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京會接成龍的班,但“功夫電影”已經不在了_風聞
新之AKIRA-观察者网编辑-《新之说》主讲人,在观网陪您聊文娱2019-06-12 16:57
在“誰是功夫巨星”這樣一個話題中,很多人喜歡把成龍、李連杰、甄子丹、吳京四個人混在一起比,因為這四個人都是差不多同一時期的“功夫明星”。其實這四個人不太可以這樣對比,因為不在一個層面上。成龍、吳京的段位要高於李連杰和甄子丹。
雖然可能招致很多人的質疑,但我依然認為,自“中國功夫”在影壇大放異彩以來,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劃時代功夫明星只有三人——李小龍、成龍、吳京。李連杰、甄子丹包括其他比較有名的如趙文卓、張晉都要次一些。
很多人喜歡去論證功夫明星的武術實力,想象把某某和某某放在一起打誰會贏,然後像比武招親一樣來評論誰才是“王者”,這顯然是不科學的。包括甄子丹就算一腳踢不破“東亞病夫”的招牌,其實問題也不大,最多算他比較囂張愛吹牛不小心吹破了,只能説明他作為武術運動員實力平平,對他當功夫明星影響並不大。就像我們可以從很多渠道得知,成龍並沒有“真功夫”,他的身手更多是雜耍表演性質的(成龍戲班出身,偏重舞台表演),“功夫明星”首先是performer,我們看的也是最終呈現在銀幕上的效果。

甄子丹因曾經在電影宣傳活動上幾次踢不破“東亞病夫”的牌匾而遭到媒體嘲諷
所以説,李小龍、成龍和吳京,這三個人的戰鬥實力相差很大,武術體系也各有不同,但是作為功夫電影明星,他們可以被歸為一類,並且站在生態鏈頂端俯瞰眾生。因為他們三個人有非常共性的特點:他們不僅僅是按照導演和武術指導的要求來呈現打鬥效果、表演劇本內容的演員,而是在電影中起到了主導作用(目前來説,吳京的作品少一些,僅有兩部戰狼和半部流浪地球算是),可以説他們的代表作是以他們各自的想法理念為中心創作的,並且他們三人都形成了一套非常穩固並且成體系的思想,即,“冠以‘李小龍/成龍/吳京電影’的這些作品要向觀眾傳達什麼”。
甚至他們的這種“思想體系”的風格也是高度一致的:一半是非常堅定以及濃烈的愛國主義,另一半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電影手法和大眾流行文化吸引力。細細想來頗有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感覺。
李小龍是第一個在美國電影銀幕上出現的形象正面並且充滿了陽剛氣息的中國男子形象,他一身經過非凡鍛鍊的強健肌肉和敏捷而強大的身手在當時崇尚“鐵血硬漢”的美國迅速風靡,甚至成為了一個影響世界的文化符號。要知道,那個時候出現在好萊塢電影中的華人男性形象,不是那種相貌猥瑣、低眉順目的僕役龍套,就是傅滿洲那種邪惡野蠻、詭計多端的陰暗反派。

其實,在那樣惡劣的大環境下,李小龍雖然雄心勃勃地闖蕩好萊塢,但其實好萊塢並沒有善待他,而他最主要的代表作《精武門》、《唐山大兄》《猛龍過江》都是不折不扣的港產片(當年邵氏電影錯過了李小龍,讓新星嘉禾電影公司撿到了寶),他作為男主在好萊塢大爆發,取得驚人票房一躍而成為炙手可熱的明星只有一部,還是香港投資的合拍片(真·中美合拍)的《龍爭虎鬥》。李小龍作為一名武術家和哲學家,一生夙願就是向西方傳播中國武學和哲學,突如其來的爆紅讓他雄心萬丈,摩拳擦掌投入下一部電影的拍攝時,就突然暴斃而亡了,死因至今成迷。
李小龍的母親來自香港赫赫有名的何氏家族(何氏是混血家族),李小龍與澳門賭王何鴻燊是遠房表兄弟,李小龍本人有1/4的德國血統,他出生於美國加州就讀於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娶的老婆是金髮碧眼的白人,他的英文優秀到大學時他後來的妻子、當時的同學常常來找李小龍給她補課英國文學和英語語法。就是這樣一個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非常“西化”的人,一生固守自己“中國人”的民族身份,他本人在那個年代算是不折不扣的“華人精英”在他所有的代表作中,幾乎都是扮演底層的華人男性——漂泊異鄉、“鄉巴佬”、掙扎求生、受盡歧視、但卻不甘屈辱、面對壓迫奮起反擊,最終戰勝了欺壓他們的工頭、資本家、白人打手,贏得了勝利,也弘揚了正義——這是一個非常民族主義的視角,比《戰狼》所呈現的還要直接,但是另一方面,李小龍電影中所呈現的強悍的身體、令人耳目一新的華麗技擊和正義戰勝邪惡、弱小不屈服於強大的永恆主題都是西方觀眾所喜愛和接受的,李小龍的功夫電影也是西方電影史上最早的多元文化、多元種族的動作商業片。

