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十字路口,有三個男人在哭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9-06-08 10:27
副標題:歷史的絕響,是楊朱、阮籍、李商隱的哭
中國歷史,風流輩出,風流者,風度、儀表,流風餘韻,灑脱放逸,傑出不凡,格操映世,風韻傾國,風采特異……
而我於眾多風流中,獨鍾情於三個彷徨歧路而哭的男人。
因為他們通古連今,有關生命探求與安頓,於特異的風采中,展現了生命的侷限與遼遠。
遭遇之下,他們只有心情的荒涼,而無心靈的荒涼,再難也不苟活,已儼然為歷史的絕響。
(8000字,約需30分鐘,慎入)
1
以前讀史書,看到阮籍的哭,只覺得奇特,後來讀了餘秋雨《遙遠的絕響》,才知道,這哭,原來很高遠。
比如阮籍駕車載酒,荒野亂走,無路就哭,哭完再走,無路再哭這事,我本覺得這是迷茫的狂走,酒徒的作為,跟自己搗蛋的表現,抑鬱症也説不定,但餘秋雨只用一句“不幸他又充滿了歷史感和文化感,內心會承受多大的磨難,我們無法知道”,和一句“走一路哭一路,荒草野地間誰也沒聽見,他只哭給自己聽”,就把我搞得很完蛋。
而他最令我震撼的,還是評説阮籍去哭兵家女孩的那一段。
那家人阮籍一個不認識,女孩也不認識,女孩的早逝本不關阮籍什麼事,但阮籍一聽到消息,就去了。自顧自地在靈堂大哭了一場。
對此,餘秋雨説:
“這眼淚,不是為親情而灑,不是為冤案而流,只是獻給一具美好而速逝的生命。荒唐在於此,高貴在於此。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聲,中國數千年來其他許多死去活來的哭聲就顯得太具體、太實在、也太自私了。
終於有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像模像樣地哭過了,沒有其他任何理由,只為美麗,只為青春,只為異性,只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漓盡致。
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盡矣。”
這讓我由此也明白,或者説越發明白,人是不平等的,不同的學識、素養、心靈、情懷、情感,決定了理解、獲得的不同,很多時候,書籍、人物、行為、事件、物品,是為對等的人準備的。
雖然我對於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某並無意見,對歷史必然是客觀、主觀,真實、設定的結合、投射這一點也非常認同,甚至於因為腦子裏有點“貴恙”,在此後仍舊還會莫名其妙地去開這樣的腦洞:要是我跑去人家家裏哭,到野外亂走、亂嚎,我現在一定一個朋友沒有。
只在脂粉堆裏廝混,正事一件沒有的賈寶玉,在現實裏只怕哪個爹都會將他暴打一頓,他也可能沒朋友,但他在《紅樓夢》,在文學、文化意象裏卻活得很逍遙,這大約是另一種不平等。
因此我有時候未免又懷疑阮籍之哭的真實性,覺得它只是一種意境。雖不至於像胡適懷疑屈原是否真正有過,顧頡剛懷疑大禹是否是條蟲那麼較真,但屈原《天問》的精神倒是有一點。
生命不止,追問不息嘛。
然而我最終當然也只好信其有。因為傳説已成永恆,誰也無法更改,你可以保留你設問的權力,卻沒有更改的權力。而且,這已經是一種文化象徵,符號性質的東西,大有益,我們也寧願它有。我甚至覺得,這種歷史細節的力量,才是歷史真正的力量所在。
結果,逐漸地,我就發現,歧路之哭的祖師爺,原來不是阮籍,而是“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取一毫而損天下亦不為”的楊朱,這之後他們還“帶壞”了一個大名鼎鼎的李商隱,弄得他“東西南北皆垂淚”。男人之哭,既非始於阮籍,也非至阮籍而盡。
更重要的是,我們現在的一切,都印有古人的指紋,他們那三哭,環繞千古,他們因承襲了歷史、文化、生命的神秘、拷問、掙扎、衝突,果然是史上最偉大的迷惘者。

(公眾號:九鴉人物)
2
“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這是阮籍《詠懷》詩的起首之句,它講的是兩個典故。
“楊朱泣路”,這説的是:
楊朱鄰居家的羊丟了,找了許多人幫忙尋找,也曾請楊朱派出僕人。之後找羊的人回來,楊朱問,找到沒有,鄰居説沒有。再問為什麼,鄰居説,我們這歧路太多,歧路又有歧路,根本沒法找。
於是楊朱忽然就呆了,彷彿寶玉聽了紫鵑那句“你妹妹要回蘇州家去”一樣,如遭雷擊。他雖然沒有到“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自覺”的地步,但話卻不肯再説了,好多天都沒笑面。這弄得家裏人都好生奇怪,又不是你的羊!
