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破十萬的壯絕傳説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6-15 17:36
説到張遼八百破孫權十萬,雖然調侃孫權孫十萬,大家都喜聞樂見,但我們也得講講道理。
一是張遼當時在合肥守城,麾下總數不止八百人——張遼身率八百那次,打的是一場突襲戰,突一下,就回去了。
二來孫權被張遼追打得屁滾尿流時,能掌握的,估計也沒有十萬人。
所以八百破十萬,是個很浪漫的説法,並不像最近那個遊戲,開了演義模式後大收割,分分鐘把對面突潰。
真相更接近於:
“八百人突了十萬人一下子後,回去了,這是第一茬;十萬人十幾天搞不定七千人的城,回去了,又被追屁股打了一下子,這是第二茬。”
且説公元215年夏秋之交,孫權跟劉備撕扯荊州的事。歷史上關羽所謂“單刀赴會”,就出在這時候。正撕扯呢,曹操到西線漢中了。劉備來不及跟孫權多扯了,跟孫權談好了湘水之盟,劃好了荊州。劉備回西線了。
孫權自己西線無憂,就有力氣去東邊折騰一下了:會集大軍,圍了合肥。
據説孫權帶了十萬人,但這個數字,見於《張樂於張徐傳》,《孫權傳》自己沒有。
七年前赤壁之戰時,吳國前線也就能擺出三萬人。七年之後的夷陵之戰,一般説法,吳軍不會超過五萬。孫權這裏,居然變得出十萬,還都堆到了前線,有些誇張。
實際上,“八百破十萬”這數字,出自曹丕的表彰詔書:
“合肥之役,遼、典以步卒八百,破賊十萬,自古用兵,未之有也。”
這種宣傳表彰,數字要稍微打點折扣。何況曹丕是個詩人,除了逼弟弟做七步詩時多走一步都不行,數字上不會太計較。所以十萬這個數字,估計有水分。
而這個有水分的十萬人,成色如何呢?孫權他老人家親自出來打仗,戰績着實不好看。張遼滿寵文聘們,都在孫權身上佔過便宜。
孫策臨終前都説了:
“若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使各盡力以保江東,我不如卿。”
——團結大家保衞國土我不行,臨陣打仗調兵遣將你不行。
而且江東那會兒的諸將,周瑜程普黃蓋那代過去了,用的正是甘寧淩統這一代人,風格更像負氣少年郎。勇是很勇的,但紀律不怎麼樣。東吳的習慣,守土有責時,大家可以同仇敵愾,所以東吳擅打防禦戰,赤壁夷陵,曹操和劉備都吃了虧。吳軍出去打仗,那就沒紀律了。潘璋出戰時,經常幾千人的兵,擺起營來就萬餘人的規模:看着威風,三五個人住七八間房。甘寧當時一個軍卒躲進呂蒙那裏,被甘寧提出來砍了,呂蒙氣得跳腳,要跟甘寧拼命,虧是他老孃賢德,止住了。
孫權帶的,就是這麼批人:不是不厲害,但不太靠譜。
合肥這邊,雖然是七千軍,但這個數字很紮實。合肥又是劉馥苦心經營過的地方,很堅固。至於後來滿寵與合肥新城,那更是讓東吳聞風喪膽了。
當日在合肥,張遼、李典、樂進三將並列,其實並無嚴格統屬。
張遼在歷史上的性格,頗像關羽:傲,和周遭同事(比如李典與樂進)關係一般,強到沒朋友。
作風驍勇,膽子大得逆天:他獨自勸降昌豨時,曹操都替他擔心,還特意指責他不該如此。漠北遭遇異族時,他敢於勸曹操攻擊;在天柱山絕險之地,他敢直接突進。而且説“一與一,勇者得前”——狹路相逢勇者勝。
張遼畢竟跟過呂布,目睹過呂布當年打黑山賊時,動不動親自突擊陷陣。他也目睹過高順統領陷陣營。
