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石長篇連載:《生死(下)·非常軌跡⑵》_風聞
永远跟党走-2019-06-11 10:10
第一章 生死(下)
血染湘江,中央紅軍元氣大傷/“贛匪”要出湘西,蔣公洞若觀火/西進西進,轉兵前的轉兵/不當菩薩,毛澤東要“討論失敗原因”/飛行會議,“洋顧問”空前孤立/各有盤算,“老虎仔”要與“小諸葛”賽跑/黎平轉兵,周恩來跟洋顧問拍了桌子/求人求已,“王主席”要“團結自救”/還要回頭,總書記是個睜眼瞎/首渡失利,生機繫於時機/天佑紅軍,楊得志首傳捷報/薛嶽進貴陽,朱毛過烏江,毛澤東走通了一根綱絲。
四
共產黨首腦們在西延山區面紅耳赤地爭吵那幾天,蔣先生也在與各路諸侯禮貌周全地扯皮。 這皮是白崇禧這個有了新盤算的“小諸葛”首先扯起來的。 湘江之役中,“小諸葛”表現很不積極。11月22日中央紅軍由湘南向湘江直進時,他卻不想跟人家拼血本,呼拉一傢伙把隊伍撤到恭城,致使全州至興安60公里的渡口給亮出來達3天之久,明目張膽地給何鍵上了一回眼藥。幸而中央紅軍軍委第一、第二縱隊那個臃腫笨重的輜重攤子一步一步挪得實在太慢,也幸而何鍵為了確保自身利益緊急調整部署,立即令所部4個師南下全州填補空白,這才算是部分實現了蔣公的意圖。而湘江打得血肉模糊那幾天,看到有便宜可佔,“小諸葛”又精神抖擻披掛上陣去打掃戰場了,先是在灌陽、新圩抄襲紅軍後衞,繼則在興安截擊紅軍阻隔在江東的殘部。血沒多流,便宜佔了不少。便宜佔完了嘴上還不讓人,又給向蔣公發了牢騷的何鍵來了一個“辯難”,打了一場電報官司(1)。 然而一看到紅軍轉頭向西有入黔動向,“小諸葛”卻突然表現積極起來。12月11日,陳濟棠、李宗仁、白崇禧聯名,慷慨激昂地向蔣公發出“請纓電”,要“提調兩省勁旅”,“入黔追剿”,還請蔣公“頒佈明令,用專責成”(2)。 粵桂諸侯在這個當口這般積極,當然不是甘為蔣公“剿共”馬前卒豁血本去與“朱毛”拼命。那是看到了薛嶽集結於武(岡)洪(江),何鍵又置重兵於城(步)綏(寧)靖(縣),而黔東南卻空着一大片區域。這幾位心中肯定會有如是推理:看來蔣公是圖黔有意,何健卻自顧不暇,我等挺身而出也摻和着去染指一把,應該也是合情合情的算計吧? 蔣公何等人物,他看到這封電報,肯定會生出“真有這個積極性,早幹什麼去啦?”之類的憤青級憤懣來。你“嶺南王”陳濟棠要有這個積極性,“朱毛”一出蘇區,你就扭上去打呀!死纏爛打不敢,敲敲邊角也行呀!結果呢,人家出門兒,你朝天放槍禮送,你可別以為你和“朱毛”的那些勾搭真就能瞞住我蔣某人!還有那個“小諸葛”白崇禧,提起就來氣,前幾天你呼拉一下把湘江渡口空出來,想幹嘛呀?這才幾天?你就悔過自新重新為人啦?別以為爾等那些個小九九我蔣某人不明白,爾等不就是瞅着粵桂黔三省往來過境的鴉片買賣麼?那是爾等的財神爺嘛!爾等真正的用意不在“追剿”而在“頒佈明令,用專責成”,爾等的算盤是想借我蔣某人給個冠冕堂皇的名義去劃拉王家烈的家財!爾等怕的是我蔣某人去搶了爾等的先,斷了爾等的財路也從此看住了爾等的家業!…… 娘希匹,蔣某人這回偏就要去搶爾等的先! 蔣公在交易所混過,不是什麼等閒之輩,“小諸葛”那點小聰明根本就瞞不過他那雙賊亮賊亮的慧眼。次日,他一邊和和氣氣地對各路諸侯“重申會剿計劃大綱”,同意桂軍在“鞏固原防外”,派出一部進至榕江“協剿”(3),一邊卻抬出“國民政府西南政務委員會”這塊小門匾,在對粵桂諸公施了一番“具見赤誠衞國,殊堪嘉許”的濃情粉黛後,板着公事公辦的面孔來了個“惟越省剿共,事項統籌,應與中央軍事當局,及協同各路友軍,通盤計劃,以期一致”(4),壓根兒就沒有搭理那個勞什子“頒佈明令,用專責成”。 粵桂諸侯這番“請纓”,反而更加刺激了他把王家烈那片天下劃入自己囊中的既定盤算。 心領神會的薛嶽當然也就把“先於桂軍進貴陽”擱在了心上。 蔣公與各路諸侯勾心鬥角扯皮扯出的直接後果是—— 薛嶽進貴陽,“朱毛”過烏江。蔣公口袋裏多出了幾塊銀元,“朱毛”隊伍卻多出了一線生機。 其實蔣公要是智慧大一點多一點,不妨就先認一把“小諸葛”們的這個賬。把各自的最終目的先擱一擱放一放,就眼前的共同利害關係彼此就“剿共”抱成團兒——哪怕是暫時的,為給自己個兒搶得銀元口袋,掠他“小諸葛”入黔後也會多少賣些死力跟“朱毛”死纏爛打一番。而薛嶽的隊伍也甭先忙乎着去搶貴陽了,就趕緊沿湘黔大道西進入黔,在烏江沿岸蹲下來,作壁上觀也好,搭把手也好,反正就跟那兒蹲着,最後再與何鍵和白崇禧一起壓縮這個大包圍,那時候的“朱毛紅軍”,恐怕就幾無“竄逃”之路了。 可惜蔣公就是蔣公,沒人能置換他的腦袋,用句共產黨理論的老套話説,這是“剝削階級統治者的本性”使然。據説粟裕將軍後來對他有個很辛辣的評價:“蔣介石這人很小氣,芝麻西瓜都想要,你要他一顆芝麻,他半顆都不給你,可如果你拿走了他的西瓜呢,他就連芝麻都顧不上了。” 的確如此,蔣公這點小算計,助他盤下了這一統江山,又助他把這一統江山拱手送了人,還得了一個雅號“運輸大隊長”。這恐怕跟他那點兒生就的小家子氣,不無關係。 此後20多天的黔東南戰局呈現的是這樣一種奇觀:由湘桂黔邊入黔的中央紅軍與由湘西入黔的中央軍差不多同時由兩個方向以小於90度的夾角向黔東南地區向心並進,行程相近行進軌跡卻彼此錯開而基本上沒有交叉碰撞,只有紅軍北進後衞與中央軍西下前鋒有過些許“擦掛”。而既或是這些枝枝蔓蔓的些許“擦掛”,中央軍也多取避戰態度,或止步自保,或悶頭趕路,而任由孤弱的黔軍被紅軍打得落花流水——還乘人之危去抄人家的老巢。比如12月30日中央紅軍突破烏江前夜,薛嶽兵團的吳奇偉部就已進佔施秉,周渾元部前鋒也由三穗進至施洞口,兩部距中央紅軍左、中、右3個渡江縱隊的後衞都只有半天到一天的行程。而該兩部既不奮起尾追也不迂迴抄襲,揪住中央紅軍主力等待薛嶽主力上來逼迫紅軍進行背水決戰,卻依然不屈不撓地悶頭往貴陽直進(5)。