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和導演關係不好”的日本演員決定離開中國 | 圈外_風聞
嘉-随心所欲不逾矩2019-06-08 07:48
來源 :微信號 娛樂資本論
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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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思涵
來到中國的第15年,49歲的高島真一決定中止演員工作、回到日本老家,臨走前,他寫了一篇長文《惜別》,把這個消息告訴默默關注他的微博網友。
“好像是范冰冰的事件以後(戲)都沒有了,連中國演員的工作也沒有了,日本人的戲更沒有了。”面對**【圈外】**的記者,他搖着頭説道。
影視税務地震只是高島演員生涯的最近一次危機:中日關係跌入冰點的那兩年他幾乎沒有工作,而近年來網絡劇的發展也讓他能演的“衞視風”年代戲數量縮減。

臨行前的最後一次工作是3月給管虎導演的新片《八佰》配音。飯桌上,管虎對高島真一説:“你不要回日本,必須堅持、堅持。”高島一邊答應着,一邊心説:“對不起導演,我堅持不了,真的是堅持不了。”
酒過三巡,管虎醉了。他坐在椅子上垂着頭,嘀咕着説醉話:“給高島一百萬,給高島一百萬。”
這當然只是一句醉話。
高島真一在中國參演過80部影視作品,自己調侃道:“不要臉地説,是50億票房的演員(《流浪地球》47億、《廚子戲子痞子》近3億)。”
這些年來,戲份最重的角色是電視劇《紅色》中的反一號木內影佐——需要泡在劇組三個月,最終片酬12萬。而在大多數影視劇中,他的戲都只需要兩三天時間。每天片酬3000~5000元,兩三個月才有一部戲,勉強能夠維持房租和生活開支。

2001年第一次來上海旅遊時,還在日本做生意的高島住在外灘600元一晚的和平飯店;2019年離開上海前,演員高島真一租的房子在青浦區,每月房租2700元。在人生本該最為強壯輝煌的十幾年裏,高島經歷了一場“降級”。
高島自認不是一個物慾很強的人,所以對他這十幾年間境遇落差的感慨大都來自外界。作為一個“很像日本人”的日本人在中國演戲,他只是有很多的「想不通」。
劇組裏的「局外人」
“(被槍)打死,捅死還有炸死。淹死沒有吧……淹死沒有,對。”
由於日本軍官的角色設定,高島真一飾演的角色常常會死掉——沒死掉的情況也不少,那屬於「不重要的角色不需要交代結局」。相比之下,高島演過的「好」角色還算是“死得精彩”。比如説《紅色》的木內影佐,在被炸彈炸死之前,就和男一號徐天有一場非常長的對手戲。而其他日本演員,甚至遇過一邊剖腹自殺一邊手蘸血寫下“謝罪”兩個漢字的荒謬場景。

“中國人非常的厲害,然後日本人非常的蠢,這種(劇情)比較多。但我還是按照劇本演,因為這是你們的要求,我是演員。”至於“演鬼子回日本會被打”的傳言,高島真一予以否認,“因為大家都不認識我們。”
每次表演前,高島真一習慣先上網搜對手演員的作品,然後對着照片提前練習。拍《紅色》前,高島用漢字將劇本手抄了一份,一方面為了練習漢語,另一方面也是想將角色和劇情在腦子中過一遍。