《青蜂俠》面試視頻中的李小龍是一個非常温和的華人精英形象

嬰兒時期的李小龍和父母(左)
李小龍與妻子和兒子(右)

“武林高手”李小龍也曾經是個“舞林高手”——全港恰恰舞冠軍
同樣,成龍的動作電影語言也是非常“好萊塢”的。如果我們看70年代以前的香港武俠動作電影,會發現裏面的打鬥場面非常地生硬,有點像京劇舞台上的武生對練。到了成龍、劉家良、袁和平這批武師手中,武打電影的武術設計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變得極具觀賞性。但是成龍功夫電影的動作設計又和劉家良這種硬橋硬馬的正統派有所不同——成龍的武打沒有那麼多經典的武術“架子”,而是偏向雜耍——將身邊各種生活道具用一種近乎雜耍的方式進行利用,風趣幽默,險象環生,主人公看似慌慌張張卻又總是千鈞一髮、逢凶化吉,既幽默搞笑,活躍了整個氣氛,同時在動作中充分表現了人物的性格。這是好萊塢早期默片時代的大師最常用的方法——這樣來安排動作場面,即使很長時間沒有台詞,觀眾不僅不會悶,反而全神貫注看得聚精會神。在新時代,成龍把這種好萊塢經典套路融合更加複雜和專業的動作設計和中華武術元素,推向了一個新高度,變成了新時代的“炫酷”。所以也無怪奧斯卡給成龍頒發了“終身成就獎”,因為確實是實至名歸。


好萊塢默劇時代的喜劇大師巴斯特·基頓對後來成龍“功夫喜劇”的風格影響很大
但是,即使好萊塢給予成龍最高禮遇,成龍在整個西方世界都是代表中國的最有知名度的巨星,成龍也從來不會為了自己的“地位”刻意迎合西方的主流價值觀,而是至始至終堅持自己的愛國主義立場。成龍的走紅恰好趕上了香港反殖民主義的愛國熱潮最高漲的時候——就如同當年美國十三州的崛起,經濟變得發達的殖民地總會自然而然地生出“反骨”,1949年以前的香港華洋分治,你用你的英國法我用我的大清律,井水不犯河水,香港人把去廣東仍然叫做“上省城”。然而1949年以後內地和香港的物理連接被打斷了,香港真正成了一個寄人籬下的遊子,不可能再繼續假裝被殖民這事兒不存在了,加上大量文化精英的湧入以及香港經濟貿易的騰飛,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獨立生長、不滿獨裁殖民者統治的“民族主義”。所以在90年代之前的香港,不僅“民族主義”是主流,而且香港的文化界也試圖藉助自己中西交流橋頭堡的位置扛起全球華人民族主義的大旗。李小龍和成龍的功夫電影都是在這股潮流裏崛起的——如果説李小龍電影的主流反派是在異國他鄉欺壓華人的白人惡霸,那麼成龍電影的主流反派則是香港的殖民者及其走狗憲兵了。

