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何以走向衰落:外部挑戰還是過度擴張?_風聞
海国图智研究院-海国图智研究院官方账号-海国图智研究院,新型、独立的国际关系社会智库2019-06-17 12:18
本期編譯:賴晨珊 海國圖智研究院研究助理
本期校對:吳豫 海國圖智研究院研究助理
文章信息
原標題:The Self-Destruction of American Power——Washington Squandered the Unipolar Moment
來源:Foreign Affairs
作者信息
Fareed Zakaria**(法裏德·扎卡瑞亞)**,美國著名印度裔記者,時事評論家和作家,他現在是著名期刊《時代週刊》的主編。他的節目和文章多以分析和評論世界各國的經濟與政治局勢而聞名。
編譯摘選
內容摘要:當今各國力量逐步發生結構性變化,世界進入了後美國時代。作者認為中國的崛起、美國對外政策的負面影響以及恐怖主義對美國的滋擾等因素均加速了美國霸權地位的衰弱;作者還指出,美國在單極時期錯過了實現它“改變世界”的目標,將不再像近三十年來那樣有能力定義和主導國際體系。
前言
**在過去兩年的某個時候,美國的霸權主義消失了。**由美國主導的世界局勢大約持續了30年,既短暫又令人興奮。這期間,有兩個時刻見證了不同程度的崩潰。美國主導世界的局勢誕生於1989年柏林牆倒塌期間,真正結束是始於2003年伊拉克的另一次崩潰,以及此後的緩慢瓦解。但是,美國特殊地位的消亡是外部原因造成的,還是美國的胡作非為加速了自身的滅亡?這是歷史學家在未來幾年裏需要討論的問題。但目前,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和視角對此做一些初步的觀察。
和大多數消亡一樣,許多因素導致了這次霸權的消亡。國際體系中存在着深刻的結構性力量,它們不可阻擋地對任何一個積累了強大力量的國家產生了不利影響。然而,以美國為例,美國以前所未有的姿態錯誤地處理其霸權地位,濫用其權力,與盟友分道揚鑣並鼓動敵人,人們為此所震驚。美國此前還希望其國際影響力持續七十五年,而現在,在特朗普政府的領導下,美國似乎對該理念和目標不再感興趣,甚至失去了信心。
新星的誕生
**美國在後冷戰時代的霸權地位是自羅馬帝國以來在世界上從未有過的。**作家們喜歡將“美國世紀”的開端追溯到1945年,那年恰是出版商亨利•盧斯(Henry Luce)創造了“美國世紀”這個詞後不久。但二戰後的時代與1989年後的時代大不相同。即使在1945年以後,法國和英國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區仍擁有正式的帝國,因此具有深遠的影響力。不久,蘇聯就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超級大國的對手,在全球各個角落挑戰美國的影響力。記住,“第三世界”一詞是由世界的三部分劃分而來的。第一世界是美國和西歐,第二世界是共產主義國家,第三世界無處不在,每個國家都在美國和蘇聯的影響之間做出選擇。從波蘭到中國,對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來説,這個世紀幾乎不像美國的世紀。
最初**,****美國在冷戰後的霸主地位很難察覺。**正如我2002年在雜誌《紐約客》(The New Yorker)上所指出的,大多數參與者都忽略了這一點。1990年,英國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Margaret Thatcher)提出,世界正被劃分為三個政治領域,分別由美元、日元和德國馬克主導。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 1994年出版的著作《大外交》(Diplomacy)預言,一個新的多極時代即將到來。當然,在美國,幾乎沒有什麼必勝的信念。1992年總統競選的特點是軟弱和疲倦。民主黨候選人保羅·聰格斯(Paul Tsongas)反覆説道,“冷戰已經結束,日本和德國贏了。”亞洲人已經開始談論“太平洋世紀”。
