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去的只是2000塊錢、工作和尊嚴，而我失去的可是一個芒果啊_風聞

作者 | 李沫霖 · 平台 | 法科奧夫

1.

“圓通女快遞員遭惡意投訴下跪”新聞中的山東廣饒稻莊鎮，正是我的家鄉。

巧合的是，《在 IPhone被盜巡迴指南》一文中，接警併為我們出主意的民警，正是事件中為快遞員聶女士開具證明的民警王海港。

如果我還在報社任職，多半也要參加這次採訪。因為在人民日報轉載這篇新聞之前，我就已經在本地媒體同業的朋友圈中見到過這張證明。

（李老師的中老年式點贊）

廣饒一度是全國百強縣，以化工、造紙業聞名，近幾年來經濟下滑，縣城的企業相繼倒閉，我也已經數年沒有再回到家鄉，只知道家鄉又多了很多沒有工作、沒有文化的中年人。

坦率的説，看到這個新聞的時候，作為一個總以“小鎮青年”自居的稻莊鎮人來説，我感到羞恥。

被生活逼到絕境是種什麼體驗？

我曾經在無數篇文章裏書寫過，生平所見的魔幻風景，無論是跳樓自殺的高中生、罵退不讓其喝酒的家人又在酒精中倉皇死去的鄉人、在化工廠工作終將失去生育能力的年輕人——他們都來自廣饒。

而更貼合當下的一個問題是：“成年人的崩潰是什麼樣子的？”

我確信，當時快遞員聶女士已經崩潰了。

被罰款2000塊錢，可能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説不值一提，對於我來説，也只不過是一篇稿子的稿費。但對聶女士來説，這可能就是一家老小一個月的生計。

我看到網友們表達過一個困惑，是源於《緊急呼叫》對廣饒圓通快遞的採訪，採訪中，工作人員為了撇清關係，説“不可能罰款2000元的，她可能是為了讓客户同情她，撤銷投訴才那麼説的。”

我不確定他們説的是不是真的。

只知道天天給我送快遞的一位快遞員，因為客户不會操作，在菜鳥裹裹上取消了派件訂單，就被罰款了20元。

又有一次，他直接將快遞送到了客户辦公室，因為忘記給客户打電話，又被罰款80元。

（客户的失誤，由快遞員買單）

他們沒有文化，甚至不懂掙扎。

如若要以某種手段罰沒他們的薪水，輕而易舉。

而他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有下跪磕頭，祈求憐憫。

2.

但奇妙的是，當我悲憫鄉人、痛恨家鄉的時候，又抑制不住的對它一往情深。

怎麼才能讓它變得更好呢？

這片土地上，充滿了被生活逼到絕境的人，他們活的壓抑而筋疲力盡，為了更好的生存，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殘忍。

這篇新聞裏，我看到的正是這種熟悉的殘忍：

因為抽獎贈送的芒果少了一個，便要求快遞員賠償一箱，就因為快遞員自行購買、沒有按照他們的意願發快遞**，便進行惡意投訴，直至快遞員崩潰，下跪求饒。**

在之前一篇提及廣饒某事的文章中，我曾經寫過這樣一句話：千年以來，中國人把“下跪”作為一件極其鄭重的事，但一旦遇到了他們無法解決的事情，似乎除了一跪，別無他法。

我是廣饒人，是稻莊鎮的一個小鎮青年，我不為聶女士的下跪感到羞恥，我羞恥的是，自己的同鄉面對跪下祈求憐憫的快遞員，仍然蠻橫霸道，不依不撓。

瓊瑤劇《一簾幽夢》中有這樣一句振聾發聵的台詞，廣為網友取笑：“你失去的只是一條腿，而她可是失去了愛情啊。”

我從沒想象到，現實中也有此類魔幻的本末倒置。

你看，你失去的只是2000塊錢、尊嚴和餬口的工作，而我可是失去的一顆芒果啊。

還有多位網友表示，民警王海港開具這份證明，很不妥當——姑且來説一下自己的看法。

前面已經説了，我曾經因為手機被偷，和民警王海港打過交道，他給我的第一感覺是：基層經驗豐富。

什麼叫基層經驗豐富？從我出道以來，打筆仗沒敗過，但如若跟家鄉人打嘴仗，我必定是被摁在地上摩擦的那一個，因為沒法説理。在我們正常人的眼裏，快遞員賠禮道歉了，甚至購買了一箱芒果賠償，誰還會蠻橫霸道的繼續投訴，這不是找茬嗎？

你沒法跟他們説理。

説王海港基層經驗豐富，正因為他懂得用智慧的方法和鄉下人打交道。

誠如《IPhone被盜巡迴指南》一文中，王海港給我們提出建議，説“從村裏找個熟人獨自上門，我們跟着你們去了，他們看見制服肯定害怕，手機在他們手裏他們也不會承認了。”

於是我們果然拿回手機。

（稻莊的集市）

3.

説回那份乍看“不合規矩”的證明信，無論怎麼説。

快遞員自行購買芒果登門賠罪是真的吧？

收件人不滿快遞員用中國郵政快遞進行賠罪，從而進行惡意投訴是真的吧？

都是同鄉人，我只為這種不依不撓、蠻橫無理而感到羞恥，羞恥到沒有勇氣去為之辯駁。

至於網友説這份證明太過“主觀”，更是毫無思考的批判。

雙方爭執，毫無利害關係且具有權威的第三方介入，第三方的視角本身就是客觀。

法庭不也是控審辯三方來共同討論正義的天平在哪一方嗎？

故此，我不認為這份證明信有什麼問題，甚至看不出它哪裏“不合規矩、不合法。”至於説“建議將該家人列入服務黑名單”，已經白紙黑字寫出了僅僅是“建議”，而非是“命令”。

大多數人覺得不妥，其實只是覺得不適應，不適應冷冰冰的執法工具，突然有了人情味兒——但如若沒有人情味兒，它還是為“人”服務的嗎？

最後，我想起《極限挑戰》中黃渤去送快遞那一期。他也曾遭遇了一個“極惡劣”的收件人，黃渤滿臉賠笑，卻在出門時情緒崩潰，將快遞箱摔在門外。

也許那是節目效果，但也反映出了快遞員、送餐員的生存狀況，大家都是人，都有老有小，為了生活歷盡艱辛，只為保留那一點點微薄的尊嚴。所以，請互相體諒。

我們都想要被世界温柔以待，就首先要學會對這個世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