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出那個俄羅斯女人_風聞

“你們在妖魔化俄羅斯總統。我們沒必要怕成這樣……”5月16日，奧地利議會外交政策委員會副主任海因霍德·洛帕特卡在討論即將到來的歐洲議會選舉時説。

此前一天，奧地利總統亞歷山大·範德貝倫剛剛在索契與俄羅斯總統普京舉行了會談，這位來自奧地利執政黨奧地利人民黨（ÖVP）的議員不會想到，就在他説出這句被俄羅斯媒體廣為傳播的名言的同時，一場政治風暴正在悄然成形。

5月17日，德國《明鏡週刊》和《南德意志報》同時公佈了一段攝於2017年6月西班牙度假勝地伊維薩島的視頻。奧地利自由黨（FPÖ）黨魁海因茨-克里斯蒂安·施特拉赫和該黨執事會成員約翰·古登努斯被拍到與一個自稱某俄羅斯寡頭親屬的年輕女郎密謀超過六小時，討論的主題據稱是，如何利用來自俄羅斯的龐大資本幫助奧地利自由黨在選舉中勝出。

施特拉赫在過程中數次承諾，只要計劃能夠成功，俄羅斯將得到奧地利的大筆國家建設合同，並且“任何事情都可以談”，“你可以在奧地利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 時任奧地利總理庫爾茨（左）和奧地利自由黨領袖施特拉赫（右） / 視覺中國

這段視頻迅速釀成軒然大波，因為其中談論的事件至少一半已經成為現實：奧地利自由黨在2017年10月的選舉中得票第三。隨後成為將現任總理、來自奧地利人民黨的塞巴斯蒂安·庫爾茨送上總理位置的最重要推手，過去一年半時間裏施特拉赫的身份是奧地利副總理，古登內斯則成了自由黨在議會的發言人，並且，作為執政聯盟成員，自由黨還控制着四個政府關鍵部門：內務、外交、國防和社會事務部。

古登內斯18日宣佈辭去一切政治職務，接下來的四天裏，施特拉赫相繼從自由黨黨魁、政府副總理以及“公共服務和運動”部部長職務上離職。儘管庫爾茨一度宣稱不排除對施特拉赫提起犯罪調查，試圖止損，但事態已難於控制：5月28日，在歐盟議會選舉結束後，奧地利議會通過對總理的不信任案，庫爾茨隨即辭職。

完美圈套

事件爆出後，施特拉赫已經通過媒體向公眾就自己的“愚蠢和不負責任”致歉，但他同時強調，他和奧地利自由黨“事實上並未接受那位女士的任何幫助”，這段來自伊維薩的視頻則是“一次有針對性的政治暗殺”。

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是對的：公佈出的視頻部分中先後出現的攝像頭機位超過四個，這意味着2017年伊維薩島別墅中的會面的確是一個被精心安排過的圈套。

● 《明鏡週刊》曝出的視頻截圖，右一男子為奧地利副總理施特拉赫 / Spegiel Online

但這一點對施特拉赫毫無幫助。在幾乎已經“天下無人不通俄”的今日歐洲，這段已被承認屬實的視頻為通常只停留在懷疑和推論中的“通俄”提供了目前為止唯一一份直接證據——有圈套存在並不稀奇，問題在於歐洲政客為何在圈套中甘之如飴甚至樂不思蜀。

出現在視頻中的年輕女性自稱名叫阿廖娜·馬卡洛娃，是天然氣公司“伊特拉”總裁伊戈爾·馬卡洛夫的侄女，正在代表他尋找在奧地利投資的機會，然而錢“不能通過銀行”。馬卡洛夫立即否認了與此事有關，也否認有侄女存在，事實上，這位自稱阿廖娜的金髮女郎並未向施特拉赫出示任何身份證明，但後者也未就此提出任何異議。

她的身份如今成了一個無從追問的謎。

而施特拉赫輕易付出的信任暗示了他的認知環境：作為奧地利主要右翼保守黨派，自由黨反移民、反歐盟、奉行民粹主義，長期以來與俄羅斯來往密切，與俄羅斯在歐洲的其他“友軍”——比如法國瑪麗·勒龐領導的“人民陣線”和德國右翼黨派“另類選擇黨”——也維持着良好關係。施特拉赫本人自2005年起開始領導該黨，曾不止一次地對外吹噓稱他與普京顧問舉行會晤已有十年之久，還有不少富有的“俄羅斯和烏克蘭朋友”準備着向他的黨派注資。