這種分析存在特例,那就是保守派評論家查爾斯·克勞塞默(Charles Krauthammer)於1990年在這本雜誌上發表的一篇頗具先見之明的文章——《單極時刻》(the Unipolar Moment)。正如其標題所暗示的那樣,即使是這種勝利主義的觀點,其擴張性也是有限的。克勞塞默承認,“單極時刻將是短暫的”。他在《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的一篇專欄文章中預測,在很短的時間內,德國和日本這兩個新興的“地區超級大國”將奉行獨立於美國的外交政策。
**政客們對單極世界的衰落表示歡迎,並認為這一趨勢****迫在眉睫。**1991年,當巴爾幹戰爭爆發時,歐盟理事會總統主席雅克•普斯(Jacques Poos)宣佈:“這是歐洲的時刻。”他解釋道:“如果歐洲人能解決一個問題,那就是南斯拉夫問題。這是一個歐洲國家,並不取決於美國。”但事實證明,只有美國才擁有有效干預和解決危機的綜合實力和影響力。
同樣,在上世紀90年代末,當一系列經濟恐慌使東亞經濟體陷入困境時,只有美國才能穩定全球金融體系。它為受災最嚴重的國家籌備了1200億美元的國際援助,以解決危機。《時代週刊》將美國財政部長羅伯特·魯賓、美聯儲主席艾倫·格林斯潘和美國財政部副部長勞倫斯·薩默斯作為封面人物,封面標題為“拯救世界委員會”。
終結的開端
正如上世紀90年代初美國霸權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情況下發展壯大一樣,在90年代末,即使人們開始把美國稱為“不可或缺的國家”和“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那些會削弱美國霸權的力量也在發展壯大。“首先,至關重要的是中國的崛起。回過頭來看,我們很容易看到,中國將成為美國唯一的勁敵。但在25年前,這情況並那麼明顯。儘管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經濟增長迅速,但它從一個非常低的水平上發展起來,很少有國家能夠持續這一發展進程幾十年以上。
但**中國的崛起仍在繼續,這個國家成為一個有實力和雄心與美國匹敵的新的超級大國。**就俄羅斯而言,它從上世紀90年代初軟弱而沉默的國家變成了一個復仇主義大國,一個有足夠能力和狡猾到具有破壞性的攪局者。在美國建立的國際體系之外,出現了兩個主要的全球參與者,世界進入了後美國時代。如今,美國仍然是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國家,但它處於一個由全球和地區強國組成的世界,這些國家經常能夠反擊美國。
**911恐怖襲擊和伊斯蘭恐怖主義的崛起使美國霸權加倍衰落。**起初,這些襲擊似乎刺激了美國,並調動了它的力量。2001年,美國的經濟規模仍然超過排在其後面五個國家的總和,但它決定增加每年的國防開支——將近500億美元——這比英國全年的國防預算還要多。當美國介入阿富汗的事務時,它獲得了壓倒性的支持,包括來自俄羅斯的支持。兩年後,儘管遭到眾多反對,它仍然能夠組建一個大規模的國際聯盟來入侵伊拉克。本世紀初是美國帝國主義的鼎盛時期,儘管世界其它國家不情願地默許或積極反對,美國仍試圖重建阿富汗和伊拉克這兩個數千英里之外陌生的國度。
伊拉克尤其是標誌着一個轉折點。美國不顧世界其它國家的疑慮,發動了一場選擇性戰爭。它試圖讓聯合國照章辦事,但當事實證明這是一項艱鉅的任務時,它乾脆放棄獲得聯合國的許可。它忽視了鮑威爾理論——這一觀點是由科林•鮑威爾將軍在海灣戰爭期間擔任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時提出的。理論指出,只有在事關重大的國家利益和確保壓倒性勝利的情況下,戰爭才值得介入。布什政府堅持認為,只需派遣少量軍隊和使用輕巧的手段,即可佔領伊拉克。據説,伊拉克會自食其果。一到巴格達,美國就決定摧毀伊拉克這個國家,解散當地軍隊,清除官僚機構。美國的這些行動製造了混亂,助長了叛亂。這些錯誤中的任何一個都有可能被克服,但他們共同確保了伊拉克慘敗,承受了高昂的代價。
