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倉庫裏的戰士:有一羣人雖沒有上前線,卻對抗戰至關重要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9-06-19 18:17
來源:微信公眾號“國家人文歷史”
1938年,延安,夏。
一名年輕人被叫進了時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長陳雲居住的窯洞。再出來時,他已脱下了軍裝,改換了姓名和身份,帶着特批給他的一筆經費,揹負着特殊任務向着2000多公里外的香港出發。
那時,還無人能預見這個離開的背影,將會對未來的戰局造成多麼深遠的影響。
01
物資匱乏的戰場
這是一場漫長的戰爭。
如今我們知道它結束的具體時間,然而對於那時的人來説,這似乎是一場看不到盡頭的折磨,而情況永遠可能變得更糟——
1938年,近半個中國陷入敵手,抗戰中的中國,已經損失了40%的農業產值和92%的工業產值;
1940年,侵華日軍轉變戰爭策略,在抗日根據地的周邊,開始推行“鐵路為柱,公路為鏈,碉堡為鎖”的“囚籠政策”,重重封鎖中,抗日根據地如同孤島一般,在抗戰歲月中艱難挺立;
1942年,軍費開支日益增大,而財源卻日益萎縮,財政赤字竟然達到總收入的3.35倍。雪上加霜的是中原地區的大旱,農業遭受重創,只能依靠戰時經濟手段勉強支撐……
受傷的戰士
“撐下去”是個太過輕飄飄的詞,而現實的物資匱乏問題就擺在眼前。
武器,缺。以國軍為例,第三戰區轄下第105師組建師精鋭先鋒營,全營443人,僅有輕機槍18挺,重機槍四挺,迫擊炮2門。如果每個戰士,能分到50個子彈,已經可以稱作當時的“頂配”部隊;
衣物,缺。沒有布鞋,只能光腳穿草鞋,要想穿上軍服,就得偷渡到日軍佔領的越南,買來白布自己染色再自己縫製。一套棉軍服要分三個人穿,得到棉大衣的,沒有棉上衣和棉褲,棉上衣和棉褲又分與兩人,穿棉上衣的光着腿,得到棉褲的只能光膀子;
食物,缺。即使是聯大校長梅貽琦的家裏,也經常有揭不開鍋的時候,飯桌上有時連青菜湯都喝不起,全家人只有用辣椒拌飯吃,偶爾吃上一頓菠菜豆腐湯,孩子們高興得像過年一樣;
藥品當然更是稀缺,棉球沒有,紗布沒有,用完了以後,以後洗了再用。如果有傷員,那大約也只有聽天命或死去而已……
缺少藥品的前線戰士
中國有多需要外界的支援,敵人也很清楚。自1937年底,日軍對國際援助路線的堵截就從未斷過,一時之間,泱泱大國,千里邊關,萬里海疆,可輸送物資的路線用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盟軍運送戰略物資的車隊
作戰機器如何精密運轉?抗戰物資如何運到抗日前線?生產的補給,究竟怎樣才能順利的送到戰士的手中?國際援助的物資,怎樣才能翻山越嶺,到達西北的延安?
該由誰,從哪裏,完成這場抗日救國的物資之戰?
02
沒有硝煙的戰鬥
一個尋常的夏日,一艘客船抵達了香港的卜公碼頭,一個帶着金絲邊眼鏡、穿着老式三件套西裝的男子就在這艘客船中。在大包小包的行李掩映下,他提着皮箱,匯入了湧入香港的人羣之中。在離開延安前,他是秦邦禮,但這一刻起,他是商人楊廉安,代號“楊琳”。
秦邦禮,後化名楊廉安
夏秋之交,一個聯和行的小招牌出現在幹諾道鱗次櫛比的霓虹燈中。操着吳儂口音的老闆楊廉安,帶着僅有的兩名員工,在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裏,開始經營當時香港最流行的南北貨貿易。
很少有人知道,在算盤和討價還價聲音的掩蓋之下,聯和行有兩項很重要的任務,一個是匯兑,把錢換成法幣送到國內;另一個就是採購,根據地很難獲得的物資,例如西藥、電訊器材,和汽車交通需要的東西,從這裏收集再運回抗日前線。
當時各界人士聚集在香港,從事着抗日宣傳和募捐抗戰的工作。由宋慶齡與何香凝倡導的“保衞中國同盟”已經在港成立,並取得重要成果:準備運往內陸抗日戰場的各項物資在臨時倉庫裏堆積如山。
宋慶齡與保衞中國同盟委員們合影
唯一的問題是——怎麼運?