但有時候和高島搭戲的並不是演員,只是會説幾句日語的普通中國人。他們可以用日語進行非常簡單的日常交流,但總是把台詞講得七零八落。
有一次,對手的日語台詞已經糟糕到了“搞笑”的地步,高島只能用力忍耐,堅持“很真誠地説日語”。拍完那場戲,導演把對手叫過去誇讚他的日語好,問他是怎麼學習的。
那天回家的路上,高島真一哭了。“我的意義在哪?我那麼認真地演戲,但是跟他馬馬虎虎的很搞笑的日語放在一起。”這次哭泣大概發生在十年前,高島將近40歲的時候。
那並不是他唯一一次為了拍戲而哭。
高島經常表現得不像是他這個年紀和資歷的人。即便是已經有了幾部代表作,在上海的演員副導演中間有些名氣,他在片場的待遇仍然和羣眾演員差不多:排隊打飯、長久地等待接送的車、常被丟在角落晾上一整天。
高島和管虎陸續合作過八九次,第一次是電影《鬥牛》。那天高島始終在現場待命,不發問也不催促,就坐在一邊睡着了。一打呼嚕,就會被錄音師推醒,醒了會再睡着,就這樣過了一整天,最後被通知説自己的戲今天拍不了。管虎向他道歉,然後説“但是你還是厲害,一直在現場。”
在片場,高島也會觀察其他演員。他不明白,為什麼有一些既不是明星也不是老演員的人也要人前人後帶着助理。實在要帶助理也可以,“但做的事情不要太……”他一邊向**【圈外】**比劃着,一邊描述:有的演員抽煙讓助理點火,還有40多歲的男演員讓20出頭的女助理蹲下來幫忙穿襪子——“我看了,覺得非常難看。”
有時候聽演員們聊天,總是在説哪裏哪裏的房子可以投資。高島心想,“他們是拿了多少片酬,才會説這種話。”
陷入睡眠,或是旁聽別人聊天,這兩種狀態都意味着“不融入”。
高島酒量不好,很少參與收工後的劇組聚餐,“他們越喝越開心,我是越喝越辛苦。”缺少這類交際,對於演員,尤其是需要混副導演圈子的演員來説,幾乎稱得上是一種社交絕緣。但曾與他一起在《我的母親趙一曼 》中演戲的三浦研一卻走上了另一條路,比如説他就簽了正規的經紀公司。

一次,高島真一的日本朋友和他在同一個劇組演戲,看到高島坐在武行演員和羣眾演員中間,就用日語説:“你跟級別低的人一起坐。”
在一羣聽不懂日語的羣眾演員中間,朋友用母語傳達的優越感升級成為惡意。高島心裏頂着火,盡力忍耐着問:“那你坐在哪?”朋友很驕傲地用手一指,“我在導演後面坐。”
執行導演前來調機器,高島起身道謝。日本朋友又從導演身後走過來,告訴高島:“我們現在已經不用這樣做了。”這回,高島再也忍不住火氣,“你以為你是誰?”
後來,在告知網友自己要離開中國的微博長文《惜別》中,高島提到自己沒有努力地和製片人、導演搞好關係,有一些沒有代表作的日本人也比自己片酬高……
無人知曉,寫下這些時的高島是否會感到一絲後悔。
為了5秒鐘的《流浪地球》也想了一句台詞
高島真一很在意網友對自己表演的評價。拍完《廚子戲子痞子》,高島滿懷期待地刷微博,發現幾乎看不到自己的名字,卻有不少人討論張魯一演技。現在提起這回事,高島臉上還帶着一點孩子氣的不服和疑惑:“他那麼少的戲份,好奇怪。”
直到高島看到一條評論裏提到“小紅人”,才發現有很多觀眾注意到他的角色,還起了暱稱。
“小紅人”(菅井真一)是高島早早抱有期待的角色,因為“不穿衣服,變紅又變藍,很特別”。而真正讓他知名度飆升的“木內影佐”,他在拍戲的那3個月裏反而沒品出有什麼特別——畢竟,這類兇殘的日本軍官角色,他演過太多太多。
高島真一從不挑劇本。對在中國本就戲路狹窄的日本演員來説,挑好劇本、挑有突破性的角色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奢望。一般都是接到電話問他有沒有空,説好有幾場戲、多少報酬,直接就去拍。
中途一度有個住北京的經紀人聯繫高島,説可以代理他的表演事務。連合同都沒簽,高島就和對方達成了合作。從此,高島再接到電話邀約就對接給經紀人,但卻往往再無下文。
直到現在,高島還不相信對方可能是個騙子或撬戲的人——他的理由是,經紀人曾借給他錢,沒有理由不積極幫自己接戲。
幸運的是,諜戰劇《紅色》在2014年火了,導演楊磊邀請高島去北京參加影迷見面會。高島剛走進會場,裏面那些年輕女孩就發出了尖叫,這是他從未經歷的場面。高島既開心又有點迷惑:“看到我這麼一個老頭,還説’好帥!’我有點尷尬。”