● 奧地利自由黨是奧地利的主要右翼保守黨派 / 網絡

儘管只是第一次見面，但阿廖娜的説辭與做派顯然很符合施特拉赫的期待，讓他很快打消了最初的疑慮。

這位右翼黨派領導人的願望簡單直接：用金錢控制媒體，然後依靠媒體影響民意，從而在選舉中勝出。如果財力足夠，他甚至設想要收購全國所有媒體，從而消滅所有反對聲音，就像匈牙利總理奧爾班所做的那樣：“我們希望建立一種像奧爾班那樣的媒體格局。”

與此同時，錢也是另一個目標——儘管奧地利選舉法規定，政黨接受來自國外捐贈時單筆資金不得超過2641歐元，但對於施特拉赫來説，繞開審計法律的融資渠道早已疏通，眼下需要的只是資金。

當然，他的談判夥伴需要的東西不僅有公共基礎設施工程合同。在這方面，施特拉赫表現得輕車熟路，他在伊維薩的別墅中承諾，未來的奧地利會向維謝格拉德集團（匈牙利、波蘭、捷克和斯洛伐克組成的非正式國家聯盟）靠攏，“向東方開放”，因為西方“已經墮落了”。

● 維謝格拉德集團成員國（深藍）在歐洲的位置，淺藍色為歐盟國家 / Wikipedia

但這位猛烈抨擊墮落西方的奧地利政客並不諱言他自己的奢侈生活：為每桌客人的魚子醬和牡蠣支付1600歐元對他來説不算什麼，他的閒聊題目是遊艇、鑽石礦和與億萬富翁們的應酬。

或許不能指責施特拉赫輕易放下戒心，畢竟他沒有太多懷疑對方身份的理由：這位年輕女性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古登內斯介紹而來，後者在政治利益方面堪稱與他一榮俱榮，同時也是自由黨與俄方之間長期以來的最主要中間人，從立場和經驗上都無可質疑。

而從已經公佈出來的其他“通俄”密會來看，絕大部分出現在這種會面中的俄羅斯人都顯得身份神秘，常常是年輕女郎，並會以首先試圖高價收購目標名下地產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和財力。就連假託權貴親屬出面的做法也已經不是第一次，曾與特朗普前競選團隊外交政策顧問密切接觸的一名俄羅斯女性公民，起初使用的身份是“普京侄女”，至於她是否真有名聲顯赫的親戚，事實上並不重要。

情報黑洞

這場“通俄”密會發生在奧地利並不偶然。

奧地利或許是全世界對間諜活動最為友好的國家之一，首都維也納更有“世界間諜之都”的外號，2014年的一份調查曾顯示有超過7000名各國特工定居在維也納，遠遠超過世界任何其他城市。冷戰年代，作為中立國的奧地利曾長期充當東西方陣營的會晤地與角力場，這一態勢一直延續到今天——奧地利至今執行着全世界最寬鬆的情報活動法律，除非直接針對奧地利，否則任何情報活動都受到法律保護。

●  俄美兩國在維也納交換過被捕間諜，圖為2010被交換的俄羅斯間諜安娜·查普曼 / 網絡

但最近幾年，持續緊張的國際局勢正在將原本平靜的奧地利逐漸推上風口浪尖。

2014年以來，奧地利因為態度相對曖昧且保守，逐漸成了俄羅斯在歐洲發達國家中為數不多的準朋友——首相庫爾茨在當選前原是奧地利外長，向來以對俄態度温和著稱，由他任命的新一任外長季辛內爾在2018年甚至還邀請了普京前來自己婚禮，一度在歐洲輿論中引起一片驚呼。

除此之外，烏克蘭亞努科維奇時代與之聯繫緊密的寡頭菲爾塔什自國內革命爆發以來也一直住在奧地利，儘管面臨多國的多項刑事指控，但奧地利始終拒絕引渡——伊維薩事件爆出後，還有奧地利媒體宣稱阿廖娜也與菲爾塔什過從甚密。

但雙方的友誼沒有避免奧地利成為滲透目標，恰恰相反，身為歐盟和北約雙重成員國，再加上本國千瘡百孔的情報環境，奧地利幾乎成了俄羅斯在歐洲的天然情報站。2017年年底本屆庫爾茨內閣上台以後，由於奧地利全部三個情報部門都被出身自由黨籍的部長劃歸麾下，北約已經停止了與奧地利分享機密情報的機制，但事實證明這仍然遠遠不夠。