抗日戰爭時期,香港的地位非常特殊。它位於珠江口東側, 背靠中國大陸,面朝南海,為珠江內河與南海交通的咽喉, 是南中國的門户;同時, 香港又地處歐亞大陸東南部、南海與參灣海峽之交,是亞洲及世界的航海要衝,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全面抗戰爆發後,香港通道一直是中國抗戰中重要戰略物資轉運的主要通道。尤其是在中國最大海港——上海陷落後,香港成為向廣州輸送軍火和其它戰時物質的重要渠道。各種戰略物質從香港運到廣州後,又通過廣州輸往全國各地。
日本對於香港的重要性也十分清楚,於是不斷向英國政府施加壓力企圖關閉這條通道。1938年10月廣州淪陷之後,英國政府迫於壓力,步步退讓,抑制香港對華戰略物資出口。1939年7月,英國政府宣佈禁止從香港運出軍火、卡車、石油等物資。當時,日軍已經封鎖香港,經常轟炸珠江及深圳一帶,封鎖所有河流和鐵路,以切斷香港這條通往中國大陸的物資供應線。
通道被切斷,物資運輸卻不能停,楊廉安的目光投向了與中國山水相連的鄰國——越南。
因抗戰搶修出來的著名的滇緬公路,自打誕生就是中國抗戰者的血淚之路。這條唯一的對外通道,穿越了6條大江、3座大山,綿延1147.4公里。在日本空軍的持續轟炸中,維護公路的3000多名養護工中,三分之一永遠留在了這片異國的土地上。但就是這條路,楊廉安帶領着聯和行的車隊走了整整兩年,先後把30多輛滿載物資的卡車送往了昆明,送往了延安。
抗戰生命線上著名的24道拐
從1938年夏到1941年秋,通過聯和行運往內地抗日前線的物資包括藥品及醫療器械120多噸,捐款500萬美元。
這些物資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挽回了多少戰局,很難統計。但我們可以説,因為這些後方運輸物資的人,讓前線的戰士不再是“咬牙硬抗”,而是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那一方支柱雖然單薄,但堅定的存在着。
03
與國際市場的初次見面
1949年後,戰爭的炮火硝煙雖然散去,但中國面臨的國際環境卻依舊充滿挑戰。
物資缺乏仍是一個巨大的問題,在那個特殊的時代,運輸物資到中國是被禁止的,設備會遭到強迫卸貨,資金可能被凍結,戰後的廢墟上剛剛復甦的中國經濟建設面臨寒冬。為了解決這種困境,在中央的部署下,外貿公司迅速展開被稱為“雙搶”的搶購、搶運物資的任務,採取一切措施儘快搶運進口物資,儘可能將損失降到最低。
然而當時的國際環境可謂波詭雲譎,外貿公司在本該和平的年代卻依舊身處險境,每一次遠航都經受着生與死的考驗:
1950年2月,華夏公司神杖輪被扣押,二副周秉鈇被捕入獄,代理買辦應燕銘被殺害;
1951年5月,遠洋貨輪“南星摩羅”號多次更改航線,但仍然不幸被截回,船上的工作人員也遭到監禁;
1965年6月20日,華夏報務員劉志偉因慢性腎炎,常年航行缺乏醫療,不治去世……
運輸物資
從新聞紙、自行車、膠鞋、藥品,到軍用手錶、輪胎、化工原料……以及各種生產生活物資,那一時期外貿公司搏命運進大陸的物資,成為了一個國家建設和運轉的“潤滑劑”。
許多早期的員工為了能爭分奪秒的與國際局勢賽跑,恨不能一天能有25小時,而這25小時都在加班。他們吃在倉庫,睡在倉庫,為的是將更多必需的物品早一點,再早一點運回去。