911事件後,美國在恐慌中倉促做出了重大決定,這些決定將****一直困擾着它。它認為自己處於致命的危險之中,需要盡一切可能保衞自己——從入侵伊拉克到在國土安全上花費數不清的錢,再到使用酷刑。世界其它國家目睹了美國正經歷着許多人已經忍受了多年的恐怖主義,但這種恐怖主義仍像一頭受傷的獅子一樣四處亂竄,摧毀着國際聯盟和準則。在執政頭兩年,小布什(George W. Bush)政府退出國際協議的次數超過了歷屆政府。(毫無疑問,在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總統任內,這一紀錄已經被打破。) 布什政府時期,美國在海外的行為粉碎了美國的道德和政治權威。同時,加拿大和法國等長期盟友發現,他們在外交政策的實質、道德和風格上與美國存在分歧。
我們的目標
那麼,**究竟是哪個因素使美國的霸權地位****衰落:新的挑戰者的崛起,還是帝國的過度擴張?**與任何重大而複雜的歷史現象一樣,很可能就是上述提到所有原因。中國的崛起是國際社會中的結構性變化之一,無論其外交技巧如何嫺熟,它將侵蝕任何霸權的無敵力量。然而,俄羅斯勢力的迴歸則是一件更為複雜的事情。現在人們很容易忘記,在上世紀90年代初,莫斯科的領導人決心把自己的國家變成一個自由民主的歐洲國家,以及某種程度上西方的盟友。愛德華·謝瓦爾德納澤(Eduard Shevardnadze)是蘇聯最後幾年的外交部長,他支持美國在1990至1991年對伊拉克發動的戰爭。蘇聯解體後,俄羅斯第一任外交部長安德烈·科濟列夫(Andrei Kozyrev)是一位更加熱情的自由主義者與國際主義者,他積極支持人權。
美國在其單極時期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完全停止對俄羅斯關注。
至於“誰失去了俄羅斯”是另一篇文章探討的問題。但值得注意的是,儘管美國給予俄羅斯了一定的地位和尊重,比如將G7擴大為G8,但它從未真正認真對待過俄羅斯的安全問題。它迅速猛烈地壯大了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這一進程對波蘭這樣的國家或許是必要的,因為波蘭在歷史上受到了俄羅斯的威脅,是不安全的。但這一進程一直在持續,幾乎不考慮俄羅斯的敏感性,現在甚至延伸到了馬其頓。如今,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Vladimir Putin)咄咄逼人的行為使得國際社會對他的國家採取的每一項反對性行動都顯得合情合理。但值得一問的是,普京的崛起和他的外交政策最初是由什麼力量促成的?毫無疑問,這些行動主要是針對俄羅斯內部的,但就美國的行動產生的影響而言,它們似乎具有破壞性,助長了俄羅斯的報復和復仇勢力。
**美國在單極時期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對俄羅斯完全停止了關注。**蘇聯解體後,美國人想要回家,他們做到了。冷戰期間,美國一直對中美洲、東南亞、台灣海峽,甚至安哥拉和納米比亞的事件保持着濃厚的興趣。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它已對世界失去了所有興趣。全國廣播公司的外事廣播從1988年的1013分鐘下降到1996年的327分鐘。(如今,這三家主要電視網的對外報道時間加起來大致相當於1988年每家電視台的報道時間。) 老布什(George H. W. Bush)政府時期的白宮和國會都無意雄心勃勃地改革俄羅斯,無意推出新版馬歇爾計劃(Marshall Plan),也無意深入參與這個國家的事務。即使在克林頓政府時期遭遇的外國經濟危機中,美國的政客也不得不倉促應變,因為他們深知美國國會不會撥出任何資金來拯救墨西哥、泰國或印度尼西亞。他們向這些國家提出的建議大部分都不需要美國的幫助,他們的態度展現出的是一種善意,而不是一個積極參與的超級大國。
自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美國一直想要改變世界。在20世紀90年代,這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可能實現。世界各國都在朝着美國的方向前進。海灣戰爭似乎標誌着世界秩序一個新的里程碑,因為它被起訴以維護一個範圍有限的規範,得到大國的支持並得到國際法的合法化。