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寺高知出家人的母親們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19-06-12 13:15
作者| 韓墨林
來源|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以世俗的眼光看,他們不是失敗者。中等家庭、名校畢業、體面工作。突然的一個決定——假如他們的母親感覺是準確的——他們離開了原生家庭,隱入深山古寺,成為龍泉寺的高知出家人。
對於他們的母親來説,剩下的聯繫是一個微弱的沒有氣息的電話、一次沒有温度的見面,以及無數次對家庭的拒絕。最不能忍受的,是這種情感的割裂。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是一箇中國式的親情故事。
1
入寺的山路,彎彎繞繞。中國的每一個寺廟都差不多,尤其是在陳石梅的記憶裏。她去過龍泉寺兩次,可是描述不出寺廟的輪廓,“有很多樹”,她説。匆匆忙忙地來、拼命壓抑心情、腳步緩慢地離開,怎麼可能看到什麼。
實際上,龍泉寺的風景很美。在陳石梅摔倒的金龍橋上,紫色和玫瑰色的野花和綠色的樹叢到處都是,石橋是白色的,帶一點陳舊的黃痕,而京郊的天空很藍。
陳石梅能記住的只有紅色,她在那裏摔的很重,額頭的血抹在手上,讓她驚訝了一瞬。在記憶裏面,沉重的不是這個,是女兒看到她的表情,有一些意外,問她怎麼了,沒有她設想之中的心痛和連連追問。
摔倒的時候陳石梅有一瞬間很驚喜,她覺得,她一會兒就看到女兒了,説不定,女兒聽她説了這一路多着急,沒看清腳下的石頭,以致於摔的這麼重,會和她抱頭痛哭,會説,媽媽我讓你擔心了,我們下山吧。
陳石梅想過很多次這種場景,每一次都沒有實現。
她想和女兒哭,想和女兒吵,但是在寺廟的莊嚴氣氛下,傷心和怒火掩藏的小心翼翼。女兒給她打了電話,説她出家了。自從那個電話過後,她兩次見過女兒,身邊總有陌生人,是寺廟裏的人,於是説的只能是場面話。她攥緊了一路正待宣泄的情緒,真到見了面就鬆垮了下來,無法形容的憋屈。
“迎迎,你怎麼樣?”
“挺好的。”
“能不能和媽媽説説,你修行都幹什麼?”
“都挺好的。”
“你如果壓力大的話,先休息一段時間,我們回家好嗎?”
“不用了。”
“就當回家看看,就呆幾天,爸爸媽媽把你送回來好嗎,家裏準備的素菜,爸爸媽媽也買了菩薩,爸爸媽媽保證尊重你的信仰。”——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答案在沉默中反彈回來。她總要在寺廟等很久,盼望等到一些什麼,但也説不清楚,一直等到最後一班車。
然後,就結束了。
龍泉寺千年古銀杏黃葉滿樹
2
陳石梅54歲。很瘦,顴骨突出。她説話很快,喜歡描繪一個圓滿的家庭,“從哪個方面都是”。她的眼睛顯而易見地掛着紅色。日復一日,失眠的時候,她看着邁克爾·傑克遜的海報。牆上,正對着牀,女兒中學時候貼上去的。那是一個在她看來張揚炫酷的搖滾歌星,是物慾世界的流行元素。代表着她當時看不懂,此刻更加不明白的女兒。
她在水利局工作,丈夫也是公務員,女兒在哈爾濱讀的大學。畢業後,去了深圳一家互聯網公司,做手遊開發,一個月工資2萬塊。她明年就退休了,幹了一輩子,就盼這個時候。她想過很多遍退休生活應該怎麼過:出國旅遊是肯定的,我英語不好,女兒説她給我當導遊,女兒勾着我的肩膀,説媽媽你這麼笨,還去國外,我要是不理你,你可就丟了。
她和女兒説話隨便慣了。