與紅軍後衞稍有接觸,隊伍聽到槍聲,馬上就以團為單位各自抱團佔領陣地,擺出的是一付只求自保的而不是尋機決戰的架勢(6)。 也難怪,據時任薛部上校參謀的李以劻將軍回憶,湘江之戰前後薛部在湘桂黔邊已經奔波月餘,隊伍“疲憊萬分,衣履不全,官兵情緒很壞。他們認為戰場未被打死,卻在路上拖死;惟在薛嶽督催之下,有無可奈何之感”(7)。而桂軍廖磊部主力踩着中央紅軍的腳後跟入黔後也不再“銜尾窮追”,卻擺出一副聽從蔣公12日那個“重申”電的派頭,一個急轉彎徑直奔榕(江)都(勻)而去,也不管那邊廂這當口其實根本就無共可剿,兵鋒的指向顯然還是貴陽。這當然又狠狠刺激了薛嶽的佔有慾,更是鐵了心要和“小諸葛”賽一把跑,激勵所部官長們的口號竟然是:“不管匪竄方向如何,本軍總以入貴陽為目的。”甚至還寫成標語沿途張貼,以督促陸續繼進的各部人馬(7)。 丘八們當然更是如此,進貴陽充大爺享福,去“剿共”當孫子遭罪,你説他們會選擇哪個? 其實這當口中央紅軍同樣被拖得很苦,應該説比他們還苦得多。 然而這兩支隊伍的成色兒就是這般地不一樣,這也是沒法置換的。 1934年12月17日,中央紅軍軍委縱隊(8)進入貴州黎平縣城。這裏地處湘桂黔交界處,交通不便,敵情顧慮相對較小。於是在周恩來的籌措張羅下,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在二郎坡紅軍總司令部駐地召開。 在此前幾天裏,由於連日來毛澤東和張聞天、王稼祥等人“以談話方式”所做的大量工作,許多政治局成員都已開始接受毛澤東那個改變戰略方向的意見,所以在中央縱隊進駐黎平的當日,中革軍委在給各部的指示中,已改變日前準備突破清水江的命令(9),而改取“不渡清水江改由清水江南西進”的行動方針(10)。 在這個指示發出前一天的12月16日18時,紅一軍團軍團長林彪、政治委員聶榮臻也致電中革軍委主席、紅軍總司令朱德,建議根據目前黔敵“極不團結,缺乏戰鬥力”的情況,“我主力略事休息整頓後,重新佈置經施秉以南向鎮南關、綏口陽(11)、綦江、納溪、畢節,而以桐梓、遵義、仁懷為中心之地域前進。”(12) 這簡直就是毛澤東改變戰略方向意見的一個具體表述。 不知這是不是毛澤東“談話方式”工作的結果,不過這段時間紅一軍軍團部沒有和軍委縱隊走在一起,似乎沒有為“談話”提供機會。然而這種來自一線部隊指揮員富有戰略灼見的建議,應該給毛澤東及其主張的擁護者在黎平會議上把定主見增加了不少底氣。因為黎平會議開得並不平靜,博古仍然堅持由轉向黔東北入湘西的意見,雙方爭論得相當激烈。爭到最後,大多數人還是贊成毛澤東的意見,並根據他的發言形成了《中央政治局關於戰略方針之決定》(亦稱《中央政治局關於在川黔邊建立新根據地的決議》),明確指出:“鑑於目前所形成之情況,政治局認為過去在湘西創立新的蘇維埃根據地的決定在目前已經是不可能的,並且是不適宜的。”“政治局認為新的根據地區應該是川黔邊區地區,在最初應以遵義為中心之地區,在不利的條件下應該轉移至遵義西北地區。”(13) 會後周恩來把決議的譯文送給李德看。李德又發了一通洋脾氣,兩人操着洋文吵了一把洋架,吵到後來連素來温爾文雅的周恩來都拍了桌子,拍得桌上的馬燈都跳起來又熄滅了。而博古這時倒顯得很可愛,雖然自己意見被否決了,但還是服從了會議決定,讓周恩來不要理睬李德。 決定作出了,但爭論卻沒有結束。後來周恩來也回憶道:“從黎平往西北,經過黃平,然後渡烏江到達遵義,沿途爭論更烈,在爭論的中間,毛主席又説服了中央許多同志,……”(14)的確,這個不斷的爭論曾經在猴場、遵義的政治局會議上兩次被展開,最終還是因為黎平會議所確定的方針在向黔北進軍過程中被演繹得十分漂亮,反而使從“封存”到出場的毛澤東更進一步地被推到了前台。 突破烏江成為向黔北進軍被漂亮演繹過程中最為精彩的章節。
五
在黎平會議前幾天,中央紅軍主力雖然在作短暫集結休整和縮編(合併兩個軍委縱隊,並撤銷紅八軍團建制,所部併入紅五軍團),但先頭部隊卻在繼續前進,並按中革軍委16日前的部署,準備渡過清水江北進,影影綽綽似乎仍有去湘西的動向。究其原因,恐怕就是中央領導層雖就“入黔”達成共識,但在入黔後的戰略方向上仍有分歧。 12月14日,紅一軍團先頭部隊在佔領黎平後繼續向清水江、烏下江交匯處的河口前進。15日,從湖南平茶一入黔便轉向北進的紅九軍團攻佔黎平東北的老錦屏(1914年前的錦屏縣城,今銅鼓鄉)。16日,紅一軍團先頭部隊佔領烏下江西岸的瑤光,擊潰黔軍兩個團並繼續沿清水江南岸追殲敵。17日,又經南嘉進入劍河縣境。 18日,紅九軍團從老錦屏趕赴河口與紅一軍團主力會合。 也就是在這一天,入黔後的戰略方向終於經黎平會議得以確定。 林、聶根據偵悉情況於16日給中革軍委建議中那個“黔敵為極不團結、缺乏戰鬥力之諸小集團”也的的確確是個相當準確的信息。黔軍首領王家烈雖然位居“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五軍中將軍長兼貴州省政府主席”,手中有5個師30餘團人馬,但實際能劃拉得動的只有何知重、柏輝章的兩個師16個團。而猶國才一師盤據盤江八屬、侯之擔一師割劇赤(水)習(水)仁(懷)綏(陽),蔣在珍一師坐擁正安、沿河,彼此各不買賬且俱不守王之節制,王、猶二人交惡猶甚。而不管是王家烈侯之擔,還是猶國才蔣在珍,都很招黔東南這地面兒上窮得連褲子都沒得穿的漢苗百姓們的痛恨。一聽説紅軍要打王家軍侯家兵,帶路、參軍什麼的,人人都很踴躍。 1934年10月間,中央紅軍剛離開中央蘇區而紅六軍團剛經黔東南進入湘西時,蔣公即密電王家烈,稱“朱毛”有沿“肖克舊徑”入黔動向,請王主席“擇要堵擊”,云云(15)。王家烈接得此電很頭痛也很害怕,既怕“朱毛”也怕蔣公。“朱毛”來要革自己的命,蔣公要來掏自己的窩。這兩路神仙“王主席”在心中都翻來覆去掂量過:一個都惹不起。“朱毛”有數萬慣戰之師,“王主席”手下那些人手兩杆槍的角色肯定不是對手。蔣公呢,早就對“王主席”不懷好意了,“王主席”主持黔省軍政,手下侯之擔猶國才蔣在珍卻各行其事,弄得財政統不起來軍令政令也行不下去。