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剛:拍了《流浪地球》,我才是那個患上PTSD的_風聞
观学院-观学院官方账号-微信ID:Guanschool-微博:观学院-2019-06-14 09:20
鬱剛 流浪地球副導演
很多人問拍流浪地球最大的感觸是什麼。拍完這個電影之後,我從一個樂觀主義者,變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為什麼?因為我得了中國科幻電影PTSD,做噩夢,出現幻聽,一提拍電影就犯怵。我並不是當中最嚴重的一個,我們的第一副導演,他大年三十突然莫名其妙的血壓升高住院,一年多了,到現在醫生還沒有正確的診斷。
我叫鬱剛,**是《流浪地球》的B組導演,**很多人問我拍流浪地球最大的感觸是什麼。我想了一下,第一個反應是什麼呢?
拍完這個電影之後,我從一個樂觀主義者,變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為什麼?**因為我得了中國科幻電影PTSD。**即創傷後應激障礙症。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呢?
第一個是創傷性的再體驗症狀,最可怕的就是做夢。這部電影已經拍完很久了,你夢見還有戲沒有拍完,還要補拍,然後就嚇突然驚醒,好像有場戲沒拍完!醒來一看沒事,太好了!好開心!
第二個,迴避和麻木類症狀。不想做任何拍電影的事情,聽説機器要拍不不不沒興趣!我好好休息!
第三個,警覺性增高症狀。標準就是幻聽,我經常會突然間隱約覺得對講機導演在喊,燈又壞了!什麼什麼又少了!誰誰誰在哪?趕快來!
這個症狀持續了很久,我並不是當中最嚴重的一個,最嚴重的一個是我們的第一副導演,他大年三十突然莫名其妙的血壓升高住院,一年多了,到現在醫生還沒有正確的診斷。
****為什麼會導致PTSD?****因為科幻電影太難拍了。
案****例一,拍屏幕 07’20
大家都知道片子中出現了大量的屏幕,運載車的屏幕,空間站的屏幕,蘇拉威西的屏幕。這些屏幕特點是什麼呢?**所有屏幕都是實拍的,沒有放一個綠布或一張綠紙上去。**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我們所有的細節都是完美的。
拍電影要的是質感,正常使用的屏幕上一定會有手指印。剛地震過的環境,屏幕上會有灰。在雪地當中,雪地上的屏幕上會有雪,雪跟你的手會產生交互,手一抹雪花就會飄走。
**一輛運載車裏就有20多塊屏幕,那麼屏幕裏邊究竟要放什麼?**這場戲是勻速開的,每小時一百公里,屏幕只要反覆循環放就行。但如果有一個場景,韓子昂踩一腳油門,車速變成了一百二十碼。**誰來控制它?做到多大的角度?什麼時候變?這就需要專門有人來做。**我們的片子中出現了幾千個屏幕,需要幾千個視頻,拆完劇本之後,導演組發現素材量太大,專門成立了一個部門叫UI組。UI就是屏幕上的所有的內容,專門有一個導演負責UI的製作。
那麼好,問題就發生了。一輛運載車裏邊屏幕是大大小小的,最大的有這麼大。最小的就是一個轉速錶,那麼它的背後是什麼東西?背後都是一個iPad、一個平板、或者一個手機。因為我們劇組很窮,不可能都是統一去定製的,所以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手機,20多個屏幕放一起,沒有一個顏色是一樣****的。
另外,**20多個屏幕,20個內容,怎麼樣保證它最後那一秒鐘是同時播的呢?**我們把所有的視頻都命名,比如編號是30的文件,前面就留30秒的黑場,29號文件留29秒的黑場。我們要播放的時就卡秒錶,然後依次點,其他的就會卡着倒計時去播放,我們需要排練很久,才能保證完整的全景鏡頭是能拍下來。
這個時候,第二個問題,視頻怎麼更新?
