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課本里的中國古代神話，不該編得如此粗糙 | 短史記_風聞

來源：短史記

作者： 陳慕譚

“十個太陽像十個大火球，炙烤着大地。禾苗被曬枯了，土地被烤焦了，江河裏的水被蒸乾了，連地上的沙石好像都要被熔化了。人類的日子非常艱難。神箭手羿決心幫助人們脱離苦海。他翻過九十九座高山，蹚過九十九條大河，來到東海邊……”

這是現行小學語文二年級下冊課文《羿射九日》裏的故事情節。

一位福州的八歲馮姓小學生認為，課文前邊剛提到“江河裏的水被蒸乾了”，後邊又説羿“蹚過九十九條大河，來到東海邊”，敍述上互相矛盾，“既然曬乾了，那羿是怎麼蹚的？是不是課文出錯了？”

課文《羿射九日》的原始故事，見於《淮南子.本經》。原始故事中，並無江河水被蒸乾、蹚過九十九條大河這些情節。

對於這個問題，有參與課本編輯者表示“沒法肯定對錯，要提請到編寫組，請更專業的專家或文學家判斷”，也有專家認為“這是一處顯而易見的矛盾”，但建議家長“引導孩子，着重去感受神話的奇蹟”，“不要過於糾結文章前後的邏輯問題”。（新華社微信公眾號：《小學課本有錯？8歲男孩提出疑問 家長老師都答不出》，2019年6月14日。）

其實，這種敍述上的邏輯混亂，不止見於《羿射九日》這篇課文。曾被收入小學語文教科書的多篇中國古代神話故事，都存在類似的問題。

圖：新華社微信公號關於《羿射九日》課文的報道

比如，人教版（使用至2017年）三年級語文上冊的課文《盤古開天地》中，有這樣一段敍述：

“盤古倒下後，他的身體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呼出的氣息，變成了四季的風和飄動的雲；他發出的聲音，化作了隆隆的雷聲。他的雙眼變成了太陽和月亮；他的四肢，變成了大地上的東、西、南、北四極；他的肌膚，變成了遼闊的大地……”

“他的四肢，變成了大地上的東、西、南、北四極”，這句話非常詭異。很難想象盤古要用一種怎樣的姿勢倒下，才可以做到用自己的四肢來對應“東、西、南、北四極”？——雙手可以指東指西，但雙腳呢？

當然，也不是完全不能做到這一點。比如，盤古先做一個大劈叉，然後轉動腰身，讓視線與雙腳平行，再將手臂伸展，與身體呈九十度。再比如，盤古倒下時，先把雙腿劈開呈九十度，再把雙手向斜上方升舉，讓左手與右腳呈一直線（或平行線），讓右手與左腳呈一直線（或平行線），左手與左腳之間呈九十度。

但，正常人“累得倒了下去”，會採取這樣奇怪的姿勢嗎？

其實，原始的盤古神話當中，並沒有“四肢變成東南西北四極”這種詭異的説法。《述異記》的原文是：

“昔盤古氏之死也，頭為四嶽，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毛髮為草木。秦漢間俗説，盤古氏頭為東嶽，腹為中嶽，左臂為北嶽，足為西嶽。”

這裏説的是頭指向東方，足指向西方，左臂指向北方，而非用四肢來指東南西北四方。古人創造神話，在發揮想象力的同時，在敍述上仍遵循最基本的常識和邏輯。

圖：小學語文課本《盤古開天地》中的奇特描述

再如，人教版（使用至2018年）三年級語文下冊的兩篇神話課文《女媧補天》和《夸父追日》，也存在相似的問題。

《女媧補天》一文中，先是説“遠遠的天空塌下一大塊，露出一個黑黑的大窟窿，……山岡上燃燒着熊熊大火”，然後説女媧去找雨神幫忙，“天火熄滅了，洪水中的人們被救上來了。可是，天上的大窟窿還在噴火”——顯然，如果大窟窿是“黑黑的”，它就不可能“還在噴火”；如果大窟窿“還在噴火”，它就不可能“黑黑的”。

文章還説，女媧找齊了五彩石，“用神火進行冶煉。煉了五天五夜，五彩石化成了很稠的液體。女媧把它裝在一個大盆裏，端到天邊，對準那個大黑窟窿，往上一潑，只見金光四射，大窟窿立刻被補好了。”——顯然，如果那是個“還在噴火”的大窟窿，液化五彩石潑上去也無法補上，於是，之前“還在噴火”的大窟窿，又突然變回了“大黑窟窿”。

圖：課文《女媧補天》的矛盾敍述

課文《夸父追日》裏，先是説夸父追趕太陽，喝乾了黃河、渭河裏的水，然後“又向北方跑去，想去喝大澤裏的水”，結果“他還沒到大澤，就像一座大山頹然倒了下來”，倒下後的夸父，“遺憾地看着西沉的太陽，長嘆一聲，便把手杖奮力向前一拋，閉上眼睛長眠了”。

按照這段敍述，夸父是在向北跑的過程中倒下來的，他把手杖“向前一拋”，那手杖顯然應該在夸父遺體的北邊才對。但下文卻説，夸父的遺體變成了一座大山，“山的南邊，有一大片枝葉茂密，鮮果累累的桃林，那是夸父的手杖變成的。”

難道夸父倒下後奮力掙扎，變更了身體的方向？或者，有人在夸父死後，偷偷挪動了他的手杖？

其實，原始的夸父神話當中，並沒有這種令人費解的敍述，《山海經》的原文如下：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教科書的課文，依據原始神話，增入了夸父向前拋杖、身體化為大山這些情節，然後説手杖在山南化為桃林，帶來了方位上的混亂。增寫本身沒有問題，但增寫時須注意敍述的嚴謹。

圖：課文《夸父追日》中的描述

上述被收入教科書的神話故事，所存在的種種敍述問題，成人世界都可以輕易地給它們打上補丁。比如，當孩子問為何江河裏的水被蒸乾了，羿還能“蹚過九十九條大河”時，成人確實可以用“這九十九條河可能是泛指神州大地上的河，而蒸乾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河”這類話來應付。

但這種應付，並不能掩蓋為孩子改編中國古代神話故事時，那種不應有的漫不經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