窮得混不下去了的“王主席”只得通過粵桂兩地往外販點鴉片,這才勉強維持住了局面。為了“大家發財”的共同利益,年前“王主席”曾與陳濟棠、李宗仁私下裏訂過的“三省互助聯盟”,內容就是怎麼着不讓蔣公來染指這個“大家發財”。殊不料陳濟棠手下的餘漢謀卻向蔣公打了小報告,“王主席”自然也就上了蔣公的另類名單。 你説就蔣公那點小心眼兒,他還不把“王主席”給恨個賊死? 這回藉着“剿共”把中央軍開將進來,題外之義連毛孩子都瞅得明白:“假途滅虢”。 掂量來掂量去,這又要防紅軍又要防中央軍的兩難把“王主席”心中折騰得七上八下。他先是靦着臉皮跟“三省互助聯盟”的兩位盟友打商量:這事兒與各位利害攸關,能否鼎力一助?而這兩位答應得既痛快也有分寸,“小諸葛”白崇禧稱:屆時即派廖磊兩師進至榕(江)都(勻),以扎兄台陣腳;“嶺南王”陳濟棠説:事至當遣張達一軍前出潯(州)柳(州),可壯我公聲威。 而兩位俱稱,若再往前則本省後方空虛,有不保之虞,怕就愛莫能助了。 看來包括自己在內,要跟蔣公公開翻臉誰也沒這個膽兒,如此可就誰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 於是乎王家烈又把“省主席”架子放下,笑盈盈地把侯之擔、猶國才、柏輝章、何知重等黔軍各路諸侯請到貴陽好言好語曉以利害:“朱毛”來了蔣公也要來大家怕是都沒好日子過了,我等還得同心協力團結自救。我等這點兵馬肯定是滅不了“朱毛”,只好想辦法堵住他們,希望他們還是沿“肖克路線”往何鍵那邊兒去,早早把他們打發走也好讓蔣公沒了進來的由頭……。 利害一致他們彼此討價還價一番還是達成了共識:服從蔣公命令,投入21個團對“朱毛”協力防堵,劃定防區各負其責:侯之擔部在烏江以北防守,猶國才部負責烏江以南,猶為左翼總指揮,負責平越、甕安一線,而“王主席”本人則親任右翼總指揮,以便與入黔桂軍互為呼應作臨機之變;同時緊急調集黔南、黔東南各路民團前往黎(平)錦(屏)劍(河)台(拱)“防堵”。 沒過幾天中央紅軍由湘桂黔邊入黔果然就有沿“肖克路線”去湘西的動向。黔軍各路諸侯先是心存僥倖還算努力地抗拒了一把,原以為這“贛匪”乃湘江新敗之師,如今已是窮途末路大概也不堪一擊,孰不料這“贛匪”也是“悍匪”,一接戰駁火才知道人家那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也不是推的。從黎平失陷到劍河棄守,滿打滿算也沒超過5天。而此時湘西的賀、肖也在湘西陬市、河洑一帶取進攻恣態,擺出要南渡沅江進取益(陽)安(化)威逼長沙之勢,以致何鍵不得不得從湘黔邊緊急抽調3個師兵力向沅陵北調以應對招呼,那個面對“朱毛”的弧狀陣線上本可以伸出來一兜的一翼也不得不僅作“防堵”之狀,用於“追剿”的兵力當然也就大大打了折扣。 如此一來,這“悍匪”在黔東南更是無所顧忌,柿子撿軟的捏,鋒芒所向,竟如入無人之境。 12月19日,已確定戰略方向的中央紅軍主力開始由黎平及附近地域向烏江南岸前進,而此時剛進至洪(江)黔(陽)芷(江)一帶的薛嶽部尚在觀望中——雖然18日蔣公就已有電令,要他“剋日由晃縣、玉屏直趨鎮遠截擊,以期一舉聚殲”(16)。這薛嶽人稱“老虎仔”,在國軍中屬善戰之輩,他原有的基本判斷是“朱毛”將沿“肖克舊徑”進湘西,而今暫作壁上觀可能的意思有兩個:一是候着“朱毛”沿“肖克舊徑”來撞湘西大門,如此自己可以以逸待勞迎頭痛擊,二來也想瞅瞅這“朱毛”是否有向黔北或黔西北進擊的動向。按薛嶽彼時已得蔣公機宜的心理狀態,他所祈盼的大概是後者,如此自己既可以不跟“朱毛”主力接觸,又可以“追剿”名義冠冕堂皇直奔貴陽。 其實若從蔣公“剿共”的最高宗旨出發,薛部這時沿烏江南岸迅速向黔東南出擊才是蔣公在文電和佈告上一筆勾銷“朱毛”的最佳時機:這當口中央紅軍主力為隱蔽自己出黔北的真正意圖,已令先頭部隊放慢速度保持正常行軍,以表現自己戰略方向尚在徘徊不定中的假象。此刻薛伯陵若要扮演一把“老虎仔”,在時機上很合適且有充分餘地。 然而此公在中央紅軍主力開始行動的次日作出的部署卻是:3天后(22日)由洪(江)黔(陽)芷(江)向黔境內鎮遠、三穗、青溪推進。 雖然有錯失良機之嫌,但他走的是湘黔大道,要想跟“朱毛”認真計較,也還是來得及的。 可惜此公這時一腦門子的官司還是“先於桂軍進貴陽”。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從江西一路“追剿”而來,部隊因逃亡、疾病、落伍而減員甚眾,出發時120多人的連隊,現在多則七八十人少則四五十人,隊伍實在打不起精神頭來。3天后薛部按時啓動行程,累死累活在12月底才擦着紅軍右後衞一個邊兒,而沿途看見的紅軍標語更讓官兵們大受刺激:“有勞遠送了!”“活捉王家烈,拖死中央軍。”一時間,“丟拉媽嗨,追,追,追死自己為止”,“拾馬屎拾爛草鞋拾到烏江”之類的憤懣之言充斥整個軍旅(17)。 就這般模樣,要讓他們效法薛長官扮演“老虎仔”,是不是有些勉為其難? 而中央紅軍主力向烏江南岸進軍卻相當順利。20日,右路紅一軍團奪取劍河。21日,左路紅三軍團佔領台拱(今台江)。22日,紅一軍團攻佔交通要道施洞口,各部按軍委指示故意在此地域徘徊兩日後又分頭向黃(平)施(秉)鎮(遠)前進。25日,紅一軍團第十五師在紅九軍團配合下攻佔鎮遠,紅一師亦攻佔施秉。27日,紅三軍團拿下湘黔大道要衝黃平。爾後,各路人馬集結於施秉、黃平,短暫整頓隊勢後又分頭向甕安、餘慶進擊,撲向烏江南岸。 沿途黔軍和民團雖有頑抗,但終是不堪重擊。 這個時候,中央紅軍突破烏江進軍黔北的意圖已趨明朗,右翼後衞紅九軍團26日在鎮遠城也與吳奇偉部第九十師歐震部“游擊隊”有了“擦掛”。雖然蔣公24日又有電令“速向鎮遠截擊”(18),但此時薛部主力仍無奮勉之狀。而王家烈看到紅軍有過烏江的意圖心中又七上八下起來,尋思這紅軍中央軍都沒擋住我當然也擋不住,我也犯不着跟他們拼命。