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種人更加適合搞數學”誤區在哪_風聞
大包-独立撰稿人-大包科技随笔2019-06-12 13:35
我上一篇文章,出乎意料在風聞社區引起了這麼大反響,深感還有不完備的地方,需要補充自己的觀點。
有位讀者“社會理性主義者”在留言中表達了白種人更加適合搞數學的意思,被踩到了熱評區。“白種人更加適合搞數學”和許多類似的種族主義言論一樣,缺乏科學的依據,我也不必多費唇舌去反駁,僅舉一個雄辯的證據。
世界華人數學家大會金獎得主惲之瑋最近接受觀察者網採訪時説,華人數學家羣體在國際學界已經是一支非常強大的力量了,在中青年數學家羣體中,華人的比例很高。他還表示,美國大學裏面念基礎學科的研究生是中國人、印度人、韓國人比較多,歐美人比較少。骨子裏的用功吃苦的精神也是華人能夠取得成就的根本原因。
但“白種人更加適合搞數學”言論的背後反映的是心理現象,是文化結果,這值得探討。
從最傑出的華人數學家看,無論是惲之瑋還是這次另一位獲獎者朱歆文,他們都是在美國高校深造和任職,包括許晨陽離開北大加入MIT前還留下“逆耳忠言”,指出中國學術科研界有三個問題:學風比較浮躁、學術造假得不到懲處、對年輕人支持不夠。

許晨陽
當然許晨陽也説了:“現在國內也能培養出優秀的博士。中國在數學研究方向的上升趨勢十分明顯,如果能誕生一些數學大師,形成一個正向循環,那麼未來的發展必將無限光明。”
許晨陽認為這三個問題説明,中國的物質條件已經不錯,但軟環境還存在一些需要改進的問題。
怎麼看這個軟環境?華人數學家中非常有名的張益唐,他的故事很説明問題。
1985年,在北大丁石孫校長推薦下,張益唐作為公派自費生來美留學,在普渡大學深造讀博。
(劃重點:校長器重,説明他那時候在中國並非“不得志”)
1991年,張益唐雖然拿到博士學位,但是,幾年的博士研究乏善可陳,眼界頗高的張益唐並未發表論文。而且,由於讀博期間與導師意見分歧,畢業時對方拒絕為他寫推薦信。也因此張益唐畢業後甚至無緣申請到一份博士後的工作,畢業後即告失業。“他(導師)沒有為我寫推薦信,我因此很多年沒找到工作,最後差不多淪落街頭……後來幫人做餐飲”。
此後,張益唐一面自己堅持數學研究,一面努力維持生計。畢業後的六七年間忍痛暫別學術圈,歷經坎坷。他做過很多零工雜活,包括餐館幫手、臨時會計、送外賣……很難想象一代名校數學才子、數學博士為生活所迫流落市井,數年間淪落到在餐飲店打雜,甚至在車裏過夜的窘境。
(劃重點:為什麼找不到工作?導師不給推薦信。“推薦信制度”是怎麼回事?這裏我引用兩段話。
第一段話來自一個高贊知乎回答:“推薦信制度導致一旦你在某個導師門下讀了博士,以後你人生有一些重要節點都得讓他發表意見。找科研崗位工作要推薦信,辦綠卡要推薦信。推薦信制度這種漢代才有的’舉孝廉’居然現在在美國還大行其道。”
另一段話,是一位在美國工作的華裔學者告訴我的:“我有切身感受。早年大陸出來的學生在語言和文化上與西方有太大的差距,所以選擇導師時沒有太多選擇,一般都選了華裔教授,這些華人教授多數來自港台,對大陸學生有不少偏見和歧視,其嚴重程度尤勝西方人。最後導致不少學生與導師吵翻,甚至不辭而別,學位都沒有得到。即使沒有吵架,華裔教授的推薦信的力度也遠遜於洋人教授。其結果是中國學生在畢業後的前程遠遜於他人。”)
故事的最後,張益唐在經典的數論難題“孿生素數猜想”上取得重大突破,躋身第一流的數學家。醜小鴨變天鵝的故事,數學界人盡皆知。
這段經歷,你猜張益唐自己怎麼看?