“為什麼?”她並不是第一次承受這個疑問了。絕對不是家庭壓力,絕對不是。她説,“孩子從小到大,我們一直在盡力做開明的父母,和女兒之間都是叫外號的,從來不管她學習,考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當然,孩子本身學習也不用操心。”
如果説擔心女兒做什麼,可能是小時候不讓女兒玩一種“有點暴力”的球——無法從描述中,得知那是什麼球類運動——而是引導她學琴鋼琴、還有古箏,培養女孩安靜嫺雅的性格。女兒也很投入,有的時候,她看女兒在屋裏彈琴,一個人在默默流淚。她不會貿然去問為什麼,女兒需要個人空間。她説,“我不是那樣的媽媽。”
絕對不是工作壓力。女兒出事之後,——她迅速把這個詞糾正為“出家”——她去了女兒的公司,深圳佳兆業廣場,去找女兒的同事。她不敢上樓,就在門口等啊等,等了一下午,一個上次來看女兒時,一起吃過火鍋的小姑娘認出了她,説阿姨您來啦。
她不敢説女兒怎麼了,“就含糊地説,路過,順便看看女兒。小姑娘説早就辭職啦,她們前不久吃的散夥飯,水煮雞肉。為什麼辭職?沒有遇到困難。女兒還乾杯感激領導栽培,她們都以為女兒找了家更好的單位。”
“我給小姑娘塞了幾百塊錢,人家不要,我強行塞的,我是一個很節儉的人,當時不知道哪股情緒上來了。在廣場上,在夜空下,我哭了很長時間,找了一個角落,對着牆。”
“一半是慶幸,”她説,“説實話,剛剛知道女兒出家,我還以為女兒是出事了,正好看了一個職場性侵的新聞,我就開始聯想,就覺得女兒是不是也遇到了這個?沒有。”
她只是一個電話通知了陳石梅。那是兩年前,夏秋之交,天氣正好的季節。除了在寺廟的短暫會面,陳石梅再也沒見到過女兒,帶着她從一開始就完全不明白的“為什麼”。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震驚和痛苦,越來越微弱的企盼。——母親們的困惑是相似的,就是孩子“無比突然”的決定:一次飯桌的談話,一個意外的電話,然後,孩子消失了,在一種她們無法理解的力量之中。
突然之間。所有的母親都在反反覆覆使用這個詞,突然之間,她們覺得生活垮掉了,孩子消失了,聯繫變得奢侈又陌生。然而,在她們的描述中,彷彿上一個瞬間,孩子還是活潑、上進,躍躍欲試,瞄準未來,準備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
廣州深圳
陳石梅的女兒迎迎上一次回家,是單位要求辦一個街道才能開出來的證明。女兒在家裏呆了四天。那四天,陳石梅只記得,每一頓飯都是在外面吃的。
不是海鮮就是肉,孩子特別饞,她至今想不明白,孩子怎麼受得了寺廟的清淨?“每天下午,還沒到晚上,迎迎都喊着説,該吃飯了該吃飯了,去哪裏哪裏吃,我説就在家做飯吧,昨天才剛出去吃的,迎迎就不高興,還撒嬌。媽媽你做的飯太難吃了,我不吃你做的飯。”
她反反覆覆地責問自己——
“我做的飯確實不好吃,孩子大學吃食堂,別的同學都吃不慣食堂,就我女兒吃得慣,説反正比媽媽做的飯好吃多了,大學四年,學生小孩吃飯不規律,都瘦了,就我女兒還胖了。”
“我對不起女兒。”
“每天我的心都在流血,和當時把她生下來一樣疼。我每天都在反省,自己作為母親,有什麼不稱職的地方。”
“可我不能硬找一個理由,和你説女兒為什麼出家,因為我是真的不知道,真的。女兒彈琴,彈過李叔同的《送別》,喜歡史國良的畫——是女兒出家之後,我拼了命地找蛛絲馬跡,翻了她的所有東西,不理解的也都在網上查了,我才知道史國良是個畫僧。”
“但我怎麼能認為,這些就是女兒出家的原因呢?她明明沒遇到過挫折啊,總得有個推動的東西吧。”
3
很少有母親能理解為什麼,哪怕是從半生的回憶中,捕捉一個可供追索的線頭。什麼都沒有,除了眼淚和傾訴,除了温馨的家庭畫面。而幸福的家庭總是相同的:都是名牌大學生,都説“沒怎麼管他的學習”——每一個父母都這麼説,孩子擁有驕傲的青春,上進,循規蹈矩。