烏江北岸是侯之擔的責任區烏江又是天險,打好打壞都是他的事情,而這步步進逼的中央軍卻是近在咫尺的麻煩。如此胡思亂想一番他便令猶國才向西收縮至平越(今福泉)、牛場以屏障貴陽,把防紅軍變成了防中央軍。 要説這王家烈也的確不是將相之才,蔣公後來把他挪了地方那也合情合理。你也不想想,你那人手兩杆槍的隊伍擋不了紅軍可也擋不了中央軍呀?“朱毛”過了烏江就進黔北,那可是你的老家喲,你都不勉力護衞,那蔣公來憑什麼就不該來替你看護一把?你與其收縮隊伍去屏障那個你壓根兒就屏障不了的中央軍,還不如跟侯之擔一心一意在烏江兩岸與“朱毛”糾纏一把,這最低限度還可拖延時日讓薛伯陵躲不開避不掉不得不摻和進來打一打。那時候大家都頭破血流了,蔣公他就再怎麼小心眼兒,要對你下手他不還得左顧右盼多少顧惜點臉面兒麼?…… 幾個月後中央紅軍離黔入滇過了金沙江,王家烈將軍即被蔣公摘去頂戴捋去兵符,爾後便一直呆在“參議”、“參事”之類的閒差上,直至抗戰結束退出現役回鄉賦閒。王將軍再度出山之時,已是“赤旗飛舞的世界”,神州大地也“換了人間”。王將軍再度做官,也做的是共產黨治下的官了:建國後,王家烈將軍歷任“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貴州省委員會副主席”,安度餘生後,於1966年在貴陽去世。 而當年王將軍極不情願閃開的這條路,對中央紅軍來説,實在是太關鍵太重要也太絕妙了! ——這是他們的一線生機。 12月27日,中央紅軍左右兩路部隊繼續向烏江南岸前進。右路紅一軍團主力與從鎮遠而來的紅九軍團匯合後,分兩路向餘慶前進。30日,前衞紅一師攻佔餘慶,而中革軍委直接指揮的紅二師則由剛恢復紅軍總參謀長職務的劉伯承率領,也於當日佔領猴場(今草塘)。 同日,左路紅三軍團也經黃平、舊州,攻佔了甕安城。 至此,中央紅軍控制了烏江南岸之黃平、甕安、餘慶地域,擺開了搶渡烏江的陣勢。 30日,中革軍委給各部下達了31日行動部署:紅一、紅九軍團集結於現地域,紅一師繼續偵察袁家河渡河點,並向石阡、回龍場方向警戒;劉伯承總參謀長直接指揮紅二師進至木老坪及其東北地域並偵察江界河渡河點;紅三軍團主力分兩路由舊州向瓫安方向前進,右路經松洞至垛丁關,左路由上塘到蘭家關,向平越(今福泉)、爐山方向的黔軍警戒;各部後衞則破壞道路,遲滯追敵行動;偵察渡口的紅一師、紅二師亦秘密收集架橋器材(19)。 這兩天裏,中央軍薛嶽部也加快了速度。30日,推進至施秉、施洞口一線,並繼續向黃平推進。 你説要命不要命,就在這喘口氣兒都閒耽誤功夫的當口,中央決策層紛爭又起。 1935年1月1日在猴場(今草塘)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博古等人又把那個轉道去湘西會合紅二、六軍團的計劃抬了出來。按説博古也是位有貢獻的前輩老革命家且已作古多年,於情於理身為事後“臭皮匠”的筆者都沒有來由對他老人家橫加指責,問題是他在這當口還是不依不饒地要去湘西也實在是太那個了。就算這是個英明無比的主張,你站在烏江邊上的這當口提出來也是荒謬無比呀!馬上向東走“肖克舊徑”?那道被薛嶽佔着還朝你奔來了,你去撞蔣公的下懷?回頭再向東?先不説吳奇偉周渾元已經在你身後你這頭還掉得過來不,就説何健那邊兒,他倒是從靖(縣)會(同)綏(寧)抽走了不少人馬去應付賀、肖,可有個陳光中一直吊在你屁股後邊兒呀?還有現如今正在黔南的桂系廖磊,要會同薛嶽來捏你一把,你還活不活啦? 儘可能客氣地説道一把,這時的中共中央總書記博古,的確是個高度近視的睜眼瞎書呆子。 然而從湘桂黔邊到烏江南岸的這一路順風,狠狠助了毛澤東一陣。開會前一天的12月31日,中革軍委已令在江界河渡口的劉伯承開始渡江行動。部隊引弓控弦,憋足了勁兒要“打過烏江進遵義過年”,毛澤東也底氣很足斬釘截鐵:“我們保證能打過烏江去!我們就是要過去,朝別的地方去,就要上敵人的當!(20)” 博古等人在會上自然也就顯得理屈詞窮勢單力孤。 至於李德,那時他好像已經不能參加這類會議,部隊指戰員本來就對他很是反感,他説話的份量與一個月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時任紅一師師長的李聚奎將軍在其回憶錄中曾經講過這樣一個笑話:黎平會議後有一天毛澤東等中央領導在紅一師師部吃飯,吃完後走到門口碰見李德,毛澤東隨手往門裏一指説“裏面有飯,快去吃吧”,結果這事兒在紅軍官兵中一傳開來就變成了“毛主席説李德是飯桶”…… 會議結果可想而知:一番激烈爭辯後,大多數人還是認定了在黎平就已決定了的戰略方向,於會議當日作出了《中共中央政治局關於渡江後新的行動方針的決定》(21)。規定:“關於作戰方針、以及作戰時間、地點的選擇,軍委必須在政治局會議上作報告”。這實際上取消了以往李德的軍事指揮權。 與此同時,烏江沿線西起桃子台,東至回龍渡百餘公里戰線上的搶渡行動,已全面展開。
六
中央紅軍基本上是由三路搶渡烏江的。 按中革軍委部署,右路由林彪、聶榮臻指揮紅一軍團(欠紅二師)、紅九軍團由余慶經龍溪從巖門、回龍場(餘慶縣境內)渡口搶渡;左路由彭德懷、楊尚昆率紅三軍團佔領甕安後,在杜仲河、果果坪分兩路前往烏江南岸渡口,由紅五師第十三團經魚溪壩、巖坑(今玉山)至孫家渡(俱在今甕安境內)搶渡,軍團主力則由洛旺河西渡清水江,前去馬場附近之桃子台、茶山關、楠木渡(俱在今開陽縣境內)等渡口搶渡;中路則由中革軍委派紅軍總參謀長劉伯承直接指揮,以紅二師為先鋒,由甕安老墳嘴經猴場(今草塘)去江界河渡口(甕安縣境內)搶渡,軍委縱隊、紅五軍團主力隨後跟進。 中央紅軍在烏江南岸扯開了延伸出百餘公里的搶渡攤子,也是雷公打豆腐,欺負的是侯之擔那幾杆煙槍在這麼長的防線上不好鋪排。侯雖然是王家烈的副軍長兼川南邊防軍司令、教導師師長,手下有4旅8團人馬,但每團兵員不足千人,傢伙什也多是川黔造的土貨。