而且張遼大概也知道,就在當年赤壁之後,周瑜派人打南郡,被曹家大將曹仁威風了一把,親自在周瑜軍中翻江倒海,出來進去,三百人嚇退前鋒數千人,回去還獲得“將軍真天人也”的稱號。
大概張遼想:“曹仁可以,我也行。”
曹操先前,給張遼們留過封書信。信寫得簡單:張遼李典出戰,樂進負責守。
大家看了信,正琢磨時,張遼出來,代曹操解釋:這意思是,趁孫權沒集合,突擊他,破他的士氣。
這時最關鍵的細節出現:李典認同張遼。
李典的叔叔,當年死於徵呂布之役。張遼和李典,性格又衝突,從來不和睦。這種時刻,李典果斷認同張遼,真是好風度。
當時的曹家,夏侯淵為徵西將軍線;曹仁為徵南將軍;張遼還是蕩寇將軍,張遼、樂進和李典三將,彼此並不統屬。論資歷,樂進和李典都比張遼老。尤其是樂進,一向是先登陷陣的突擊大王。此時居然是樂進守城不戰,着實微妙。
但李典附和了張遼,於是指揮思想統一了,水到渠成了。
張遼招募八百勇士,吃牛肉,喝酒,天亮突擊。這八百勇士是精選猛將,膽子大,加上吃飽了蛋白質,喝了酒壯膽,加上突然,加上張遼本身的勇猛,加上東吳本身不擅防突擊,於是一舉突擊成功。張遼親自突陣,殺數十人,斬二將,嚷着自己的名字——“遼來也!”——破陣而入,直到孫權麾下。
可惜孫權逃得快,上了壘,還能指揮合圍。於是張遼左右揮軍,然後潰圍而出,發現士兵陷落在後,殺回去救回來。
這是個人勇武、自信和愛兵如子的完美體現。
古代攻城,全靠士氣。張遼這麼來去自如,東吳士氣自然全潰。之後圍不下來,撤退。吳國大軍已經上路了,孫權、淩統他們一組人在後頭。
於是張遼逍遙津追擊,差點活捉孫權。
東吳諸將,組織成型抵抗不大行,各自的勇武壯烈倒是足夠的。
淩統親自帶三百人血戰。甘寧親自肉搏,怕士氣低迷,還厲聲問“鼓吹何以不作,壯氣毅然”,打仗還不誤了音樂;陳武戰死;宋謙和徐盛都帶了傷,手下兵馬逃散,潘璋斬了幾個逃兵,吳兵於是回來拼命;孫權上橋,發現有三米多長的斷口,孫權手下的谷利於是給孫權上課,教他助跑:“持鞍緩控,利於後着鞭,以助馬勢,遂得超度”,孫權過橋去了,大家再分頭回來——淩統最慘,手下三百人全部戰死,自己潛水游回來的。
《獻帝春秋》説,張遼問東吳降兵:有個紫髯將軍,長上短下(孫權這身材比例真差)、便馬善射(孫權愛打獵,所以騎術射術應該不差),是誰?”
降卒答曰:“是孫會稽”——就是孫權了。張遼聽了,頓感可惜。
但這終究跟八百突十萬是兩回事了。
所以咯:張遼能完成此次壯舉,靠的是李典的大度,樂進的配合。
史書李典在這一年後,再無活動記錄。又李典諡號為愍侯,夏侯淵亦如此。很可能,李典是在合肥之戰中受了致命傷,或在同期感染了瘟疫,就此逝世。説這是李典(與樂進)最後的名戰,也可以。
自然,中心話題是張遼本身的勇武和兇猛做派——這是他的天生將才,當然,還有對面孫權的配合。
《張樂於張徐傳》裏,這一句話,氣象萬千:
“遼叱權下戰,權不敢動,望見遼所將眾少,乃聚圍遼數重。”
合肥城下,四十六歲的張遼,自早晨殺到中午,血濺盔甲揮長戟,指着孫權圓睜雙目,用山西話吼:
你下來!一對一!
三十三歲,身披虎皮,平時打獵膽子特別大、張昭怎麼勸都不聽的孫權,這會兒縮在壘裏不動,説:
他們人少,快圍他媽的!我這次沒坐打虎車來,這老虎我不打了!
就在六年前,張遼搞定陳蘭梅成時,對麾下説:“所謂一與一,勇者得前”——狹路相逢勇者勝。
誰都有過命運的至暗時刻。
在離生死之際最近的時刻,就看誰更勇決地,向前進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