張益唐
知乎上有位答主,張益唐來房東家做客,他也在場,還留了合影。他轉述説,張益唐“還是認為美國人比中國人邏輯思維要好,認為白種人更加適合搞數學”。
答主問張益唐,美國和中國哪個搞研究好,張益唐説:當然美國好,因為美國養活自己是不成問題的,比如在subway打工,業餘時間就可以搞數學。但是在中國,包括各個方面的壓力,親人和朋友的,以及社會的不理解等。還有,美國的專家評審只看你的論文,不看你的職業。他發表論文的時候,職位僅僅是個普通大學的講師。但是那些權威的專家還是很認真的審核了他的論文,如果是中國專家……
大家看到嗎?從張益唐的經歷看,他在中國得到了北大校長的賞識,“非常看重張益唐”,並“力邀他回北大”。他在美國呢?萬惡的“推薦信制度”的受害者之一,找不到工作,48歲才結婚。他自己曾用杜甫的兩句詩來形容他的命運:“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但是在他看來,美國給了他這樣一個只關心數學問題,物質要求很低的人更加純淨的環境,他就是失業也不像在中國有那麼大的社會壓力。
張益唐的這些看法,首先要注意,即便轉述者沒有差錯,這也是私下場合説的,並不是公開的,許多地方比如“白種人更加適合搞數學”我是不同意的,但我依然認為對這位了不起的數學家應該多一些理解和保護,我也不同意西方那種過度搞“政治正確”的做法。
對於美國的環境,也沒有必要過度神話。格羅滕迪克、佩雷爾曼這些非常純粹、非常隱士的數學家都去過美國,最終也沒有選擇留在那裏。解決“龐加萊猜想”的佩雷爾曼拒掉了美國一批著名學府高薪聘請,當然他也拒掉了數學界最高獎菲爾茨獎。許多“非常不物質主義”的大數學家在祖國也能夠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
何況美國的學術環境中也有自己的各種問題,比如“推薦信制度”就是有利也有弊的,別的各種制度同樣是如此。
不過我們也不必諱言中國的不足。既然中國現在物質上已經不差了,“軟環境”的建設確實是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因此對許晨陽、張益唐這些一流數學家指出的問題,我們完全可以大方地接受下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美國依然對這麼多年輕的數學家有吸引力,一定有中國可以借鑑、學習的地方。華為在世界各地有700多個數學家,我在上一篇文章裏澄清了,他們主要還是做應用數學、信息學的,並不是最主流意義上的數學家。這裏我要補充一下,他們的工作,從對人類的貢獻來説,和主流數學家是同樣重要的。華為的歷史就是一部不斷向世界各國先進經驗學習的歷史,我看特朗普越是搞保守主義和孤立主義,中國越是要堅持開放和多邊,華為這樣的企業越是要繼續吸收全世界的能量。
要讓世界各地的科學家為自己所用,解決自己關切的問題,克服文化上的障礙,管理好這些精英人才,是非常難的事情,特別是對一些基礎科學家來説,心理、文化環境上的東西比物質更重要。這方面華為的先進經驗甚至對中國的高校、科研院所都有借鑑意義。
數學有皇冠,皇冠上有明珠,最深刻的工作未必要從0到1再到商業社會複製到百千萬億。700個數學家,丘成桐覺得還是沒什麼交集,沒問題,不怕嫌少,只怕嫌多。我認為華為還可以更進一步,比如成立基金專門資助更純粹的基礎學科的科學家,參考西蒙斯基金會;再比如設立自己冠名的基礎科學獎,不以商業應用為導向,哪怕是數論、代數幾何方面的深刻工作都可以涵蓋,都面向全世界。有些事情華為已經在做了,比如資助科學家後把他們將畢業的學生要過來,數學隱士也沒聽説過不帶學生的,學生也不可能一個都不需要到工業界就業吃飯的,不怕丘成桐他們有話説,就怕他們無話可説,對撞機的錢華為掏不起,但吸引一些“不物質”的人才,華為這樣的國際化企業有獨特的優勢。
有幸喝過一杯任總的咖啡,如果下次還有機會,我想把這些想法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