他們當然不知道寶玉的命是黛玉,楊朱的命是路。
歧路者,岔道也,十字路口,雖東西南北皆可往,卻可能根本無從選擇。岔道而又岔道,想必楊朱家所在是一座天然迷宮,而人生所處,恰也是這樣一座迷宮。
楊朱心中的“羊”也早就丟了啊,他也一直在尋,一直在歧路上徘徊。他那“羊”的跑丟,代表的當然就是生命方向丟失,他那歧路復歧路,代表的當然就是生命始終無處安置,無法安放。這種事可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忙。
於是楊朱有一天,就終於站在十字路口大哭起來,好一陣滂沱,以至水淹歷史,讓阮籍、王維、李白、杜甫、李商隱、温庭筠、張九齡、韋莊等等,無數文人,都愛拿他自比,拿他説事。
誰不彷徨,誰不迷失,誰不悵惘,誰不追尋,誰日子好過,誰問題解決了啊!人類的生命感、孤獨感,天地的羅網,歷史的厚重,就由此而來。
但它到底屬於自覺的生命,偉大的心靈,是尋常人難有的歧路之哭,尋常人看到路口哭泣的楊朱,只會覺得他病的不輕。
“墨子悲絲”,這説的是:
墨子有一次見到染絲者,如同楊朱見到鄰居“亡羊”一樣頓悟,他説:“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五入為五色,不可不慎也。非獨染絲,治國亦然。”
絲織物染上什麼顏色,就是什麼顏色,人也一樣。人人都既是絲織物,又是染絲者,互相間混不自覺,社會是個大染缸。當其時,戰爭頻繁,禮崩樂毀,道德缺失,秩序混亂,人心如浮萍,人命如草芥,於是墨子便悲從中來。
他們這悲,這哭,當然既是為自己,也是為他人,為世界,抽象而具體,“荒唐”又實在,“自私”而高貴。
只不過墨子悲而不哭,兼愛,起而拯救、決戰,披蓑戴笠,食粗糲,睡板牀,摩頂放踵,做苦行僧,利天下而為之。他太強大,最實際,最理想,目標明確,沒空停下腳步,沒空傷春。
同樣的環境,同樣的基礎,同樣的憂憤,同樣的深悲,同樣的關懷,他與楊朱的區別,其實也來自他們不同的關注點,不同的投射方向。
楊朱貴生命,重個體,重自我,他認為道德、禮儀、制度之類都是後造的,附加的,都很扯,天下事都是它們搞壞的;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們就不該追逐富貴榮華、功名利祿、鑼鼓秧歌、長命百歲,人都應該回歸原始本真;我的生命我做主,我的命運我做主,我不強加什麼給你,你也彆強加什麼給我,大家各行其是,連君主都讓他滾蛋,這才是正事。
所以他的學説,其實是老子無為,莊子逍遙遊那一類,他是因為太過極端,才被人當成自私、頹廢、墮落的代表,痛加批判的。而孟聖當年的發難,自然就只有讓他更入冷宮,獨自輾轉。
殊不知,一種學説的盛行必有它盛行的理由,戰國時期,可是有一名言,“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的,楊朱、墨子曾非此即彼,各領風騷好多年。更何況,出於憂憤,創造學説,本身就是為影響世人,就是利他行為,所以楊朱的境況,到後來未免就逐漸好轉起來,尤其是近現代。
比如賀麟先生曾説:“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即極言其既不損己以利他人,以示與損己利人的利他主義相反,亦不損人以利己,以示與損人利己的惡人相反,而取其兩端的中道。”