因此,對於民族和國家的認同以及對“民族自尊”“民族自強”的推崇是功夫電影的靈魂,如果只有武術拳腳,那這個電影可以是《黑客帝國》也可以是《殺死比爾》,並不會誕生劃時代的功夫巨星。從這個意義上説,吳京的《戰狼》系列算是真正在靈魂上傳承了上面兩位大師,也終於在“功夫片”的一片唱衰聲中、在“成龍老去之後誰是接班人”的疑問聲中終於答案塵埃落定。只不過時代不同,承載民族主義的主題不再是唐人街自強不息的華工、也不是英國統治下機制英勇的香港小人物,而變成了大陸土生土長的正規軍。
同樣地,對於吳京來説,他的電影世界同時也是“西化”的。其實《戰狼》系列我們不應該看成是所謂“主旋律影片”,而更像是史泰龍《第一滴血》的中國版——個人英雄主義、硬漢文化與美式電影工業的結合。坐擁中國影史TOP2票房成就的他雖然還不算有太多“吳京”標籤的代表作,但毫無疑問成為了了這一模式下的繼承者——在華人世界中最有號召力的功夫明星。未來他能不能達到李小龍、成龍的成就,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期待和觀察。

《戰狼》系列並不是一部“功夫電影”
這樣看,甄子丹和李連杰顯然不能和前面三位放在一起討論,也沒有什麼傳承關係。其實,論形象和武術功底,甄子丹和李連杰是完全有成為“大師”的資格的,尤其是李連杰,年輕時濃眉大眼的他有着極強的武術功底。無論是剛猛有力的少林拳,還是柔中帶剛的太極拳,亦或是瀟灑飄逸的佛山無影腳,看他的身手都是一種視覺上的享受。而且濃眉大眼自帶一種“一身正氣”的感覺,所以覺遠、張三丰、黃飛鴻、方世玉、中南海保鏢這些形象都成為了香港電影史上鮮明的經典形象,特別是黃飛鴻,幾乎是不可超越的。所以李連杰是一個偉大的功夫演員。

“黃飛鴻系列”的正式名稱是“中國往事”,其內涵已經過渡到了對西學東漸和民族主義的深刻反思,不再是傳統的“爽文發”風格了
但是,他的演員生涯雖然也是伴着剛才説的香港文化圈的“民族主義扛旗潮流”而發達的,但是他本人並沒有明確而堅定的思想和追求,也沒有獨立創作電影的才華,他更像是一個勤學苦練的“高級技工”,伴隨着90年代末香港明星“進軍好萊塢”的潮流跑去美國,被白左一頓忽悠,算是忽悠瘸了——雖然在好萊塢憑藉優秀的功夫底子演過幾個有影響的角色,但是這些角色只是沒有靈魂的打鬥機器,也就註定無法想李小龍、成龍一樣完成icon的蜕變。
而甄子丹呢,他成為香港“打星”一哥也是搭了民族主義的順風車——《葉問》那個著名的“我要打十個”。可惜《葉問》系列雖然也算影響廣泛,但那種和西洋大力士打擂台、和日本武士比武功的電影故事已經有些式微,不太能夠滿足崛起中的中國人的心理需求。而甄子丹作為一個在美國長大的美籍華人,和李小龍不同,他演着“為國爭光”的民族主義角色,但內心的中國人認同是虛無的。他近幾年在美國混得還不錯,可以在主流脱口秀上談笑風生,可以演《星球大戰》,但無奈面對中心日益轉移的中國電影市場,卻始終卡在一個瓶頸上難以突破,以至於在國產電影中反而被日漸邊緣化。