有些屏幕是直接裝到那個板子裏邊了,連觸摸都摸不到,我們只能統一上傳到網盤,下載,再把它存到手機裏,再打開播放。因為那個軟件必須要連外網,有時****我們拍着拍着突然間它藍屏了,然後告訴你windows10正在升級。
導演説那怎麼辦?換塊平板吧!對不起導演!**我們的都裝在裏邊了!我們把它拆開來再換!**打開來需要20分鐘,裝進去要20分鐘,需要40分鐘。那麼升級需要多少時間?好像差不多。那算了,等吧。所有人都在那等,全組等待。
案例二,頭盔和燈 17’17
大家都知道,流浪地球最好看的部分就是我們的軍人的外骨骼,拍這個也非常麻煩。首先,它有很多燈,燈每次開需要順序,是可以用wifi來遙控的,結果到了現場,失靈了。最後全改成手動。每次要開就需要把揹包後面掀開,手掏進去,把開關拽出來。然後摁,摁完之後再放進去,再把它關上,然後好,完成開燈。
準備八小時,拍攝兩分鐘是我們的常態。
為什麼會那麼難?
經驗不足 24’24
對於好萊塢來説,人家拍科幻片已經過了30年,40年,我們是頭一回,經驗不足很正常。比如科幻道具,到底該怎麼設計,怎麼驗收,都是一個問題。好萊塢可以做,但我們沒錢,只能自己做,缺錢是一個目前為止在中國做科幻電影最大的一個問題。
沒有時間 25’35
很多時候我們經常會説,我們多準備一下會更好。但準備的過程中,會有更多的問題。我們已經用了人家的場地,演員的檔期已經固定了,越晚開機,後面的問題就會越多。所以永遠都不可能等真正準備好了去做這個事情。
工業化不夠 26’22
我們跟好萊塢真就有那麼多年的一個差距在那裏,肉眼可見,需要我們這代人一起去把它做好。
缺少專業人才 26’48
中國人拍武俠片,全世界説老二沒有人敢説第一,我們已經建立一整個的工業基礎,你到橫店去,要拍古裝片,要多少套刀、多少套劍,多少套武俠的衣服,都能馬上解決。但你跑到橫店去,跟道具説:我想要三支激光槍,一個太空艙。這是不可能的。
好萊塢可以做到,他還會告訴你要什麼風格的飛船、發動機,要什麼樣的槍,電離子槍還是激光槍。因為他們已經拍了那麼多年了,專業人才是非常齊備的。
無法高效溝通 27’59****
明天我們要拍一場古裝戲,我們要竹林打鬥。導演只要説竹林打鬥這四個詞,我們的美術指導、武術指導都非常清楚要拍什麼樣子。你跟現在我們中國的劇組説,我有一場太空大戰 ,激光槍互懟。**這……槍是什麼樣子的? 人是什麼樣子的?爆炸是什麼樣子的?**大家都完全沒有概念,因為大家都沒有做過。
你就需要開會了,大家來,我們決定一下首先激光槍好的是藍色的,壞的是紅色的。飛船是在太空,太空旁邊是什麼,甚至要畫出圖來,找到參考樣片給大家看,才能知道我們要拍的東西是什麼。這就是溝通的問題,這個溝通也建立在長期的工業基礎上,沒有這個基礎就做不了。
這些問題都怎麼解決?
