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被人羣帶走,而喝彩卻讓我心涼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515-2019-06-13 15:17
來源:一席
宋雨喆,音樂人。
“大忘槓”有一個很核心的東西,就是人怎麼能在一起,或者人怎麼能在一起安心。但“木推瓜”是個不一樣的東西,“木推瓜”實際上在説的是“人能有多大程度的不順從”。實際上這兩個東西,這兩年在我心裏它也是個交集,甚至在我心裏面是一種衝撞。
都是些沒魂沒魄的歌
都是些沒魂沒魄的歌
怎麼在心裏吟唱
歡樂被人羣帶走
而喝彩卻讓我心涼
今天卻不一樣
還沒開口就渾身顫抖
荒腔走板了也別在意
抖個激靈就過去了
我是宋雨喆。
大概在2002年左右,我離開了“木推瓜”這個樂隊,我把那段時間的生活叫浪蕩。那段生活開始之前我去了神山,就是西藏阿里的岡仁波齊。
那年很多人去西藏,這在當時是很流行的一種生活方式——年輕人應該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它也承擔着一種遠方的夢想,或者宗教救贖。那時我變賣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去了阿里。
到了阿里之後,我認識了一個活佛。當時已經是冬天了,他説你不要再去了,有可能真的會死在卓瑪拉的路上。但是當時我覺得自己的狀態應該去,然後我就搭了一個郵車。
到了塔欽(阿里轉山起點)之後,我聽説在卓瑪拉附近應該還剩下七八個藏民。那年是馬年,他們還在轉神山,我希望能在卓瑪拉趕上他們,也許我可以沿着他們的腳印,翻過卓瑪拉。
那個時候我確實對自己的生命沒有那麼(在意),或者説是挺自私的一個狀態,因為父母或者朋友經常幾個月都不知道我在哪兒、怎麼聯繫我。
後來我們翻到了卓瑪拉山口,那時的雪大概是齊膝深,所以大概走了幾個小時才翻過去。如果你們去過就知道,翻過整個神山大概需要七十多個小時。最後下來的時候,我看到納木那尼峯,確實覺得自己有一種被救贖的感覺。
這時候事情如果真的結束了,我可以開始寫一些像許巍那樣的歌,也許我能比現在更火一點,但是一般沒有那麼容易。
當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被洗乾淨了,再回到阿里獅泉河鎮上時,慾望、情慾、酒精,這些東西反而變本加厲地來了。
當時的獅泉河鎮有一個十字路,基本上是賭場和按摩房。還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比如像我這樣的,有時候會被認為是哪兒來的密探。我就一家一家賭場去轉,但我確實不會賭博,可能我天性裏沒有賭這個事兒。我其實是很喜歡看着這些人的狀態。
那時也許我每天的生活跟音樂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因為我離開了人羣,我想離開音樂,離開搖滾樂,去一個很難被人找到的地方。當時我居然在這樣一個狀態裏面過了很久。
我每天都在喝酒,喝多了就轉到後山上去,有時候半夜還一個人轉到後山的天葬台去。那兒有一些野狗,當然在那麼極端的情況下,它們有可能也很虛弱。
但有一次在一條溝裏面,我看見很大一隻白狗,我就把它抱了起來。當時我真的有一種感覺,就是以後有一條狗可以陪我浪跡天涯了。然後我抱着那隻狗,大概抱了一公里,回到了賭場那條街上。
這時候衝過來好多人,都拿着刀和斧子,感覺是又有一些人欠了賭債沒還,或者是有些人贏了很多錢,輸了錢的人想把這些錢搶回來,反正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