甄子丹與吳彥祖在美國影視界的作品,美國影視圈對於華人男演員的刻板印象依然是“功夫”
他的尷尬其實有點類似吳彥祖。吳彥祖雖然目前依然頂着“第一男神”,“帥哥的同義詞”這樣帶有點炒作意味的頭銜,卻也是在美國市場和中國市場之間徘徊不定,以至於反而逐漸遠離了港片,更遠離了普通話國產片——吳彥祖是一個長着華人面孔的美國人。當年無比華麗的獻禮片《建黨偉業》請來吳彥祖飾演同樣英俊的胡適,新聞報道中,吳彥祖展示自己為了演好胡適正在看有關書籍——鏡頭一轉,一本大部頭的英文書——他不是一個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人,因為作為美國人他是名校精英,作為中國人他是個“文盲”(不識字)。相反,他説英語、用美國社交網絡、娶白人太太、為美國大選中希拉里奔走拉票,也參演主流的美劇,中國對於他來説更像是一個海外市場。香港對於他來説就是那種“住着爺爺奶奶的老家”,雖然他依然可以在綜藝節目中説“阿拉是桑海寧”。
然而時代已經變了,在美國混得好不代表在中國就會有大把資源自動送上門,同樣地,作為演員,想要在演藝生涯上有成就,就必須要有自己站得住腳的思想、體系、體驗和追求。當然,你也可以把演員,特別是武術演員作為一個高級技術工種來理解,就像活躍在橫店的一大批“武指老師”,但是顯然要成為第二個成龍,第二個李小龍或者取代今天的吳京,靠着一身好身手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風格,是不大可能的。
最後,我有必要補充一下。很多人集中質疑我對吳京的評價,認為和李、房而人相比,吳明顯“配不上”。其實這種看法不能説對,也不能説不對。我不是吳京的粉絲應該能比較客觀地來看。為什麼?首先,吳京在出演純正功夫片的的時候並沒有像我前面説的那個標準那樣“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也沒有資格成為影片的絕對核心人物,那時的他只是一個二線武術演員。後來,吳京壓上自己的身家拍了《戰狼》系列,一舉成名,本人也被推上了風口浪尖成為了新時代愛國主義在娛樂圈的代表人物(一半歸功於戰狼PTSD患者們),再加上後來的《流浪地球》,吳京這個名字甚至本身也具有了某種形容詞含義。但是,各位如果仔細想一想,《戰狼》是功夫片嗎?很顯然不是。它只是一個網絡爽文式的軍事電影,最多算“動作片”。而又一次讓吳京地位上升的電影《流浪地球》甚至連動作片都算不上,吳京在裏面沒有任何“功夫”戲份,扮演的是個操碎了心的老父親,今年勢必會把吳京拿出來作為主咖宣傳的獻禮片《攀登者》(有意思的是成龍也是主演之一)也是一部和功夫沒有任何關係的影片。

拋開刻板印象,其實吳京在《流浪地球》中的“文戲”非常精彩
因此,無論吳京是不是或者説將來能不能成為與前兩位並肩,其實都不重要了。因為“功夫片”已經走向了衰落,再也不可能單獨作為一個類別發揮在歷史上那麼大的影響了。吳京未來的定位應該更多的是一個“電影明星”而非“功夫明星”。未來身懷絕技的武師或者武術運動員更多的也是擔任電影工業中的技術性角色而不可能再複製李小龍、成龍的輝煌。
因為,對於中國觀眾來説,心理上不再有一種心理滿足需要在銀幕上看“霍元甲勇鬥西洋大力士”或者“陳真單挑日本侵略者”來填補;而隨着中國武術指導和他們的再傳弟子們走遍全球,以及電腦特效的不斷發展,中國功夫電影帶給外國觀眾的那種趣味性和感官衝擊已經大大減弱了。
其實,中國武術被稱為“國術”承載民族精神僅僅是從民國開始,那個時候中國放眼世界處處不如別人,急需要尋找出一個“人無我有”的東西來提振我們的民族士氣,於是,在辛亥革命中發揮很大作用地下會黨以及他們的本領就在國家和文人的雙重推動下成為了一種“俠義精神”,用來對抗“東亞病夫”的污衊。
而隨着功夫電影逐漸退出主流,現在的功夫電影或者發展成王家衞《一代宗師》式的用“武林”承載其他題材,要麼像徐浩峯那樣走“技術流”的硬核路線,更多的則是把這種炫酷的動作打鬥融入到更廣泛的類型化商業片之中。

徐浩峯的風格更像是在“硬核”的基礎上解構原有的“功夫片”
最後,回到主題,在這樣的背景下,討論“接班人”就好像香港的樂壇現在再評出一個“四大天王”——上不上位都沒有太大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