現在他們中有些人回憶起當時的艱辛,輕描淡寫道:“家裏(國家)給我們的指示,叫我們買一些什麼東西呢,那麼我們就搶購,就運回去了。”然而實際情況卻遠比“搶購然後運回去”要複雜的多——一旦偷運物資回大陸被發現,將面臨監禁10年和罰款10萬港元的風險。當然,還可能有更兇險的情況,而那些人,早已無法向我們道出他們的遭遇。
面對複雜的國際形勢,被迫多次改航線的貨輪
1952年,中國對外貿易部成立。已劃歸外貿部管理、在香港着手開展大規模進出口貿易的華潤,面對的是戰後日美商品的大量進入。結束了戰爭年代的生死考驗,和平時期經濟貿易領域的殘酷競爭隨即開始。
1953年元旦,前身是聯和行的華潤公司搬遷進香港中環的中銀大廈。作為中國對外貿易的重要窗口,他將以香港這個自由港為支點駛入世界經濟的大海,代表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與世界開展貿易。
首先遇到的就是物價問題。
在那個時代的中國大陸,價格一般是長期穩定的。一斤豬肉八毛五、一斤麪粉一毛六……這樣的價格或許可以三十年保持不變。但在香港,隨着春夏秋冬的變化,甚至清晨和傍晚的不同,商品的價格都會產生巨大差異。與國際市場的初次見面,就要面對這種巨大的差異,外貿公司也只好在自由競爭和穩定緊缺的夾縫中,尋找合理的路線。
相比其他公司,抗戰時期就在香港發展的華潤顯然更有經驗,1955年,他們向外貿部提出建議,對於華潤代理的國內出口商品,依據不同時期世界市場的變化,由華潤建議協商統一定價後經香港出口到世界市場。這種方式,有效避免了國內計劃經濟與外部市場經濟相遇時產生的諸多困擾。使蹣跚學步的中國與廣袤的國際市場聯繫了起來。
華潤屬下五豐行承擔起內地鮮活冷凍食品供港的“三趟快車”的運作,保證了香港的食品供應。圖為:三趟快車開行路線
習慣了節儉,過慣了苦日子的中國人,按照自己認為最佳的方式把最好的貨物運給了國際市場,卻遭遇到了新的難題——他們把香蕉在中秋節這一天運抵香港,卻不知道消費市場要提前;上好的活豬最大量的擠進船艙,卻沒有預料損失過半;優質的莨紗要賣個高價卻不知道市場價格會隨時變化。
為了解決這些,華潤配合外貿部開始一步步創建新的外貿秩序——建立進出口貿易規則,建立出口商品檢驗標準,建立相應的合同範本,完善海關報關手續。讓完全不同的經濟處境和市場觀念的人在以後長時間裏得以實現持續而有效的交易。
這些改革的效果是十分明顯的。原來一些銷路無法打開的品種,現在銷量大增,而且一度供不應求,海外客商對“中國製造”商品訂購的擔憂與恐懼開始發生改變。
過去只有在雜貨店中購買內地土特產的香港同胞,開始頻繁見到青島啤酒、中華鉛筆、飛鴿自行車、天廚味精等越來越豐富的內地產品,到1955年華潤已將500種輕工業品出口到香港,接近香港進口貨物種類的四分之一。
華潤首創“三來一補”模式並大力推廣,開啓了香港製造業向內地轉移的先河
無人能想到,1938年夏天那個特殊的任務,在數十年之後,仍然發揮着作用。那些加班加點運輸物資的人,不同於前線的士兵,他們在後方,繞開重重封鎖,開闢了一條運送物資的路,成為了國家困難時期的支柱。前線與後方連起來,是一個民族不會認輸的韌性。
大型文獻紀錄片《潤物耕心》便講了一個有關“韌性”的故事,它橫貫華潤80年曆史,從最早“聯和行”解決抗戰物資問題,到早期華潤員工面對國際市場時突破物價問題,他們既是商人,也是睡在倉庫裏的幕後“戰士”。瞭解它的歷史,也是瞭解中國外貿的一段成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