這些刀斧手跑到我面前的時候,我覺得他們的眼神有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我當時還真的跟那個狗説:今天如果我們兩個被砍死在這兒,我覺得也挺好的,這樣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挺浪漫的一種想法。
這些刀斧手到我面前的時候好像突然停住了,然後又從我面前分開,就像一條河在你面前被一個石頭截斷了一樣。我其實挺難忘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在這跟你們描述這個,我只是大概在描述這樣一個狀態吧。
這段時間大概延續了六七年——我對生活不認可,就得用放逐的方式走得遠遠的。
我記得初中的時候在一個黨校的圖書館裏看到《雨王漢德森》,這本書對我的影響挺大的。有時候喝得挺大,可能喝得躺在鐵軌上,已經覺得不太想活下去了,我會想起這本書。人總得活下去,總得找一個活法活下去。
過了這段,我覺得不行,如果這樣下去,要麼是喝酒喝死,要麼是被這些人砍死。我覺得我應該去找一些稍微有意義的事,比如如果我自己不能做音樂了,我起碼可以去收集一些音樂。
然後我就開始去打聽下一個村子,或者是打聽哪兒有很著名的音樂人。那時候我應該跑遍了整個西藏所有的地區,安多地區、阿里地區、康區、林芝那邊。我就這樣一站一站地接觸了好多音樂人。
這是在新疆,我不一一介紹了。這裏面有一些史詩的歌手,有一些器樂演奏的大師,以後有機會我會慢慢地把這些唱片放出來。
我就這樣大概做了五六年。到2008年左右,我突然覺得自己可以再重新寫歌了,所以我就組了下面這個樂隊,叫“大忘槓”。
這個樂隊名字有一點奇怪,我也經常被人問起來什麼叫大忘槓。小時候我姥爺抱着我的時候,他經常説“dawanggang”,“dawanggang”。我確實不知道什麼意思,他那個時候也受過一些迫害,到晚年精神也不是很好,但是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好。
我覺得這三個字很好聽,可以變成一個樂隊的名字,所以就有了這個樂隊。
2012年左右,我正好在柏林。剛到柏林的時候我覺得我得找一條活路,所以就把唱片寄給了兩個公司,有一個簽了——一個叫Jaro的公司簽了大忘槓,所以大忘槓從那時候開始有幾年的時間是在歐洲發展。
大家看到的這些就是大忘槓前幾年的一些演出的現場。
這些人都不一樣,其實也就是大忘槓的現場每一次都不太一樣,包括今天的現場。
大忘槓有一個歐洲的版本,現在又有一箇中國的版本。這裏邊涉及很多中國民間樂器,有其他不同民族的樂器,也有典型的西洋樂器,最後你們看到的是一個交響樂的版本。
我確實從大忘槓在國外的這些演出裏學到了很多,因為能接觸到不同的音樂人,這些音樂人有一些水平非常高,所以給音樂帶來了很不一樣的東西,已經使大忘槓脱離了只是一個世界音樂的概念。
我其實一直希望把歐洲和中國的大忘槓的編制組合到一起,變成一個大忘槓超級樂團,甚至更大,我甚至想做一個大忘槓交響樂團。因為大忘槓有一個很核心的東西,就是人怎麼能在一起,或者人怎麼能在一起安心。
但“木推瓜”是個不一樣的東西,木推瓜實際上説的是人能有多大程度的不順從。實際上,這兩個東西這兩年在我心裏也是個交集,甚至在我心裏面是一種衝撞。
所以木推瓜重組這三年,我心裏面還是有火,在這種有火的情況下演大忘槓的東西就不是特別適合。我確實失去了十年前別人看到的有一些超離、有一些平和的東西。
我現在想再演一首大忘槓的歌——《獵人》,大家可以感受一下。
獵人的一隻眼大,一隻眼小
棕熊的嗓門大,黑熊的嗓門小
娃娃們是山間的野葱
頭扎進泥裏,藏着
媽媽是家門口彎着腰的樹
下半身埋在土裏,等着
從我重新搞搖滾樂以後,這三年我的頭髮白了好多之後,我確實找不到還住在山上房子時的狀態,或者是十年前經常有的超驗的狀態,我必須得特別誠實地説明這一點。