這大概就是幸福吧,是父母都期待的那種幸福。李秀清的“突然之間”是一次尷尬的晚飯,兒子大四寒假回家。飯菜擺滿了一桌子,沒動筷子,兒子猶豫但非常嚴肅地説,媽媽,我們先別吃了,我有話要和你們説。凝重寫在臉上。
李秀清驚住了,她説,當時第一反應是,兒子是不是把女朋友搞懷孕了。她知道兒子有過一個女友,兩個人感情挺好,後來似乎是分手了,兒子不愛説,她也不好意思問。
當時,那個女孩子的臉,突然就浮現在李秀清的心裏。她記得特別清晰。
天哪,她想,這可怎麼辦呢。
兒子停了好幾分鐘,説媽媽,我有一個決定,希望你們能支持,你們的支持對我很重要,我決定畢業之後出家,寺裏已經同意接收了,之前做過一段時間的居士,覺得這條路很適合我。就這麼些話,但是兒子説了挺長時間,打結加重複,他可能也是緊張的。
李秀清的第一個反應是鬆了一口氣,丈夫也是。她記得她好像是笑了,説了什麼呢?反正立刻從正襟危坐站起來,開始盛湯。她莫名地記得,那鍋湯是鯽魚扇貝豆腐湯,這個細節刻在腦海裏,比當時説過的任何話都要深。
李秀清後來才回過味,那是唯一的一次機會,她能和兒子敞開心扉談這個話題——她用胳膊上摳出來的傷描述她有多後悔,因為後悔了就撓胳膊——“我真後悔。”李秀清反反覆覆重複這句話。
當時,她覺得現在年輕人就業壓力大,太正常了,孩子就是一時之間鬧情緒,想逃避,過一陣子就好了。她故作開明地説,要不先去社會歷練一陣子,再選擇出家,是不是理智些?丈夫更是在開玩笑:現在寺廟也有考試呢,聽説比大學還嚴,你這個學渣考不及格,可就得滾出來了,哈哈哈。
“滾”是包含着笑意的口頭禪。在李秀清家,丈夫説,兒子也説。李秀清解釋:這正表示家庭氣氛非常好,父母和孩子像朋友——哪個年輕人願意和父母説成績呢?我兒子什麼都説。
不過,李秀清的回憶中,除了後悔,還有另一個畫面讓他不安,她和丈夫沒當回事,兒子好像也輕鬆了,開始大吃大喝。她想,兒子是不是理解錯了,覺得我們同意了?
她沒機會真的去問兒子了。
沒有一個母親能夠在那一個瞬間明白過來,“出家”意味着什麼。每一個母親都覺得,孩子就是壓力大了,去逃避一陣子,回來就好了。之後,一切都會和從前一樣。
李秀清的兒子在大四的尾巴,第二次和她談到出家,不再猶豫和緊張,而是斬釘截鐵,告訴李秀清,那就是他的決定了,他不再找工作了。緊接着,兒子就不回家了。問他,他説在寺裏,在適應,儘量少聯繫。
她開始感到恐慌——她承認直到這個時候,她依舊沒覺得兒子是認真的,但她還是害怕了,她想去看看兒子,去龍泉寺。
4
到底發生了什麼?林雨記得,孩子喜歡聽打打殺殺的歌,就是那種特別激烈的搖滾。而且他有抑鬱症,他提出要出家,她就同意了。但是她沒想到,從此以後,她就再也見不到孩子了,很徹底的見不到。
“有些孩子願意出來見見家長,但是我的孩子,就只見過我兩面,不知道他會這麼決絕。”——孩子結婚,再生孩子。對她來説,這樣的一個輪迴,是每個家庭的寄託。現在,這個寄託沒了。
有一次,她給孩子打電話,説孩子外婆要去世了。“我説孩子,你回家看看。我就是想把孩子外婆的病當藉口,讓孩子回來,我説這種話對我的母親是不孝,所以報應在我身上,我的孩子也不孝。”
李萌去寺廟找過孩子。打了16個電話,他才接。見了面,他斬釘截鐵,“下半輩子就在這裏了”。説了幾句話,他就説,他要回去了。“我拉着他不讓他回去,他就一定要回去。”
他對她從沒這麼粗暴過,她説。
退休之後,她就跑到北京陪孩子讀研究生。孩子體質比較弱,她想在學校附近照顧他。大部分時間,孩子泡在自習室裏。她買飯買菜給他做飯。交流的時間都在餐桌上。