第一,土法上嘛 29’27****
最厲害的就是大力膠,第二個是502。開機的時候我們的景是由木頭、金屬、塑料、水泥等各種材料組成,殺景的時候,我們的景是由大力膠、泡沫膠、雙面膠等各種膠加上各種材料組成的,502和大力膠撐起了中國電影的重工業,目前為止在中國就是這樣。
第二,人多力量大 30’50****
很多事情我們沒有辦法指望機器搞定,或專業的厲害的人搞定,那麼就人多嘛,土法上嘛。
第三,熬 31’15****
我們劇組成員睡覺的時間非常少,負責道具的外骨骼機械,包括負責UI組的那些兄弟姐妹,他們在拍完之後,一看手錶,還有七個小時開工。但他必須要把今天損壞的道具修理,修理需要兩個小時,然後還要把明天要拍攝的東西準備好,又需要兩個小時。這樣一算每天只有三個小時可以睡覺。
大家想象一下,在這樣一個環境下,連續工作145天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印象特別深,拍王磊他們幾個推撞針的那場戲,上面有巨大的石塊掉下來,現場濺起一個巨大的煙霧他們跳開,就那麼一個鏡頭我們準備了差不多八個小時。
因為每一塊掉下來的東西都要上料,要升上去,升一塊料40分鐘,然後每個地方還要放電火花,還要準備各種各樣的東西。
**你可能準備了八個小時,3、2、1,啪一按,然後灰塵放多了,掉下來的瞬間屏幕就白色了,**砰一下什麼也看不見了。然後我們趕快把棚門打開,吸塵器,散風,這個時候我們已經拍了多少時間?**已經拍了超過24小時,所有人都已經抓狂了,但你還得等。**為了準備這場,可能還得四個小時。所以一羣幾百號人,我們在門口默默地,有人抽煙,有人喝水,但大家都是一個表情,這表情的背後就在想: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麼?
説到這裏,我為什麼會做科幻片的導演呢?
我原來學的是電視編導,畢業之後去的電視台,為了掙錢,拍過三分鐘無痛人流的廣告。後來我去跟胡戈一起拍了很多惡搞短片,增長自己對於故事線故事情節、對演員表演的能力提高。三分鐘的會拍了就拍五分鐘的,五分鐘會了就拍十分鐘的,因為一個電影就相當於三分鐘、五分鐘的片段組成的。
我給郭帆導演的廣告做過調色,大家一聊都喜歡科幻片,郭導説那下次有電影來幫忙,我説,可以啊,沒問題。所以《流浪地球》我來了。這就是所謂的機遇,前面是我做了那麼多年的準備,為它做了很多很多的努力,當機會到面前時才能抓得住。
很多剛剛畢業的學生問我,希望將來去做電影,應該從哪開始?
我是從中小城市出來,在那樣的環境中,什麼都得會。如果你到了大城市大的平台,起點很高,但一個學生,一定是從助理開始做。每個人的經歷跟自身的機遇都是掛鈎的,一個人的路是不可能複製的。
以科幻電影為例,**我們需要的是細分領域的科幻專業人才。它包含了科幻道具設計師,電氣工程師,電路的編程控制等。電影的很多道具不光要好看,還要能用,一個機械臂它真的是能動起來才行,**如果它不能動,只能用後期用CG去替換,幹嘛要做這個東西?
在這我補充一個案例,加特林機關炮打木星。加特林機關炮是用3D打印做的塑料做的,8月份在青島拍的片,非常熱,在棚裏打上燈,3D打印的炮管受熱變形,在拍特寫的時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它不是正軸心轉。我相信你看過全世界所有的電影,都不可能看到加特林的激光炮是扭着轉的對吧?
怎麼辦呢?土法上嘛,吊威亞,拿魚線給它掛起來,然後上面上一個魔術腿調着,然後這邊高一點,321,好可以拍了。就這麼調整20分鐘沒有了。參與了這麼一個項目之後,我覺得學得越多越覺得自己無知,到最後就越來越知道你跟別人合作的重要性,這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實際上,科幻電影背後折射的,是一個社會背景****是國家的強大。
如果中國不強大那麼你永遠都不可能拍出科幻電影,就算拍出來人家也不信。**中國如果自己造不出航空母艦,那拍多少航空母艦的片子大家都不信。**但中國自己有了,能造飛船了,那我就相信中國可以太空移民,就相信中國可以拍出太空大戰的故事,或者我們打外星人的故事。它都成為了可能性,這背後是時間、歷史、國家強大和我們科技的興旺。
今天就講這麼多,非常感謝大家來聽我的講解和分享,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