而且除川南、赤水守備的兩旅4團人馬外,只有4個團能直接用於這百餘公里有着十來個渡口的的烏江防線。 然而烏江是天險,水湍流急,兩岸山勢險峻,本身就是守軍的一張王牌,要過去也不是什麼輕鬆活計。雖然侯之擔手下官長們多數對這麼點兵力守住烏江防線信心不足,但侯本人還是心存僥倖咋唬了一番:“烏江素稱天險,紅軍遠征,長途跋涉,疲憊之師,必難飛渡。紅軍或不致冒險來攻烏江,可能另有其他路線。”(22) 可以理解,黔北是侯家大院,利害攸關他也必須硬着頭皮守一守。 烏江在這一線渡口很多,侯之擔也只能擇要而守:在江界河一帶他放上了戰鬥力最強的教導師第一旅劉翰吾手下的第一團(團長劉安楨)和第三團(團長周仁溥),而袁家渡一帶是其川南邊防軍第一旅易少荃的第六團,另有王家烈的直屬第八團一部配合,孫家渡一帶則由其教導師第二旅旅長林漢生率其主力第五團加強1個機炮營守備。 雖説是幾桿煙槍,但侯之擔卻把它擺佈得大致是地方,對“贛匪”的來路蒙得也挺準。 果不其然,這幾桿煙槍剛點着那會兒,還真就把“贛匪”們燙了一把。 1月1日,中央紅軍各路搶渡部隊先後抵達大部分預定渡口,亦先後發起搶渡,但無一搶渡成功。本來,考慮到守軍已經預有準備,按中革軍委指示,為增加突然性、減少損失和更有把握,各個渡口均應在附近渡河點選擇渡口先行偷渡,並在預定渡河點偽裝架橋以為掩護,偷渡不成時,再行強渡(23)。 然而所有偷渡均未成功,全部變成了強渡。 右路搶渡部隊前鋒是楊得志、黎林所率紅一團,其先頭偵察人員一抵達巖門渡口即被黔軍第二師(師長柏輝章)萬式炯團(第八團)第一營發現,當即隔岸開火。1日晨紅一團主力抵達後,即以重機槍還擊,火力偵察北岸守軍火力配置情況。楊得志隔岸瞅了大半天后將對岸情況也瞅明白了。傍晚時分,即紮好竹筏由八名勇士試行強渡,但因風急浪高,竹筏衝過渡口下游很遠,強渡未獲成功。 當晚,紅一師師長李聚奎召集紅一團營以上幹部和紅二團紅三團首長開會商討渡河方案,決定立即組織突擊隊利用夜晚掩護,由紅一團第一營營長孫繼先指揮進行武裝泅渡。突擊隊由紅一團紅三團36名水性很好的官兵組成,由紅一團第二連連長能尚林任隊長。 突擊隊下水10分鐘後,熊尚林等13名隊員登岸,北岸守軍夜間雖盲目射擊,但不敢脱離工事到江邊。於是突擊隊拉起泅渡時拖過去的繩子,準備次日天明搶搭浮橋。 中路先頭是耿飈、楊成武的紅四團,他們的偵察員31日即抵達江界河渡口進行偵察,但也被北岸一營守軍(黔軍教導師第五團羅振武部二營,營長王伯炎)發現,雙方隔岸交火。1日,劉伯承率主力趕到渡口詳研北岸敵情後,決定1日暫不強渡而加緊準備渡河及架橋器材,2日主力在下游大渡口架橋佯動,掩護上游小渡口的突擊隊乘竹筏發起強渡。 左路紅三軍團第十三團在團長黃珍指揮下,於1日凌晨4時乘木筏和帆布船開始強渡,遭到彼岸守軍黔軍教導師第五團歐陽文部第一營及師機炮營的猛烈射擊,強渡部隊被擊沉木筏一隻,被迫退回南岸。午後紅十三團再次發起強渡,亦被守軍猛烈火力擊退。 紅三軍團主力要更麻煩一點,他們要在桃子台、茶山關渡口強渡烏江,必須先在洛旺河西渡清水江。 1日,謝嵩、蘇振華率紅十二團抵達洛旺河渡口,當即開始放筏渡江,在偷渡過一個連(第七連)後,被守軍一個營發現。狹路相逢勇者勝,七連政治指導員高呼:“後退就是死,同志們衝過去打垮敵人!”戰士們在東岸強大火力掩護下奮勇衝擊,將敵軍沖垮,鞏固了渡口並隨即架設浮橋。因架橋器材徵集困難,拆了幾處土豪房屋仍然不夠,只得通知後續部隊沿途收集,故而延誤了向烏江渡口發展的速度。 同一天,正跟黔南桂軍廖磊部賽跑的中央軍薛嶽兵團吳奇偉部終於搶了個先,衝過黃平抵達重安江,站到了貴陽的門口。而周渾元部也於同日抵達施洞口、施秉地域。 薛嶽興高彩烈:“我們現在進了半個廣西了。(24)” 吳奇偉隨即前往王家烈設在平越(今福泉)馬場坪的指揮部與王本人及手下諸將會晤,雙方達成“君子”協議:中央軍負責平越、黃平、甕安一線防務,分兩路向甕安、餘慶“追剿”,黔軍派柏輝章的第二師第一旅杜肇華部配合,其餘各部則移平越至開陽一線,沿清水江設防以拱衞貴陽(25)。 王家烈得此協議心中竊喜:看來中央軍確為“剿共”而來,並不貪圖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兒。 誰知這是人稱“好好先生”的吳奇偉在哄着他玩兒哩!吳奇偉裝模作樣派出一支部隊與黔軍杜肇華旅向舊州“追剿”,主力卻分兵兩路長驅直入進了貴陽。王家烈這時雖已率3個團回防,可他那幾杆煙槍吞雲吐霧如何能罩住8個師中央大軍腳下的塵土飛揚?“王主席”搬起的石頭,最後還是砸了自己的腳! 其實“中央大軍”腳下塵土同時也飛揚在“朱毛”的腳後跟上,由此也可以看出博古這個時候還要回頭是何等的荒唐。雖然吳奇偉周渾元現在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但他們的這個小九九包括料事如神的毛澤東在內的中共政治局諸公未必就能瞭然洞悉。吳奇偉周渾元踩上了腳後跟,這對他們來説那就是後路已絕,要再不趕緊打過去,那可就真就要變成垓下烏江那位西楚霸王了。 況且,已經踩在腳後跟上的吳奇偉周渾元究竟會不會撲上來狠狠抓撓一把,這可不是中央政治局和中革軍委首長們所決定得了的! 1935年1月2日,真可以説是到了個要命的當口。 中央紅軍的生機,全繫於這渡江的一線時機。 真個是天佑紅軍,下午18時左右,右路回龍渡的楊得志、黎林首傳喜訊! 2日上午,紅一團強大火力鎖住北岸守軍,雙槍兵不敢下河破壞已經拉起的跨江繩索。紅一師官兵抓緊時機趕紮了30多個非常結實的5層竹筏,選擇了一個只有幾十米寬的狹窄江面準備強渡。下午15時,紅一師集中紅一團、紅三團百餘挺輕重機槍和軍團炮兵連迫擊炮的強大火力,將北岸巖門渡口觀音廟制高點的守軍工事打得瓦礫亂飛。17時,竹筏下水,強渡開始。這時北岸黔軍工事已被紅一師機槍火力和迫擊炮火摧毀殆盡,半小時後,第一連全部登岸,配合昨夜登岸的13名突擊隊員,向敵縱深發起攻擊,將黔軍第八團第一營兜殲大部,鞏固了登陸場。 