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空間裏,才擠得出真友誼吧?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6-10 12:52
人類都有在一個半封閉空間裏給自己找落腳處的潛在慾望。等車不來,心懸半空;真坐進車廂,放穩了行李,佔定了位置,無論是坐是站,便像暫時安了家,無論旅途長短,彷彿可以這麼過去一段兒了;要換乘時便大不樂意。
車廂就這麼好玩:明明人在位移,卻還能與人休息。而且蹲了一段時間,就覺得像另一個家。
我愛坐火車,乃是出於膽小。小時候想象力豐富,總覺得坐汽車會翻,坐輪船會撞冰山,坐飛機雖然少出事,但是一出事就沒得緩。火車多好,看這大悶罐子,根基堅固,跟鐵軌嚴絲合縫。坐長途車,睡卧鋪,更像是臨時住店,火車左右的坐伴是旅途的一部分。健談開朗的往往幾句話你來我往就能混熟,趁着塞箱子的功夫已經形同莫逆。火車上的人都下意識的有着交流的慾望。在至少幾個小時中這是彼此的家。不拘天南地北,隨口扯幾句,往往有因緣。
我從拉斯佩奇到羅馬的列車上,見過一對老夫婦——老阿姨手持一籃櫻桃,老伯伯手持一本嘲笑貝盧斯科尼買春的雜誌。那對意大利夫婦只會意大利語,聽不懂英語或法語。但太熱情了,又愛打手勢,終於下車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老阿姨叫弗洛達,而且吃光了她的櫻桃;知道老伯伯叫弗朗切斯科,是在都靈工作的菲亞特工程師。我把在威尼斯買的玻璃瓶送了一對給他們,蒙弗洛達在我臉上親了許多下;回去巴黎後三個星期,我還接到弗洛達寄來的火腿。
我坐過最長的,是2006年夏天,我坐卧鋪,自上海去烏魯木齊。第一個24小時過去後,沿路都是沙漠。日出日落時,大漠如玫瑰色,天不斷呈現紅紫金藍諸色,映得書頁五彩。真有人跑到洗手間去,就着窗口拍照的——火車窗密封,唯洗手間可見到外面——而外面真有急着方便的,急着狠敲門:
“快出來,我們要辦正事!”
車在大漠裏走,也有不好處:那是2006年嘛,大家普遍沒手機信號了。先前列車長跟我們説,上海到烏魯木齊,48小時,“過了達坂城的風車,就差不多了該到了”。然而當日我們過了達坂城的風車,過了48小時,車依然不停,問起來,老出差的諸位一臉淡然,“晚點六七個小時是常事!”
那時正是2006年世界盃期間,坐長火車的諸位球迷,如陷孤島,都關心球賽戰報。
不知哪位傳起了流言,説餐車有電視,可以收到信號。大家一起到餐車門口,探頭探腦,一旦確認有電視看,就準備花點錢進去連吃帶看了。正趴門呢,餐車師傅到門口,喝一嗓子:
“阿根廷6比0贏了塞黑!”——我至今不知道他是怎麼曉得這比分的。
大家集體吁嘆幾聲,有的是釋然,“阿根廷贏了!”(那年阿根廷球迷很多,那是裏克爾梅的黃金年華)有的是遺憾,“可惜沒看到!”當然也有兩個阿根廷球迷一高興,“那我們就吃一頓慶祝下!——來個蒜薹炒肉!”經過這一波後,一起去扒車門打聽的幾位,彷彿都成了哥們;到烏魯木齊,大家還彼此約着,“找地方喝酒看球啊!”
坐火車最為痛苦與有趣的經歷,是買上一張無座票的時候。我上大學時乘火車,最快樂的時候便是:捏着一張無座票上車,發覺過道里空空蕩蕩,清清亮亮的。可以在過道一側靠壁坐下,抽一本書放在膝上慢慢的讀。窗外天氣晴好,鳥羣飛過河流直向村莊翔集。爛漫陽光正落在書頁上,飛奔而過的樹列,就是書頁上不斷劃過的魚鱗似的陰影。
但如果無座時人多呢?嗯,也可以很好玩——尤其是春節回家時,一羣人不分貧富地擠在過道里,彼此苦笑。這種時候,友誼就出來了。
仔細想起來,類似於以前筒子樓、男生宿舍裏那種擁擠的友誼?
有行李箱的近水樓台往行李箱上坐,沒行李箱的視空間寬窄選擇直立或者坐倒,還必須時刻注意抽煙的旅客過於激動隨手把煙碰到自家衣服上。
在這種沙丁魚罐頭的景況中擠出的友誼,真所謂禍福共享了。
有一次,我坐長火車去武漢,17個小時,過道里擠坐的無票仁兄,加我五人。大家商量下,把箱子排摞四角,坐箱子上,有位阜陽大哥很熱情,“我這幾個箱子填得滿,坐不壞,大家坐我箱子上!”坐定了,海闊天空的聊天。到飯點兒了,各自掏泡麪和火腿腸,滿車廂都是濃葷之味;有位蘇州跑銷售的仁兄便拿出一飯盒滷豆腐乾,大家分吃,一位衡陽來的大哥咬一口,便驚歎一聲:
“你們江蘇人吃得這麼甜!”
這個故事,去年年底寫過:
2018年12月10日午後,我坐北京到無錫的高鐵商務座,回家去。
鄰座有位白寸頭穿軍大衣的老人。大概是兒女買的票,他對車上的許多細節不大懂,用方言問列車員:這個按鈕是幹什麼的?這個墊子是用來幹啥的?如此云云。
商務座為圖安靜,列車員慣常不在車廂裏,有事打招呼叫他們即可。那老人兩次要上洗手間,並沒叫人,獨自站起來——他站起來時,我才發現,他左手左腿似乎動不了,靠右手的四腳枴杖撐着,斜身走。我起身,扶着他:開門(移動門,站一刻即開,但他不知道,還在尋門把手)、開洗手間門,關洗手間門。等他上完洗手間了,彎腰沖水的事,我代勞了。
他很客氣,中間不停説謝謝,我遜謝幾句,彼此無事。
列車員因不在車廂裏,看到我扶老人家出來才發現,事後也謝了幾聲。
老人在滁州站下車時,我扶他到車門口。
他回頭,對我説了一句:
“同志,謝謝你!”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被人稱呼“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