比如呂思勉先生曾説:“夫人人不損一毫,則無堯舜,人人不利天下,則無桀紂;無桀紂,則無當時之亂;無堯舜,則無將來之弊矣。故曰天下大治也。楊子為我説如此,以哲學論,亦可謂甚深微妙;或以自私自利目之,則淺之乎測楊子矣。”
這顯然就是説,楊朱的學説,不是簡單的自私為我,而是為救世,為天下大治,屬政治學、社會學、生命學、哲學範疇,有某種很奧妙的東西在,它與克己的、犧牲的、高尚的、純粹的、飛揚的墨子學説有近乎一樣的底色。而它們不久走向散淡的原因,則無非都由於太過極端、烏托邦。
如此説來,墨子是一個高尚的悲劇,楊朱何嘗不是?世界是慾望的世界,生命是慾望的生命,文明是慾望的文明,人與人,人與世界的聯繫是異常緊密的,楊朱其實也應該知道自己的學説是行不通的。於是他越行不通,就可能越極端,越極端,越行不通,就可能越失望,越焦慮,越憂憤,越悲哀。
可是他所關注、思考的,卻還不只是社會、政治、人事,還有宇宙自然、天地萬物,天理、天命,高而又高,玄而又玄,這一切雖都表現為生命強大的探求慾望,人類巨大的野心,澎湃的激情,但畢竟人生短促,人力有限,都解決不可能,窮盡更不可能。
現實的、理想的、過去的、將來的、人事的、天事的、政治的、生活的、自然的、情感的,等等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捉摸,難以解決,於是楊朱這種人類的極品,在焦灼之外,恐怕就一定還得加上一個氣餒。
晉朝的美少年、玉人衞玠,豈是看殺?他本身就為了天地間的玄理殫精竭慮,形銷骨立。他渡江之時的那句“對此茫茫,不覺百感交集”,原本就透着同樣深重的悵惘與悲感。這既是關於他自身命運的,也是關於他所身處的世界的。
人類的探索從未停止,這不管是關於社會的,生命的,還是自然的,但我們現在的探索,更多表現在技術層面,古人的探索因其樸素、自然,沒有技術屏障,反而充沛天地之間,表現在更為遼遠的精神層面。我們在技術文明之下,早已失去了那種宏大的浪漫與想象力,只為膚淺的慾望而悲喜,它於我們自然是早已陌生的,我們或許就因此不能瞭解那種神秘的推動力、使命感,和形同崩潰的悵惘、深痛與深悲。
同樣的痛苦與大悲,在一個集科學家、思想家、軍事家、邏輯學家、實踐家、救世主於一身的墨子身上,只怕同樣深重,他有幸關注的不是個人、個體,和意旨更深的生命與命運。他的偉大在於此,他的失敗在於此。而政治家加玄學家,既墨子又楊朱,既儒家又道家,既入世又出世,即建安風骨又魏晉風度的阮籍,當其時,由於只能悲哀地發現,這兩條路都不通,自己既不可為,又不得不為,既死不了,又活不好,所以就更加有了哭泣的理由。
他已經不只是站在歧路而哭,而是路口都已消失,根本無路,只能亂撞。他甚至連哭,都只能在曠野之中,無人之處,怕風有耳朵。
他其實並非因為是心的主人,才只哭給自己聽,因此阮籍的痛苦、悲哀與孤獨,到此,就比楊朱更深了一步。他如果肯放過自己,原本可以活得很好的。
但是楊朱、阮籍之哭,到底政治性強了些,他們的生命裏,也缺少了愛情色彩,因此他們的哭相比之下,就又都比李商隱差了一點。李商隱的那種哭,才真正通向遠古,通向現代,連接天地,通向生命本身。
3
李商隱不但是文學史上一大秘,也是人間一大秘,他給後人帶來無數猜測,無數歧義,從他那些晦澀曖昧神秘的無題詩來看,他可能也有意這麼做。
我本身就搞不懂我自己,為什麼要讓你們搞懂我?你們本來就從來沒懂過我,我為什麼要指望你們懂我?