與此同時,軍團工兵連開始架橋,僅兩個小時,浮橋架設成功。 午夜時分,紅一師主力開始過江。準備按軍委原定部署,向上遊江界河渡口抄襲。 中路江界河的耿飈、楊成武於上午9時開始強渡,下游大渡口機槍火力掩護,上游小渡口第三連連長毛振華等8名會水官兵攜繩索下水泅渡。 開頭挺順利,但在泅過三分之二時,繩索被北岸守軍迫擊炮火打斷,毛振華等被迫迴游。8名官兵1名負傷被水沖走犧牲,7名返回南岸。 入夜,耿飈、楊成武再次組織毛振華等18名官兵分乘3只雙層木筏偷渡,但僅第一筏毛振華等5人登上北岸,其餘木筏俱因夜晚難辯方向,被衝回下游南岸。因耿、楊並不知道毛振華等已登北岸,也未派木筏續渡。 左路孫家渡的黃珍紅十三團擬用上游木筏衝靠下游固定木筏的方式強行搭設浮橋,但因水流過急未獲成功。而紅三軍團主力陸續通過清水江上洛旺渡、水口渡、龍渡多處浮橋,先頭部隊亦抵近桃子台、茶山關、楠木渡等渡口。 1月3日,各路渡口相繼傳捷。 上午,右路林彪、聶榮臻率紅一軍團主力在回龍渡附近多處渡口開始渡江,部隊或船渡,或橋走。當日佔領箐口、熬溪(餘慶司),並派龍振文、鄧華率紅二團迅疾進取湄潭。 中路江界河渡口這天出現了戲劇性場面。 凌晨,中革軍委副總參謀長張雲逸率軍委工兵營趕赴江界河渡口,通報追敵進展,督促紅四團儘快完成突破任務。紅四團官兵羣情激昂:今天一定打過烏江!上午9時,軍委工兵營在火力掩護下,冒着炮火在下游大渡口開始架設浮橋。與此同時,上游小渡口60餘隻木筏滿載紅軍戰士,由紅四團第二連連長楊尚坤率分乘3只木筏的突擊隊為先導,向北岸發起強渡。突擊隊竹筏行至中流遭到守軍火力猛烈攔擊,值此關鍵時刻,北岸守軍突然間陣腳大亂,原來是昨夜偷渡登岸的毛振華等5名官兵從隱蔽的峭巖下正向守軍出擊,突擊隊和南岸紅軍官兵頓時士氣大振,歡聲掌聲如雷。 突擊隊在毛振華等配合下很快登岸,搶佔了沿河守軍工事,並掩護紅四團第一營陸續登岸,向大渡口和半山腰古廟敵縱深陣地發展進攻,陸續搶佔了幾個高地。但半山古廟陣地守軍一個營很快便居高臨下發起反撲,奪回失守高地,並將紅四團第一營壓迫至江邊,態勢一度十分危殆。 這時坐鎮南岸紅四團指揮所的紅二師師長陳光急令軍團炮兵營長趙章成開火,這趙章成在紅一軍團是個名頭很響亮的人物,其本錢就是迫擊炮打得又準又刁,根本不用瞄準鏡而全靠目測。此人篤信佛教不願殺生,開炮前都要先祈禱一番:我是奉命開炮冤魂野鬼不要找我。而且經常是三炮中只中兩炮,要放空一炮來放生。但這時珍貴的炮彈只有五發,陳光的嚴令又是三炮必中一炮不中就殺頭。趙章成按例祈禱後便抖擻精神仔細目測,爾後連放三炮,在反撲敵羣中央打出了一個等邊三角的彈着點,當下又贏得了兩岸紅軍官兵的雷動歡呼,而彼岸那一營黔軍卻掉頭頓作鳥獸散。 至下午15時,紅四團全部控制北岸渡口及高地。 左路孫家渡的黃珍這天在經歷了一番曲折後也得了手。 吸取了前兩日受挫的教訓,這次紅十三團幹得非常巧妙也非常漂亮。強渡前,戰士們根據概略目測好的河面寬度,在上游數百米處隱蔽預製了一座由木排與竹筏連接而成的浮橋,浮橋的一端與南岸固定,另一端則作成活結由固定在南岸的繩索控制放擺,順水慢慢慢將浮橋斜送至北岸。如此,只要浮橋一端搭靠北岸,部隊即可迅速登岸衝擊。 凌晨時分,紅十三團在機槍和迫擊炮火掩護下發起一次強渡,炮火密集準確,將敵機炮營長趙憲羣擊斃,突擊隊少數人登岸,經一番激戰,因眾寡懸殊不能立足,被迫乘筏返回南岸。與此同時,上游“預製浮橋”也準備完畢。午後,紅十三團再次發起強渡。以一部乘零星竹筏從正面強渡,上游“預製桴橋”則開始放擺。 在強大火力和下游正面強渡木筏掩護下,“預製浮橋”放擺非常成功。 數千紅軍戰士踏上浮橋一路歡呼奮勇衝擊。守軍團長羅振武看看抵擋不住,即向江防總指揮、黔軍教導師副師長侯漢佑求援。侯正欲派所部第一旅旅長林佑生率預備隊馳援,卻突然接到侯之擔電話,聲稱湄潭和江界河等處渡口已被紅軍突破,令其趕緊招呼部隊撤往遵義集中,林佑生的任務也就只好變作掩護孫家渡及茶山關之守軍撤退。而這當口羅振武部已被登岸紅軍打得不成樣子,羅躺在地下打滾也擋不住奔逃的潰兵,最後還是由其勤務兵硬架着尾隨潰兵逃向團溪。 與此同時,已渡過清水江的紅三軍團主力亦進抵桃子台,茶山關渡口。因紅十三團在孫家渡強渡成功,侯漢佑已令所部撤往遵義,茶山關等渡口不攻自破。紅三軍團主力到此已無“突破”任務,而只須全力架設浮橋。 至此,中央紅軍三路突擊部隊,全部突破烏江。 各路部隊立即在各突破渡口附近多處架設浮橋。 5日,中革軍委確悉:薛嶽兵團8個師正經鎮遠向施秉、甕安開進,其第15師正向銅仁集中;桂軍廖磊兩個師分向八寨、都勻前進;粵軍張達1個軍擬開柳州;川軍兩個旅由南川、正安向湄潭推進;清水江以南的黔軍7個團進至紫江、羊塘及甕安以南之牛場地域防堵,並企圖北渡烏江固守遵義。中革軍委電令各部首長,“我野戰軍仍分三路前進,堅決並迅速消滅阻我前進的之黔敵,並實行追擊”,中路劉伯承率紅二師及幹部團“攻佔遵義消滅黔敵”;右路林彪、聶榮臻率紅一、紅九軍團奪取湄潭,“必要時協同紅二師攻取遵義”;左路彭德懷、楊尚昆率紅三軍團攻佔鎮南關(今老君關)、控制烏江北岸;董振堂、李卓然率紅五軍團繼續斷後,並扼守袁家渡、江界河、孫家渡三處渡口(26)。 1月6日,在烏江南岸擔任掩護任務的紅五軍團從江界河渡口最後過江。 次日,“老虎仔”終於贏得與“小諸葛”的比賽,進駐貴陽。 薛嶽進貴陽,“朱毛”過烏江,兩個動作,差不多在同時,被劃了個句號。 “老虎仔”薛長官此間肯定很是得意風光,但不知道後來有沒有後悔過:這幾乎就是他在“剿共”中得竟全功的唯一良機:此後薛長官與“朱毛”再度交手,那就基本上走的是背字兒了,直至後來被眼跟前兒已逞“窮寇”狀的“共匪”們坐着木船摧破“伯陵防線”跨過瓊州海峽,把自己個兒攆了個落荒而走去了台灣。 此間的“朱毛”也在與薛長官同享“得意風光”:過了烏江,遵(義)桐(梓)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了。