在她的印象中,他就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子,內向的性格,在家裏不喜歡説話。他的哥哥姐姐,過年的時候會一起打撲克,他不參與,靦腆的笑。當時,她想讓他出國。但工作一年後,他突然出家了。
北京龍泉寺內
為了出家,“鬧自殺、鬧絕食、跟父母決裂、跟姥姥姥爺大喊大叫”。孩子自己不可能這樣,他背後一定有人,這是她的理解。她覺得自己孩子被奪走了。
陳石梅形容她多麼震驚的時候,説出一連串的形容詞,“就是世界末日了……”李秀清則説不出話,完全説不出話,提起這件事時,她是長久的沉默,然後是流淚。
這個滿頭褐發、自稱和年輕人一樣時髦的母親,堅決不認同自己錯過了兒子的心理軌跡。説到這裏她控制不住激動,語言被情緒分割的支離破碎。
她説,兒子這學期的電話還是説説笑笑,説學校裏的趣事,罵導師是個壞老頭,説打籃球膝蓋腫的青裏帶紅,嚇了校醫一跳,主動奉出病假條。還有,淘寶購買記錄裏有任天堂的遊戲卡,AJ的鞋子,郵箱裏還有寫給知名外企的簡歷。——母親的理解中,這是一段豐富而美好的大學生活末期。
困惑有時會轉變成仇恨。母親們通常把三分之一的仇恨留給自己,夜深人靜時反噬內心,另外三分之二指向寺廟。那個轉折太快太陡峭,他們不能理解。
“你也還小,不懂母親的心。” 李秀清説,一個母親怎麼能理解呢,兒子的郵箱裏,——她找人入侵了兒子的郵箱——寄給外企的簡歷,和寄給龍泉寺法師的交流信,相差不超過兩週。
“每一個人都有兩面吧。”李秀清痛哭失聲,“我只能覺得,孩子的這個成長太順利了,我們哄着慣着,他沒有過挫折,大學一度學習不好,男孩子嘛,大學成績也不重要,我們覺得及格就行,從沒給過他壓力,但可能他自己在那一個人給自己壓力,可能就是這樣,他把自己壓垮了,可是他太懂事了,從來沒和父母説這些。”
這是她的理解。
5
李秀清去過四次龍泉寺,她説再也不想去了,最後一次見兒子,兒子已是光頭。她見到他就定住了,不斷地問:“你真的把頭剃光了嗎,你真的想當和尚嗎……”她的眼睛看着他。
盼望的日子很長,但李秀清和兒子見面的機會,很短。第一次,兒子請一個法師出來轉告,自己一切都很好。那時她還沒把出家看的太重,覺得兒子去這個地方是為了逃避什麼。她是母親,必須得和兒子親自談談,解決兒子的危機。她還害怕,兒子是不是被什麼控制了。她就堅持死活不走,不見到兒子就賴在寺裏。
最後,兒子出來了,用清亮的眼神打量着她。媽媽我很健康,他説了好幾遍。我很健康,他説,我在這裏好好學習,媽媽你放心。
“好好學習,媽媽你放心。”這句話,李秀清從小到大聽兒子説過很多遍,兒子愛表決心,做錯事會發誓,下次再犯就發一個更狠的誓,説再這樣我就不配當你的兒子,當爺爺的孫子。李秀清和丈夫從沒逼他那麼説,可是兒子就習慣那樣,她覺得那是兒子在激勵自己。
兩個和尚陪在兒子身邊,友善,保持着分寸,這讓李秀清稍微放心了一些。但兒子只説了那麼幾句話,就離開了,走的很快。在她看來,“一點留戀都沒有,也沒回頭。”
“是的,我開始覺得放心了。”李秀清説,但是也覺得恐怖,腳都軟了,一種龐大的説不清楚的恐怖。心裏隱隱地,李秀清覺得可能會失去兒子。這個念頭沒有具體的理由,但就像泡了水的海綿,越來越沉重。她下山時幾乎沒有力氣,她不知道一家人還能不能一起吃飯了,她還得努力把這種不好的念頭趕走。
剃度的僧人
“以前我再害怕,再遇到事,我都覺得那種害怕是有底的,就是我的媽媽、孩子的姥姥住院,我都覺得自己能撐住,可是現在我就是覺得沒底,要説嚴重,這事兒當時也沒覺得太嚴重,我覺得就算最後他是真要出家吧,出家也不是不可以還俗,孩子健健康康的,耐不住寂寞總得回來。”
她説,“可是我還是怕,從沒有過的怕。”