李商隱的一生,似乎都是由一場婚姻搞壞的,他靠令狐家提攜、幫助,才得以科舉及第,但是他卻愛上了王茂元的女兒。很不幸,王茂元是令狐家的政敵,他的結婚,恰在令狐楚死後不久。
於是李商隱首鼠兩端,見風使舵,忘恩負義,人格卑劣的帽子從此以後,就再也摘不掉了。激戰的兩黨都覺得不齒,都不敢用他。即便他才華高絕,可以與杜牧合稱“小李杜”,跟李白、李賀合稱“三李”,跟温庭筠合稱“温李”,也無濟於事。
偏偏他還命運奇差,偶爾有幾個人賞識他,也不是這個事那個事,這終於弄得他在官場上始終沒有起色。
李商隱是為情而娶,並沒有參與政爭,跟老丈人、大舅子的關係也並不好,日子難過之時,他當然也曾做過自辯,但他的自辯根本沒人理會。當時的人都看不好他,史書也從不説他好話,後來為他正名的卻是王安石。
王安石看來看去,最後敲定,大秩序崩潰下,能堅持道德理想,對唐代文化、政治有大規劃的,惟李商隱一人。他是晚唐政治秩序的開創者,而且還不居功,他也是晚唐唯一繼承了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胸襟與抱負的人。
王安石一錘定音,趣事出現,這之後的文人竟連李商隱的那些情詩也非往政治上靠了,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鬧了很多笑話。此事直到近代的蘇雪林寫了一部《玉溪詩謎》,説那真不過就是些情詩而已,大家這才不那麼累了。
但是皇帝的新衣脱下又怎麼樣呢?大家又都踩着蘇雪林的腳印,把李商隱的詩盡往情字上靠了。詩人是真實與文學的詩人,李商隱與女道士、宮女的若干情事並無實證,但大家卻都非常樂意相信。李商隱的情詩千百年來感動了無數男女,李商隱全是寫他自己,於是李商隱搖身一變,就由無行浪子,又變成愛情專家、情聖。
原來,愛多少人無妨,愛女道士、宮女無妨,只要你有感人的詩句,那就都無妨成為情聖的,
可是真實的李商隱什麼樣呢?
絕對的真實,是不可能有的,但相對的真實,一定可以有。首先,李商隱肯定是有政治理想與抱負的,只可惜他一生都不得志。李商隱這條路的堵塞,不僅因為自身的厄運,還因為環境、情境的綜合制約,甚至於神秘未知的自然之力,它們濃厚如霧,密結成網,籠罩一切,絕難衝突,於是李商隱當然就不免要將自身轉向另外的安頓。
文學是一條出路,愛情是一條出路,宗教是一條出路,但是這些路又怎樣呢?文學只是一種寄託,詩解決不了現實問題,有唐以來,詩人們只有一個高適過得滋潤;愛妻很早就已經去世,人留不住,愛情也留不住;宗教有時候也很虛幻,不然李商隱不會又佛又道——這個世界上看上去竟沒一樣可靠。
一面懷有政治理想,一面對政治絕望的李商隱,其實對愛情的態度,也呈現出矛盾的兩端,一面嚮往愛情的真實、永恆,一面卻完全不信任。
韓憑的愛情故事感動中國,廣為流傳對吧?韓夫人自殺的青陵台在李商隱筆下巍峨、燦爛,他還曾稱之為“萬古貞魂倚暮霞”對吧?但是偉大的愛情象徵説完,他又做了什麼呢?他竟來了一句:“莫訝韓憑為硤蝶,等閒飛上別枝花”。
他早就“直道相思了無益”了啊,何曾只有“春蠶到死絲方盡”?
錢牧齋評李商隱,曾經説:“真正會看義山詩的人——看他‘春蠶到死絲方盡’一類詩的人——不應該對愛情有嚮往的,就像看《紅樓夢》,只看寶哥哥愛林妹妹、林妹妹愛寶哥哥,就所見甚小了。真正懂得《紅樓夢》的人都會發現,在這個愛情故事裏顯示出來的是天地的虛空和茫茫的悲感。”李商隱無疑正是這茫茫大地,浩浩夜空的獨行者。
李商隱對愛情的態度是曖昧的,迷離的,矛盾的,詭異的,這無疑與他的遭遇有關,但也一定與他對世事的深刻洞察,和長久形成的世界觀有關。這是屬於理想者與悲觀者的印記,所以張煒評屈原《天問》時説的這兩句話,也適用於他:
“一個人絕望之後,往往尋求性的止痛藥,然而往往無濟於事。”
“一個民族,一個人,當開始選擇這一止痛藥的時候,也就意味着真正的末路了。”
末路都遭阻斷,這是一種什麼境況?已經不相信愛情,還不斷地寫情詩,感動自己,感動別人,這會是一種什麼心境?
