就是人臣之術,如果富弼出使遼國成功解決危機,那麼有呂夷簡的一半功勞;如果富弼此行不能完成仁宗交給的任務,那麼正好可以藉機把他擠出朝堂,排除異己,這就是黨 爭的一角。
作為富弼的好朋友,北宋大文豪歐陽修則擔心富弼此行很是兇險(歐陽修也曾出使遼國),於是請求仁宗另請高明,呂夷簡併沒有把這件事上奏給仁宗。
富弼接受任命之後,入宮拜謝仁宗,叩頭懇言道:
主憂臣辱,臣不敢愛其死!
這是文人應有的氣節,仁宗甚是感動,好言寬慰一番,先讓富弼接伴遼國使臣。
富弼與中使(仁宗派出的宦官代理人)在邊境接伴遼國使臣,遼使蕭英藉口腿疾不向中使行禮,這有損大宋國格,富弼義正辭嚴、據理力爭:
昔使北,病卧車中,聞命輒起。今中使至而君不拜,何也?
曾經我出使你國,病中躺在車裏,聽聞要拜見立刻就起身了,現在我們中使代表的是我們皇帝陛下,你居然不拜,這是什麼道理?
蕭英聽了這才起身行禮,並且在去往東京途中向富弼交了底,請宋仁宗增加歲幣或者派公主和親,富弼嚴詞拒絕,蕭英態度立馬變了,表示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維護了皇帝的尊嚴,仁宗很高興,決定進封富弼為樞密直學士(樞密院管理文書兼顧問的職位),富弼拒絕了晉升的機會,並且表示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做為臣子為國為君赴湯蹈火,本為義不容辭之事,怎麼能啖以官爵呢?仁宗得臣如此,國之大幸,立刻安排富弼出使的事情。
當年夏天,富弼一行來到了遼國,在面見遼興宗的時候,富弼先發制人,率先向遼興宗問責:兩國交好數十年,現在遼國敗盟,是什麼道理?
遼興宗對於宋使的發問早有準備,解釋道:只因南朝違約在先,你們塞雁門、增塘水,修繕城牆,增加民兵意欲何為?我朝臣僚對這種敗盟挑釁的行為表示嚴重關切,紛紛請纓征討南朝。羣臣請求興兵南下,我對他們説不如派遣使者索要土地,索求而沒有獲得,興兵也不為晚。
呵,哪來的強盜邏輯,説得好像你倒是菩薩心腸!
富弼聽完了正言相告:陛下您這話怎麼説得出口,您可能忘了,四十年前,要不是我們先帝宅心仁厚,在澶州城下放你們遼國君臣一馬,你們還有機會北歸,今天站在這裏跟我們對話嗎?
嗯,你不要臉也別怪我大言不慚!
接下來富弼“設身處地”為遼興宗分析了當下的局面:
如果北朝(遼與宋互稱南北)與中原互通友好,這樣陛下您作為作為人主獨享其好處,但臣下一無所有。如果要發動戰爭,利益就會大部歸於臣下,而您作為人主就要承擔禍患。因此這些鼓動您發動戰爭的人都是在為自己的利益考慮。
遼興宗何嘗不懂得這個道理,南北通好,是符合南北兩朝利益的事情。和平來之不易,維持和平是兩朝人心所向;雖然經過數年的改革,國力有所增強,但宿將能臣多已作古,朝中無人能擔當南伐的重任;宋人雖然在邊境上有備戰的動作,但並沒有越境挑起事端。只是因為這個原因就貿然出師征討,名不正言不順。
富弼繼續補充道:
我朝塞雁門,是為了防備李元昊來侵犯;而河北間的防騎溝也是始於通好之前,並不是現在興修;而修繕城牆,增置民兵也不過是例行之事。所有這一切不過是誤會而已,並非是違約。
遼興宗見這個藉口説不過去了,便又老生常談提起了幽雲十六州這個老話題:
你説的這話,讓我很受感觸,沒有你的話,我差點被朝廷裏這幫孫子給框進去了,但所要求的關南十縣,是我們大遼祖宗的地盤,我不能對不起祖宗啊。
這話説的,你祖宗的地還不是從我們漢人手裏拿走的,但是話説回來,那是後晉送給遼國的,後周又從遼國人手裏奪回了部分土地,這時候到底是站在漢人的角度還是宋朝人的角度去講話呢?富弼也為難。
話説休會期間,遼興宗派接伴使劉六符(出使宋朝那位)再次向富弼提問:“恥受金帛、堅欲十縣,何如?”