也許某年,也許十年、二十年,可能我都不一定會在大忘槓待着了,也許就回到山上的房子去了。
但就像大忘槓這個名字一樣,它也許就是一個柱子和一個槓子,幾個人把它扛着放到了一個地方,然後招呼大家來。玩得高興了,或者達到一個什麼狀態,也許根本不會在乎是誰放的這根柱子。
2016年的時候,突然我們幾個人覺得應該重新做搖滾樂。
▲ 2016年6月,“木推瓜”重組,《悲劇的誕生》專輯首發演出現場,攝影:張天龍
我不知道大家前一段時間看沒看《波希米亞狂想曲》。可能有些人很喜歡Queen的音樂或者他的牙,或者他的身體。我看了那個電影,對我來説更多的是什麼是搖滾樂,什麼是一個樂隊。
一個樂隊真的是一幫人在十幾歲的時候湊到一起。大概在十八九歲的時候,我們湊到了一塊,那時候我們在一個叫樹村的地方,大家一起生活,每天真的是打卡一樣地排練。
▲ 1999年,木推瓜在樹村,攝影:劉樂
確實,在當時,為了跟大家不太一樣,我們就把音樂弄得很複雜,但這個複雜也着實讓我們很刻苦地去做了一些讓大家在聽覺上不太舒服的東西。那時候木推瓜曾經被説成是“中國搖滾樂最令人不安的聲音”。
▲ 1999年,“木推瓜”在樹村排練,攝影:劉樂
既然提到了木推瓜,我覺得我們還是先演一首歌吧。
現在我們正在做一張很長的專輯,已經被砍得很短了,希望還能被你們聽見。本來那張專輯叫《活人秘史》,大概是有三張專輯的量,現在已經變成《孔雀》了,差別真的很大。
但是不管怎麼樣,我覺得我們肯定會在一起。未來的二十年、三十年,我們臉上會比現在的褶子更多,頭髮更白,我們還是能在一起玩Rock’n Roll。不管怎樣,我還是祝願大家能幸福、平安、坦蕩。
在所有演講結束後,我們又把“木推瓜”請上了舞台。
感謝一席能讓我們回到舞台上,我們這些人有一年沒好好在一塊兒了。多的就不説了,下面一首歌叫《後營瀝青路上漫步的孔雀》。
這首歌我是寫給我們這代人的,就是在樹村的時候,那種混雜着情慾,或者是改變世界的那種比較年輕傲慢的夢想,但是後來不自覺地又重合到了80年代的那撥人,所以就把這首歌送給他們。
其實我們這幫人以前沒寫過情歌,不好意思。感情是動了不少,但基本上沒什麼心思寫情歌。真正的Rocker還是有感情的,不過這一年差點當不成Rocker。
這首歌是女詩人尹麗川在二十年前寫的,前年我才把它譜上曲子。
《願望》
如果我已經五十歲了
多好
就可以坐在藤椅上
我的愛人
如果我還有一個愛人
也可能坐在藤椅上
如果我們不再窮
屋裏至少要有兩把藤椅
如果他像今天一樣年輕
他就會哼起一首歌:
我們年輕時有一個願望
多好
去年我在柏林,大概10月份的時候,我領着孩子坐公共汽車,上來了一個人,個子高高的,彈着箱琴。他就站在公共汽車上晃來晃去地彈,這個人挺老Rocker的,還塗着那種黑眼圈,有點像金屬時代的Ozzy Osbourne或Motley Crue。
他唱着唱着突然説:來,我現在給大家唱一首列儂的歌Imagine。然後説了一句:這個歌你們知道嗎?他對車上所有的人説:這首歌是這50年來最重要的一首歌。
我真的挺感動的,我很久沒有那麼感動了。唱到副歌的時候,我就跟着他一起唱。可能都是做搖滾樂的吧,我們之間有一種默契——心有靈犀的那種東西。那次可能比這場演出還要感動。
在公共汽車上演完了之後,他感覺我是做音樂的,就走向我,給我看他的手。他説,你看,我的手破了,如果我的手沒破的話,我應該彈得比現在還好。當時我特別想抱着他説:But you are not the only one。
我相信他是傾盡全力的,雖然他的手破了,但他表現出的真的是一種尊重,是特別大的一種尊重。其實我們也是一樣。
非常非常感謝一席能把一個這麼人文的舞台留給Rock ’n Roll。
不管怎麼樣,7月份我們會再回來,希望你們都在,我們會把新歌好好排一下。謝謝大家,謝謝一席。
你們特別牛逼,我真的忍不住用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