李商隱已經落水,愛情不過是他的救命稻草而已,這悲哀到此已無法描述。
所以,此時的李商隱難免就會對一切懷疑,一切悲觀,尤其對生命的不可捉摸,不可掌控。所以他也就會不斷地留下這類詩句:春花爛漫時,突然説“鶯啼如有淚,未濕最高花。”本已經在感嘆“秋蝶無端麗”,卻還要綴上一句“寒花只暫香”。
他就是説神仙傳壺公的故事,都會説:“壺中若有天地,又向壺中傷別離。”
李商隱詩中有一個詞出現的頻率,天下第一,那就是“無端”。像什麼“錦瑟無端五十弦”、“今古無端入望中”、“雲鬢無端怨別離”、“秋蝶無端泣”、“秋蝶無端麗”等等,如花落滿地。這個無端,便是他最顯著的特徵。
李商隱的這種無端之感,龔鵬程最懂,他曾説:“無端是什麼?無端就是沒來由的,沒有理由可説的,換言之,就是對整個世界莫名其妙所從來而興起的一種悲哀,這種悲哀是歷史上特殊敏感的詩人所具有的特殊生命的情懷。”
如此這般,那麼他的人生,無疑就是無端、有端的雙重結果,那麼李商隱身上的宗教氣息,自然就會更加濃厚——紅塵俗世一旦無望,這是常有的事。
而之所以要説更加,這是因為李商隱很早就曾在玉陽、王屋二山學道,他的憂慮氣質、佛道之心彷彿天生,他的“無端”之求,以及對生命巨大而深切的關懷,在厄運未來之前,就已經有了。
李商隱的宗教生涯,有兩件事特殊不同,這最能説明他是怎樣一個人。
第一:別人的向道向佛,是為長生不老,超越生命恐懼,追求極樂,功利心極強,而他不是。神仙之境他當然也很嚮往,甚至還自以為自己很有神仙氣質,但他那神仙卻可能只代表某種境界,神仙本身,他是不信的,曾一再質疑、挑戰。
比如他寫西王母:“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裏,穆王何事不重來?”
西王母曾經祝福穆王,“以子為壽”,但穆王卻死了。八駿再快,穆王也來不了了,你還説什麼神仙,什麼長生不老?
第二:李商隱晚年轉向佛教之時,卻是唐武宗滅佛之時,唐朝佛教最衰微之時,這種事非大虔誠、大英勇絕不可為。更重要的是,那時的道教佛教鬥爭激烈,幾乎水火不容,他偏偏只管兩家都信。
李商隱當初因為婚姻,就揹負忘恩負義之名,令朝中兩派都對他不齒,這一次,他又是兩頭不討好,只管兩頭不討好。那麼,這説明了什麼?