她在火車站廣場上一直溜達,火車到的太早了,凌晨,天還是墨黑墨黑的。她走過天橋,悶着頭不知道走到哪裏,見到一個衣服很髒的人,坐在肯德基門口,像一個乞丐,她平時不給乞丐錢的,“是有點摳的人”,但那天,她掏出400塊錢給了乞丐。
“我就是想積點兒德,媽媽對孩子就是這麼傻。”下山的路上,這件事確實給了她一點安慰,但也只是安慰。
李秀清永遠記得那一天的山路,她走的很慢,虛弱到需要經常坐下來休息,也轉了很多念頭,甚至掛了一絲對丈夫的恨意:兒子拗勁兒肯定是遺傳你,我家沒有這個基因——她開始歷數孃家親戚的軟弱,比如她的父親在機場被清潔工碰掉了紅紋石鐲子,那價值3000多塊,而是父親磨磨蹭蹭,沒好意思要賠償,就這麼走了。
“如果兒子像我,就聽勸了。”李秀清説。
她慢慢地走下山,有鳥兒鳴叫,有小河流淌,她就想到和小時候的兒子去公園的時候,她想到很多畫面,想到什麼就得哭一會,釋放完再支撐下一輪想象。
是不是不該在家裏供菩薩?菩薩前面一直放着新鮮的桃子,那是兒子小時候,孩子爸爸經常遠途出差。非典的時候,丈夫乾脆在北京,而且好像封閉在那兒了,她就拉着兒子去跪那個菩薩,祈禱爸爸平安。兒子就很認真地在那裏跪,她會把祈禱的話説出口,兒子就不會,總是默默地念叨什麼,很認真地樣子,她覺得兒子很孝順。
兒子一直很孝順,但是“孝順的很有個性”,他大學的時候,丈夫有一次抱怨説,孩子不在家裏,這個家怎麼這麼悶呢,沒意思了。兒子聽進去了,不久給爸爸買了一個任天堂遊戲機。他沒想,老頭子怎麼可能願意學這個。但兒子就是買了,還想教爸爸,丈夫推三阻四,遊戲機至今還在落灰。
想到這裏,李秀清又開始恨丈夫。李秀清自己去了北京,她不敢帶丈夫。丈夫太暴躁了,她説,兒子是不是遺傳了丈夫的一根筋。她怕丈夫和兒子衝突,兒子可能就再也不回家了。
“我就跟他爸説,家裏有老人需要照顧,你爸我爸都有病,不能輕手輕腳的説走就全走了,萬一有個什麼事兒,我們顧孩子,不顧老人,我們就是不孝。他爸給我回了一句:你養的孩子不顧家,去當和尚了,不也是不孝嗎?”
為這句話,臨行前,她和丈夫吵了一架。那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幾次最激烈的吵架,還摔了東西。
“你的剃鬚刀,你的皮鞋,不都是孩子買的?”李秀清吼丈夫。在山路上,她也想起這一幕。但丈夫打來電話,她還是收起眼淚,好言安慰,自己也不記得究竟説了些什麼,只記得電話打了很久。她累極了。
6
母親們的回憶,無法拼湊孩子離開的軌跡,她們卻依靠着這種努力而生活。她們一定要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無論還有多少時間,多少年。
李秀清回家之後,家裏就炸了。其實她和丈夫都是撿好的説,寺廟山水都不錯……但所有的話總要接近內核:孩子鐵了心要留下——其實都沒説幾句話,孩子就走了,走的決絕。
丈夫説,要去北京把孩子綁回來。
那是李秀清最擔心的事情,這個母親總是想盡自己的力量維持一些什麼。可是丈夫要去北京,她攔不住,就一起去了。接下來的畫面她不願意回憶,丈夫在寺裏發火,和尚沒來得及勸,兒子一下子把丈夫推倒了。
是不小心。她看着兒子匆忙移動的腳步,向着丈夫。丈夫自己起來的,兒子沒來得及扶,雙方的火氣都消了。然後“客套了幾句”,兒子凝視着他們,又進去了,沒再出來。
之前兒子去大學,辦畢業手續最後需要的一些程序。同情他們的導員知道兒子要來,提前通知了他們,李秀清和丈夫才過來的,守在大學裏等兒子。
當時情緒失控了,孩子驟一見到他們,看上去生氣了,馬上就躲,孩子爸爸衝過去抱着孩子,她也哭了,同學都圍在身邊。她知道這麼大的男孩子肯定特別尷尬,作為父母不應該這樣,這樣會把孩子越推越遠。“可是……為人父母,九個月沒見到一個囫圇的孩子,我們能怎麼辦呢?”