我們皇帝陛下説拿你們錢卻要丟掉祖宗的土地太恥辱了,必須要歸還土地,你們怎麼看?
富弼一聽就來火了:那是我們祖宗的土地,我來的時候我們趙皇帝説了,寸土不讓,何況那可是十個縣的土地,你們要的不過是這十個縣的税賦罷了,我們先皇陛下不忍心看到兩國刀兵相見,民眾陷於水火,才忍痛同意給你們歲幣,如果你們還堅持索要土地,那就是刻意敗盟,罪在你方,蒼天可鑑,你們最終會失敗的。
劉六符聽了富弼的説辭,也無言以對,只好攤手走人。富弼此次出使,對遼國的這一番言論已經把戰和之事拔高到了道義上的高度,並且把遼國君臣割裂開來,為局勢朝着“和”的方向發展奠定了基礎。
之後,遼興宗請入鄉隨俗的富弼一同打獵,領略北地美好風光。趁此機會,興宗再次重申了自己的主張:如果想要保持遼宋的傳統友誼,最好還是把關南十縣還給我們。
富弼見遼興宗還是賊心不死,只好再次強調:你們既然堅持以得地為榮,由此必然會引發我朝以失地為恥,兩朝既是兄弟之國,理應是榮辱與共才是,陛下您甘心看到雙方一榮一辱嗎?
不愧是嘴皮子行家,要點錢的事情愣是欲蓋彌彰上升到了榮辱問題。
遼興宗碰了一鼻子灰,打完獵之後,再次派劉六符表達了他的想法:
我們陛下聽了您關於榮辱的一番教誨很是受用,如今只剩下和親一個辦法能維持雙方友好了。
富弼當時心裏肯定是一萬隻草泥馬奔騰而過,誰説我們漢人皮厚,這幫契丹人不遑多讓好嗎,要點錢的事要拐這麼多彎子。
實際上遼國人提出和親無非是想騙點宋朝方面的嫁妝罷了,所謂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這一點富弼心知肚明,他回覆遼國方面:和親不好,容易產生矛盾,何況夫妻關係的好壞直接影響到兩國的友誼,我朝長公主出嫁嫁妝不過十萬緡罷了,一次付清就沒有了,哪有源源不絕的歲幣來得實惠,你們是不是傻?
這裏要説一下,宋朝是漢本位思想相對嚴重的朝代,華夷之辨諱莫如深,從太祖太宗開始就對於漢唐的和親政策很是不以為然,富弼這麼做一是防止和親會給兩國關係帶來不確定因素,二是為了維護宋皇室的一點尊嚴,即便是宗室子女也不可以和親。
和親不如歲幣。
無奈之下,遼興宗只好放富弼回國,一來是讓富弼回去跟宋仁宗那邊商量一下,二來自己這邊也得商量一下下一步的對策,這個竹槓該怎麼敲。
富弼出使歸來,向宋仁宗報告了在遼國的如此那般,宋仁宗很是高興,把再次出使遼國的任務也交給了富弼,宋人明知遼國人是趁火打劫,敲一筆竹槓的事情而已,但是堂堂大宋不能當冤大頭白白讓人敲竹槓不是,一紙澶淵之盟宋朝在表面吃虧的情況下實際在逐步做空遼國的經濟,那麼這次再輸歲幣也要讓遼國人知道錢不是大風颳來的,拿錢就得幫忙辦事,那麼宋朝人這次打算怎麼給遼國人出難題呢?
敬請期待不好敲的竹槓——“慶曆增幣”(三)拿人錢財與人消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