那一次來北京,高島特地去見了那位經紀人。“我讓他看我現在的樣子,你看很多人喜歡我和我的表演。”高島講得認真,目光樸素而執拗。
然而,除了收穫了一批微博粉絲,《紅色》並沒有像高島預想中的那樣,給他的職業發展帶來太多實質性的改善。打開網絡,他能明顯感覺到題材多元的網劇越來越火,那個因“抗戰勝利60週年”而讓年代劇熱火的電視台時代,離他越來越遠。
高島心裏知道,在上海演戲的機會沒有北京那麼多,但他喜歡上海,就不願意離開。
之前也有來中國演戲的日本人,在上海沒什麼機會就跑去了北京,離開時扔下一句“上海這個地方不好。”
高島很生氣,瞪大了眼睛。“不是上海不好!(是)你不好!”他因此決定還要在上海堅持一下,“我證明一下不是上海不好,是人不夠努力。”
高島沒有再提證明的結果。我們一起去他熟悉的上海影視樂園(即車墩),他站在一派民國氣象的南京路旁感嘆,“以前這裏會有四五個劇組同時拍,現在一個都沒有了。”
閒着不開工的時候,高島把心思放在“養微博”上。為了回應熱情的粉絲,他會每天在微博上更新一日三餐和自拍。
有一陣子他吃了幾次麻辣燙,評論裏有人説“叔天天吃麻辣燙”。高島不太理解這種誇張的中文表達,油然而生一種“偏向虎山行”的志氣來:“那我就天天吃給你們看吧”。
不過“麻辣燙挑戰”進行到第七天,他就吃不下去了,在微博上向大家彙報:“對不起……麻辣燙天天不了……”文字裏還配了兩個可憐兮兮的流淚表情。
近年來,為了省錢,高島出門吃飯的頻率已經大大降低,更多的時間是在家裏做菜。他的廚藝算不上高明,都是他在日本小學五年級課堂上學的那幾樣。

味增湯是每天必喝的。高島一邊開火,一邊提起自己的新外號:“味增湯大叔”——在《流浪地球》裏,他飾演赴死的日本救援隊員,只有一個不到五秒的背影,但他還是認真的和郭帆導演要求加了一句台詞“好想吃碗白米飯。要是有味增湯就更好了。”
“確實有不少觀眾被這句台詞打動了。”
白米飯配味增湯,這是演員高島真一每天晚上的餐桌內容,也是日本救援隊員再也無法重温的家鄉味道。
熱愛上海卻極少回日本的“阿吉桑”
高島在上海租的房子位於一個老小區。走進客廳,迎面就是一幅巨大的牡丹花,畫上題着“花開富貴”;門邊上有個撕拉式日曆,頂上的櫃門還彆着一面中國國旗,看起來像是任何一個90年代中國家庭的屋子。
吃飯之前,高島先拍照發微博:“沒有P圖,因為華為手機拍的很好。”

在中國生活十五年,高島真一幾乎沒有回過日本。簽證需要他每三個月離開一次中國,他就挑機票最便宜的地方去:上午從上海飛去濟州島,在機場吃一頓韓餐,下午再飛回上海。
“我幾乎不怎麼飛回日本。”
很少回家,是因為高島和父親關係不好。高島的父母在他七歲時離婚,撫養他的是爺爺奶奶。高中三年級,高島撐杆跳拿了第一名,特意把獎狀放在家裏最明顯的地方。父親回家時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説就進房間了。從那天起,高島對父親徹底失望,“我也不管他了。”
拍《紅色》的時候,高島忽然收到弟媳的信息,説奶奶去世了。高島眼淚忽然止不住地流,他從候場的地方跑去遠處的一棵樹旁,偷偷地哭了幾分鐘。