但就在所有這些事態朝積極方向發展的時候,美國失去了興趣。上世紀90年代,美國的政客仍希望改變世界,但代價很低。他們沒有政治資本或資源投入這項努力。這就是美國對外國的建議總是千篇一律的原因之一:經濟休克療法和立竿見影的民主。任何更慢或更復雜的事情,或者換句話説,任何類似於西方自身經濟自由化和政治民主化的事情都是不可接受的。在911事件發生之前,當美國面對挑戰時,其策略主要是遠程攻擊,因此採取了經濟制裁和精確空襲的雙重手段。正如政治學家艾略特·科恩(Eliot Cohen)在提到空軍力量時所寫的那樣,這兩者都具有現代求愛的特徵:“沒有承諾的滿足”。
當然,這些限制美國付出代價和承擔負擔意願的言論從未改變過,這就是為什麼在1998年《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中,我指出美國外交政策的定義是“變革的言辭,但妥協的現實”。同時我也提到,“最終結果是空洞的霸權”。從那以後,這種空洞一直存在。
最後一擊
**特朗普政府進一步削弱了美國的外交政策。**特朗普的直覺是傑克遜式的,他對世界基本上不感興趣,除非他認為大多數國家都在欺騙美國。他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保護主義者和民粹主義者,決心推行“美國優先”。但説實話,他已經放棄了這個領域。在特朗普的領導下,美國退出了《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簡稱TPP),也拒絕與亞洲國家有更廣泛的合作。它也正在脱離與歐洲70年來的合作關係。它通過將移民拒之門外或憑藉在佛羅里達州贏得選票來處理拉美問題。它甚至成功地疏遠了加拿大人(這絕非易事)。它還將中東政策轉包給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還有少數衝動的特例,比如試圖通過與朝鮮和平相處以獲得諾貝爾獎的自戀式願望;特朗普外交政策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缺席。
當英國成為它那個時代的超級大國時,德國、美國和蘇聯的崛起等許多巨大的結構性力量使英國的霸權受到了衝擊。但由於英國的過度擴張和傲慢,它也失去了對自己帝國的控制。1900年,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處於英國的統治之下,英國的大多數主要殖民地只要求有限的自治權——用當時的術語來説就是“自治領地位”或“地方自治”。如果英國短時間內將這一權利授予所有的殖民地,誰能知道它是否能夠將帝國的統治延續幾十年呢?但它沒有這樣做,而是堅持狹隘自私的利益,而不是順應更廣泛帝國的利益。
若與美國的類比,如果美國在追求更廣泛的利益和理念的過程中採取更一致的行動,它的影響力可能會持續幾十年(儘管是以一種不同的形式)。擴大自由霸權的規則似乎很簡單:多一點自由,少一點霸權。但美國過於頻繁、明顯地追求狹隘的自身利益,疏遠盟友,鼓動敵人。但與統治末期的英國不同的是美國並沒有破產或擴張過度其帝國。美國仍然是地球上最強大的國家,並將繼續發揮巨大的影響力,超過任何其他國家。但它將不再像近30年來那樣有能力****定義和主導國際體系。
美國的力量逐步消退,剩下的是美國的理念。美國一直是一個獨特的霸主,它擴大了其影響力,以建立一個新的世界秩序,這是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總統夢寐以求,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總統構想的世界秩序。1945年之後,世界體系才剛建立了一半,偶爾被稱為“自由的國際秩序”,但蘇聯很快就脱離了這個秩序,建立了自己的勢力範圍。但是,自由世界在冷戰期間仍然存在,1991年以後,它擴大到包括全球大部分地區。在過去的四分之三世紀裏,美國背後的理念帶來了穩定和繁榮。現在的問題是,隨着美國實力的衰落,它所支持的國際體系——規則、規範和價值觀——能否繼續存在。或者美國也會看到它的思想帝國的衰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