當然,在後來全民族共同抗戰的陣營中,他們也多次由衷地為薛將軍的上佳表演擊過節贊過嘆:薛將軍在抗戰中屬善戰之輩,屢有建樹,既有“南潯大捷”的功勞,也有“長沙會戰”的苦勞,這些功勞苦勞也理應與他在“剿共”中的悲喜酸澀一併載入史冊。 薛嶽將軍1998年在台北去世,享年102歲——他大概是國共雙方名將中的最高壽者。 1月5日,劉伯承率幹部團主力趕到團溪,與先行到此的紅六團會合。軍委通報遵義有侯之擔6個團固守,王家烈兩師人馬正住那裏趕,紅二師必須趕在王家烈的前面拿下遵義。劉伯承令紅六團團長朱水秋、政治委員王集成率團主力首先拿下遵義城郊的深溪水(今深溪鎮)。而這時紅六團第一營長曾保堂已從當地羣眾口中獲悉了深溪水守軍是侯之擔部一個“九響團(27)”,且已根據羣眾提供的信息繪製出敵人工事和火力配置草圖。敵情瞭然於胸大家都摩拳擦掌,明兒個一早就去會會這個勞什子“九響團”。 次日清晨劉伯承率紅六團疾進深溪水,而這時右路紅一軍團、紅九軍團主力已進了湄潭,左路紅三軍團也奉中革軍委命令正疾進鎮南關、刀靶水去遮斷貴(陽)遵(義)公路的交通。這一來劉伯承也好,朱水秋王集成也好,便更是毫無顧忌只有一門心思的遵義城了。 深溪水前面的山丫口地勢很險要,但“九響團”卻是一堆松包。紅六團第一連利用濛濛雨霧猛撲上去奪取了丫口,緊跟着團機槍連和第一連十餘挺輕重機槍封鎖住兩邊碉堡,前衞營朝着山下敵營發起迅猛衝擊。一陣槍聲和手榴彈爆炸聲後,“九響團”扔下200來具屍體一路潰逃,後邊紅六團也一路窮追。這“九響團”沒有勇氣卻有心計,逃是逃卻不進遵義城而是繞過遵義向桐梓而去,看來是怕把紅軍引向遵義被上司責罰。而紅六團政治委員王集成瞅着一大堆俘虜突然靈機一動,何不如我們化裝成潰逃的敵人賺開遵義城打個便宜仗?這主意馬上就得到了劉伯承的首肯:敵人在遵義有6個團你們前衞只有1個營,看起來懸殊但敵人已是驚弓之鳥,只要你們沉着勇敢敵人可能一轟就會跑…… 劉伯承説對了一半,敵人的確是一轟就會跑,可敵人卻沒有6個團。侯之擔6個團大都用於江防,現在有的撤向桐梓,有的尚在途中,侯之擔也逃向重慶(侯到重慶即被蔣介石行營參謀團以“臨陣脱逃”罪扣押),遵義城中只有侯漢佑不足千人的一幫潰兵,現在基本上就是一座不設防的空城。紅六團前衞營營長曾保堂帶着俘虜很容易地便賺開了城門,大家一擁而入連槍都沒怎麼放就把潰兵們兜了個圓。 1月7日,中央紅軍完全佔領遵義。 9日,紅一軍團攻克婁山關,進佔桐梓。 同日,軍委縱隊進駐遵義。 至此,黔北以遵義、桐梓、湄潭為中心的大片地域,被中央紅軍掌控。 從黎平會議決定轉變戰略方向算起,不到20天,中央紅軍於絕處獲得再生機會。全軍一掃在桂北西延山區的萎頓之狀,歡聲迭起。 事隔多年後雙方封閉的黑匣子變成透明玻璃匣子,筆者這類遲到了70年的“事後臭皮匠”也得以透視並確悉,蔣公此番入黔的戰略重心,已明顯地偏向“攫取黔政”。這個小心眼兒小算計與紅色戰士們“為蘇維埃而戰”的勇悍無匹相輔相成,為中央紅軍從黔東南向黔北進軍創造了一個絕好的戰略機遇。機遇總是為有準備的人準備的,從被“封存”到出場的毛澤東正是一位善於把握機遇的有準備者。他在諸多“政見不同”的戰友們挑剔目光打量下,走通了這根玄而又玄險象環生的鋼絲,這為他後來再次再再次被推向前台,又結結實實鋪墊了一層“準備”。 周恩來答應在“形勢稍微緩和”時“討論失敗原因”的時機,也到來了。 上一節 下一節
圖1-1:從湘桂黔邊到黔北——中央紅軍突破烏江進軍黔北行動要圖(1934年12月13日~1935年1月10日)
註釋
(1)《桂白致湘何辯難冬末電》,《紅軍長征過廣西》第523~524頁,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11月第1版。 (2)《粵、桂兩集團軍陳濟棠、李宗仁、白崇禧請纓追剿朱、毛真電》,《紅軍長征過廣西》第532~533頁,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11月第1版。 (3)《蔣中正重申會剿計劃大綱及電令黔軍鞏固黎錦等防線》,《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第10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 (4)《西南政委會給陳、李、白電文》,《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第10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 (5)《中央紅軍突破烏江之戰》,《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第247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 (6)宋少華《吳奇偉部追剿紅軍潰敗記》,《圍追堵截紅軍長征親歷記》(上)第268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90年出版。 (7)李以劻《薛嶽率軍追堵紅軍的經過》,《圍追堵截紅軍長征親歷記》(上)第53~54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 (8)《國民黨第25軍鎮遠行營參謀長黃烈侯關於防衞鎮遠戰鬥詳報》,《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第96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 (9)1934年12月13日,中革軍委發佈命令:軍委第二野戰縱隊撤編,與軍委第一野戰縱隊合編,統稱“軍委縱隊”。