“其實在大學裏見孩子,我們覺得安全一些,畢竟大學是一個正常的環境,孩子上大學那年意氣風發的,我們兩個人一起送他,又回到這裏,沒法説是什麼滋味。”
孩子哭了,説爸爸,你到底要讓我怎麼樣?你不讓我出家,你就讓我死吧。當時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怎麼就嚴重到這個程度了,她趕緊把丈夫拉開,還對他説了髒話,説你別這麼弄孩子,不是這個弄法,旁邊同學也在勸。
然後,好了點,她們送孩子回去,説爸爸媽媽送你回去,好嗎,丈夫一個大男人在哀求,兒子輕輕説好,就一起走了。他們試着聊兒子喜歡的話題,NBA,但是誰都不懂,就使勁聊。
“比如NBA什麼時候打啊,裏面那個球星打的好,那個球星上次進了多少球?兒子沒有不耐煩,只是答的慢,大部分時候不説話,和以前開朗的狀態完全不一樣了。之後轉車,兒子不讓我們繼續送,也是很禮貌地説,爸爸媽媽再見。”
“他爸回去的路上,跪在馬路上就哭了,兩個手撓地的那種哭,指甲斷了都不讓我包。”
北京,龍泉寺,遊人留下的祝福
7
2019年的大年夜,那些孩子們都沒有回家。之前,這些母親想了很多辦法,讓孩子回來。陳石梅試圖絕食——她和女兒説,媽媽已經絕食一個禮拜了。這樣的話她和女兒説了很多次,之前女兒會安慰,現在只是淡淡的。
她覺得女兒可能感覺她在演戲,但是絕食是真的,吃不下飯也是真的。“一個禮拜只能吃幾口白米飯。”
女兒從深圳寄來的行李——六個巨大的編織袋,還放在家裏,沒人拆開;女兒的房間還是原樣的,她有時頻繁進去打掃,一天打掃幾遍,有時又一週不敢進去。而她和丈夫的房間,凌亂成了常態,丈夫也不怎麼吃飯,兩個人都沒力氣收拾。
她覺得這個狀態像失獨,想起這個又罵自己,覺得是在咒女兒。
她每天都在想女兒——想女兒的一切,也只是想盡力找出一些原因,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女兒太乖了,可能問題是,太乖,就導致太單純了。
有些回憶讓陳石梅驚心動魄。那是女兒唯一一次離家出走:她才小學,兩口子找瘋了,在離家七八站的南山找到了女兒,女兒堅決不説話。後來知道,那時女兒的班主任在孤立她——為了學習?還是無關緊要的原因?可是老師號召全班同學不理她,甚至女兒也自己憋着,沒跟她説。在南山找到女兒,她只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悦中,好像還罵過女兒不懂事。
很久之後,在一次平淡的談話中,女兒告訴她,那時候她想自殺,——那個想法可能只是一個小學生的幼稚——女兒想在山上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畢竟是過去的事兒,陳石梅笑話女兒,小小年紀像林黛玉。
陳石梅在這樣的回憶中折磨自己。
李秀清沒敢給兒子打電話,兒子剃度給她的刺激太大。她發覺自己變得暴躁。上一次,她和姐姐傾訴兒子的事,姐姐隨口説一句,現在的年輕人太軟弱了,她憤怒地當場爆發,和姐姐吵了一架,她不能容忍任何人這樣説兒子。
她也沒敢留在家裏過年,她沒法聽這些話。不約而同地,那些母親都選擇了賓館。李秀清正好訂了一間有電腦的房間——是無意間。那一夜,她瘋狂地查詢龍泉寺的新聞——2018年,那裏剛剛發生了什麼。儘管在電話裏,女兒告訴她不要擔心,也不要相信謠言。但她是母親,她是一個脆弱、平凡、嘮嘮叨叨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