無端,沒來由,沒理由,天生對生命有無端憂慮、質疑、探求,這自是一種偉大的氣質,人類長大的基礎,人類的來路與出處。李商隱和楊朱、阮籍,歸根結底,都只對神渺的世界,深奧的生命,靈魂的安置着迷,他們作為政治人、文學家、思想家、學者,從來是為自己活,也是為別人活,為世界活,他們不管遭遇了什麼,如何孤獨痛苦悲哀,都不曾麻木、苟活、變質,他們哪怕到了晚年,也還在求真,求道,尋路,他們開始不只是為個人現實利益,最終更早已不在乎現實利益。
人類社會與生命的無限豐富、複雜、真實、虛幻,透過屈原偉大的《天問》,呼嘯而來,宗教本關乎天地人的全部,那也是一部《天問》,李商隱的由道教轉佛教,亦道亦佛,這既是又一種末路掙扎,又是新的探求,新的拯救。屈原《天問》的關懷、無端,宏大而沒有盡頭,其根本所求並非自身安寧,而是永世的解決、改變,他們這類人的偉大在於此,孤獨、痛苦也在於此。
因為他們所代表的,原本就是人類的代價。
這裏當然沒有一般意義上的成功,根本不可能成功,但重要的卻並不是成功,永無休止的設問與探索本身就已經是巨大的成功,所以李商隱們的悲劇性格、虛幻感,怎麼説,都是一種卓越的特質,一種巨大的心力。
悲劇性格也是一種沉迷性格,他們這種人的歷史,永遠都不會是愉快的歷史,但歷史的愉快,卻一定由此而來。
這具體到李商隱的全部,便是:
政治不可靠,神仙不可靠,愛情不可靠,得到即失去,美麗即衰敗,一切都那麼荒謬,那麼難以確定,李商隱即因此而哭——“東西南北皆垂淚,卻是楊朱真本師。”他雖然自比楊朱,卻把楊朱這歧路彷徨,歧路痛哭的意象幾不知擴大了多少倍。
李商隱的哭,更多是來自生命之愛,關於生命本身,所以龔鵬程才會説:“李商隱的詩是人生普遍性的悲哀,這種別離是與一切美好事物的別離……李商隱對時間飄忽的感覺非常敏鋭。”
因此,楊朱的歧路之哭,是十字路口錯半步就可能差之千里、萬劫不復的痛苦焦慮所致,是對於歧途的恐懼焦慮所致,是因人生無常,歧路離別的傷感、傷痛所致,阮籍之哭,則乾脆是環境惡劣,可能有限,根本沒有路。而政治、宗教、情感一概探過的李商隱,具有非常自覺性的李商隱,卻是因為窮盡眼前所能,滿眼虛幻而哭,因為極愛而哭。
但是他卻依舊在這四大皆空中尋找各自可能,不死不休,別人是一面熱愛生活,一面不想活了,他是一面不想活了,一面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熱愛真理,熱愛世界。
張煒評屈原,曾説:“偉大的關懷才有偉大的迷惘,無窮的追問才導致了迷惘。然而這迷惘,比起墨寫的歷史卻顯得更加睿智和清晰,而且光華四溢,美不勝收,天地萬象囊括一體。”
同樣的,偉大的活力才有偉大的痛苦,高端高潔的追求才導致了絕大痛苦。如此,這哭聲所體現的,便正是生命的轟轟烈烈,蓬勃不屈,燦爛光華,人類歷史孵化、再造的來路。因此,這史上三大男人之哭,總而論之,最終體現的便是這種意義:
他們只有心情的荒涼,而無心靈的荒涼,雖個人遭遇不堪,目光投注的卻仍是整個世界,雖不免悲觀、失望,但理想性永在,他們追問的人生,遠非現實功利那麼簡單,他們的處理方式,其實有特別的着陸點,他們是為自己而哭,也是為世界哭,為理想哭,為美好哭,他們的哭,歸根結底,是不甘,是為了自己和他人更好地活着,為了世界更好地存在。
如今經常看到有人問,我們為什麼沒了真正的大師?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我們已經失去了更高的關注點、投注點、好奇心、想象力、理想、情懷、關懷、浪漫、悲憫,成了技術產品、功利機器、蝸居動物,惟從之於風,不再是火。
崇高遼遠的設問、探求不再有,“東西南北皆垂淚”不再有,歷史的絕響,居然是三個男人的哭。男人之哭,非由阮籍而盡,難道可由李商隱而盡?這從個人遭遇,時代遭遇來説,或許是好事,但對整個人類來説,卻可能是一種萎縮。
“哭起來吧!”這樣説當然是一種病態,但“時間可以抹去大地的創傷,卻抹不掉心頭的恐懼和疑問”(張煒),未知永在,矛盾永在,選擇永在,美好的追求、得失的反覆永在,歧路彷徨永在,安頓的需要永在……它們環繞千古,躲不掉的,人到底不是鵪鶉。
我們不能“無端”,至少可以“有端”,不能高遠,至少不該下沉。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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