見《中革軍委關於取消第二縱隊,合編第一、二縱隊的命令》,《紅軍長征·文獻》(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第175頁,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 (10)《朱德關於我軍突破黔敵清水江、沅江第二道防線的部署》,《紅軍長征·文獻》(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第179頁,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 (11)未查閲到該指示原文,轉引自《紅軍黔滇馳騁煙塵譜·正編》第136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1版。 (12)原引者注:鎮南關、綏口陽,疑誤,似指鎮雄關(屬貴州省鎮遠縣)、綏陽。 (13)《林彪、聶榮臻關於目前我軍應在黎平西北略事休整等戰略行動建議致朱德電》,《紅軍長征·文獻》(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第178頁,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 (14)《中共中央政治局關於戰略方針之決定》,《紅軍長征·文獻》(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第181頁,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 (15)周恩來《黨的歷史教訓》(1972年6月10日),《紅軍長征·回憶史料⑴》第240頁,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解放軍出版社,1990年11月版。 (16)王家烈《黔軍阻擊中央紅軍經過》,《圍追堵截紅軍長征親歷記》(上)第179而,中國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 (17)《蔣中正電令薛嶽部直趨鎮遠截擊》,《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 (18)魏鑑賢《隨薛嶽所部追堵紅軍長征的見聞》,《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第1833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 (19)《蔣中正再次電令薛嶽部速進鎮遠策應黔軍》,《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第91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 (20)朱德《關於各軍團縱隊31日行動及其任務的部署》1934年12月30日22時,(《紅軍黔滇騁史料總彙》(中)第197~第198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88年1月版。 (21)《1969年7月6日毛澤東警衞員陳昌奉回憶》,轉引自《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第224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88年1月版。 (22)《中共中央政治局關於渡江後新的行動方針的決定》,《紅軍長征·文獻》(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第193頁,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 侯漢佑《侯之擔部防守烏江的潰敗》,《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第249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 (23)《朱德關於偷渡部隊不應小於一團的指示》,《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第第200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 (24)魏鑑賢《隨薛嶽所部追堵紅軍長征的見聞》,《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第1833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 (25)《黔軍副總指揮何知重由平越冬電》、《黔軍軍長王家烈支電》,《紅軍黔滇馳騁史料總彙》(中)第205~第206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2月第1版。 (26)《朱德、周恩來、王稼樣關於我野戰軍迅速休整、準備進入反攻致各軍團、軍委縱隊電》,《紅軍長征·文獻》(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第197頁,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 (27)侯之擔的赤水兵工廠產品,一次可裝填9發子彈。俗稱“九響炮”,紅軍戰士戲稱為“九響棒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