● 普京作為榮譽嘉賓出席了奧地利外交部長的婚禮 / 網絡

2018年11月，奧地利軍方和奧地利憲法保護及反恐辦公室在三天內相繼爆出兩名高級工作人員被俄羅斯策反，其中被俄羅斯情報部門吸納的那位退役軍官“已為俄工作數十年”，泄露的情報不僅包括奧地利軍機，也包括了他曾列席的多場北約軍事會議。

當然，正在滲透奧地利的也不會只有俄羅斯一個。

誰的陰謀

在如此環境下，施特拉赫難以分辨阿廖娜的真實身份絲毫不值得奇怪，而設置圈套的人究竟來自何方始終是一個無解問題：或許阿廖娜本人就是某方勢力派來的釣餌，或許她確實來自俄羅斯，只是情報被第三方提前截獲並設下了圈套，還有可能這一切根本是俄羅斯自導自演，目的是未來更好地掌控目標——只是錄像本身被其他勢力竊取了。

這一切猜測至今並未被證實，但它引發的一系列連鎖效應卻是實打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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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被稱為“伊維薩事件”的醜聞引爆了二戰結束以來奧地利的最大一次政治危機，但直到目前為止公眾距離水面下的真相仍然極其遙遠——施特拉赫已經宣佈將對公佈視頻的媒體採取法律行動（“侵犯隱私”），但對於是誰安排了這個圈套，又是誰決定在兩年後的現在將視頻公佈給媒體，卻似乎沒有了解謎底的興趣。

在大部分觀察者看來，伊維薩事件無疑對施特拉赫本人以及奧地利自由黨造成了程度空前的深刻打擊：這位自由黨黨魁在公眾場合高揚民粹和地方保護主義，抨擊建制派精英腐敗、自詡代表普通人立場，私下裏卻痛快地出賣了本國公眾利益，且以自己正是腐敗精英中的一員為榮，比起更多取決於政治站位的“通俄”與否，這些自相矛盾的政治表態恐怕才是有能力摧毀他集中在產業工人和中下層勞動者中的選民基礎的關鍵。

多家德奧媒體斷言，經此一役，施特拉赫的政治生命已經終結。

● 5月18日，時任奧地利副總理的施特拉赫宣佈辭職 / 視覺中國

隨後，依循着類似路徑與話術發展起來的歐洲其他右翼黨派也感到了輿論壓力。5月17日事發當日還曾積極聲援過奧地利自由黨，將整件事斥為“無中生有”的德國“另類選擇黨（AfD）”，到施特拉赫辭職以後決定將整件事定位為奧地利的“內部事務”並刪除了此前的推文，但這很可能已經晚了：另類選擇黨幾個月來一直沒有擺脱境外勢力非法注資的醜聞，作為伊維薩事件直接當事方的德國媒體沒有理由放過這樣的機會。

對於如今的國際新聞事件，陰謀論或許會遲到，但從來不會缺席——比起“是什麼”，人們更關心“為什麼”。

除了右翼黨派自己，沒有人相信伊維薩事件只與奧地利有關。輿論場上的角力雙方都在將此事描述為一場國際陰謀，從而儘可能擴大打擊範圍：歐洲議會比利時議員維霍夫施塔德已經公開提出，全部歐洲右翼黨派都是克里姆林宮幫助孵化的龐大陰謀的一部分，目的是摧毀歐盟，伊維薩事件揭開了這個陰謀的冰山一角；法國前總統奧朗德也表示，投給任何一個右翼黨派的選票“都是投給了特朗普與普京”。

● 投給任何一個右翼黨派的選票都是“投給特朗普與普京” / 視覺中國

在另一邊，俄羅斯媒體則相信真正的陰謀針對的是正在蓬勃發展的歐洲右翼勢力，目的就是衝擊即將舉行的歐洲議會選舉，“使用骯髒和非法的卑鄙手段”秘密拍攝其他人的度假情形，從而“顯示右翼政黨和歐洲民粹主義者願意收取俄羅斯的錢”。

這無形中將問題變成了又一次“歐盟vs俄羅斯”的意識形態之爭。

而龐大的選民羣體依然沉默，5月26日落幕的歐洲議會選舉也只給出了一個模糊的答案：極右翼政黨在這次選舉中席位繼續有所增加，但沒有如預期般贏得大勝，持續衰落的親歐派仍然保住了主流地位；在奧地利，自由黨則仍以17.2%的得票率名列第三，格局與此前相比並未發生明顯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