一個星期後,高島的堂弟由於車禍意外去世。直到《紅色》殺青,高島才回國去兩位家人的墓地祭拜,“後來《紅色》紅了,我想是不是我的奶奶和堂弟幫我紅?”
講起這段,高島帶着**【圈外】**攝製組來到了當年哭泣的那棵樹旁,不過這一次沒有再流眼淚。
高島已經在外漂了三十年。高中畢業後,他隻身前往東京打工。來中國是因為老闆打算在這邊做生意,派他來學漢語——上海戲劇學院,成為了33歲的高島邁入的第一所大學。

穿梭在上戲周圍的街道,高島像是來到了自己的主場,輕車熟路地告訴我們哪裏可以停車、哪裏有好吃的餐館。“這些店以前沒有這麼幹淨的。”他扭頭對我們説,像每一位回到母校追憶往昔的大學畢業生。
還沒有搬去相對偏遠的青浦區之前,高島常會回上戲的外事辦公室看望老師。在這裏,高島是一個人盡皆知的人物。採訪中遇到老師,他們都能熟絡地叫出高島的名字;高島還會給老師取外號,比如“高跟鞋老師”。
和高島最熟的是主管外事辦公室的張老師。張老師比高島大幾歲,也不拿他當外人招待,每次就由着高島坐在她的沙發上,自己翻零食吃;她則專心工作,有空檔的話再同高島閒聊幾句。
張老師經常送他學校裏各種演出的票,有時候調侃他要不要兩張?但高島始終只要一張。有一段時間高島沒地方住,她還幫忙把學生宿舍的倉庫騰出來,只要每月1000元的租金——高島覺得太便宜了,自己講價講到了1500元。
“像高島這樣和我們有深厚感情的留學生其實不是很多——可能和日本這個民族看重情義有關係。”張老師説只要自己還在、還沒退休,都歡迎高島回上戲看看。

聽了這話,高島便開玩笑,“到時候我幫你推輪椅。”張老師取笑他,“等我坐輪椅的時候,你也差不多了。”
不過,即便是在中國生活了十五年,高島仍然“很像日本人”。
張老師講,以前日本藝術團體來訪,高島幫外事辦公室做翻譯,因為沒有明確的時間計劃而和老師們鬧過矛盾。“我們有很多‘你先去了再説’,高島説不行,這個要一定要説好的。日本人就是必須要説好、説死的。”
接受圈外採訪的這一天,高島提前來到樓下等待。看到拍攝團隊走近,他微微欠身示意。等到第二天,他忽然很正經地告訴我們,日本人約定九點半見面,其實應該在九點十五左右到達。
明明可以打電話的高島真一,還特意提前回了一次老家,向父親請示能否回老家共同生活。七十二歲的父親聽兒子講了在中國的近況,只回答了一句“可以”。
在中國漂泊十五年的高島真一,決定在49歲之際重新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唐人街探案3》劇組聯繫高島,想邀請他做日本拍攝期間的劇組翻譯,也被拒絕了,“因為不穩定。”
高島還沒有想好,自己這個年紀能夠找什麼樣的工作。不過,他還有一點時間可以用來思考——在找工作之前,他得先把父親住的那間破破爛爛的老房子修好。
2019年6月5日,天氣炎熱。已經回到日本的高島在院子裏架起手機攝像,一邊擦汗,一邊撿拾木材、搬運瓦片,旁邊燒火的煙霧瀰漫到鏡頭前。這條標題為“沒錢就靠體力”的視頻下面,有幾十條中國網友的評論。
這些來自中國的應答,是鏡頭裏這個埋頭苦幹的普通日本大叔「在中國曾經是演員」的最後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