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的戰爭_風聞
更深的粽-2019-06-19 15:09
按:此文發表於去年年底,當時正是税務風暴最猛烈的時候,受此影響的編劇也難以獨善其身。
這半年以來,編劇們很心塞。
心塞源於自7月份開始的娛樂圈“税務大地震”。由於之前“去槓桿”國家政策不斷頒佈實施,加上今年5月份由崔永元發起的針對娛樂圈不合理薪酬現象和“陰陽合同”的質疑,整改本在情理之中。卻沒想到,“新政”來得如此嚴厲而又迅捷。霍爾果斯、上海松江、江蘇無錫、浙江東陽這些過去一直有着税收優惠政策從而吸引了無數影視公司地方不僅相繼開始催繳税款,還很“貼心”地關閉了註銷渠道,形成了“關門打狗”之勢。
而這其中,最為心塞的就是一些編劇工作室,根據新政,他們需繳納的綜合税率將達到總收入的42%。而編劇屬於腦力勞動,成本難於量化,如果將收入等同於利潤,這部分過去的税率在3%左右。也就是説,新政讓編劇工作室的納税額一下翻了14倍!
政策闡釋者還解釋道:編劇的成本為零,因此高税率是有理可循的。這話讓編劇們都坐不住了,難道辛辛苦苦寫作投入的腦力、體力、時間不是成本,為了獲取素材閲讀、調查、訪問、採風不需要成本?難道腦力工作者就該受欺負?
編劇,從流程上來講肯定處於影視產業鏈的源頭位置。但在中國,在地位和待遇上,卻事實處於食物鏈的最底層。除了個別大牌編劇外,大部分編劇的話語權、議價權極低,不僅收入微薄,很多時候連自己作品的權利都不能保全。
而當我們回首去看這幾年影視行業的發展時,會發現這只是編劇們經歷的諸多大事件中的一件。下面,我們就來回顧一下這些年所歷經的“編劇的戰爭”。
編劇與資本
2015年11月27日,在天津舉辦的“原創與IP相煎何太急”論壇上,阿里影業副總裁徐遠翔的一番發言點燃了編劇們的怒火。
徐遠翔説:“我講一個觀點吧,我是在給在座的編劇指出一生路,IP真的是信息傳播有效的傳達方式。以前沒有互聯網之前是什麼呢,因為編劇都很聰明,都很淵博,現在是你知道他也知道,但是有些東西他知道你不知道。由於信息的傳播方式,如果信息有效到達,人越多就越成為一個超級IP。因為最終是靠某種精神層面的東西去植入到人們的內心裏,這個東西我們要尊重。“我們現在的方式完全是顛覆性的,我們不會再請專業編劇,包括跟很多國際大導演談都是這樣。我們會請IP的貼吧吧主和無數的同仁小説作者,最優秀的挑十個組成一個小組,然後再挑幾個人寫故事。我不要你寫劇本,就是寫故事,也跟殺人遊戲一樣不斷淘汰。最後那個人寫的最好,我們給重金獎勵,然後給他保留編劇甚至是故事原創的片頭署名。然後我們再在這些大導演的帶動下找專業編劇一起創作,我們覺得這個是符合超級IP的研發過程。現在很多人都在講IP,但不是所有人都具備IP的開發能力。”
這種公然與整個編劇羣體開戰的架勢引發了天雷地火式的效果。諸多編劇紛紛起來聲討阿里影業。
編劇汪海林:祝阿里一路走好,不送!《心花路放》《老炮兒》編劇董潤年:把貼吧吧主和無數同仁小説作者圈養在一起廝殺,這不叫創作,叫養蠱,這是對所有人尊嚴的踐踏。創作從根本上關乎的是人心,不是金錢。**香港金像獎主席文雋:如果有錢就能做好電影,李嘉誠早就出手了,幾時輪到這些土豪?!《永不消逝的電波》《重案六組》編劇餘飛:請IP吧主和小説作者進入鬥獸場自相殘殺,這是挾資本以奴化網絡作家,殺伐過後再在屍堆中攜導演、專業編劇來收割這血洗的IP,專業編劇不一定配合,網絡作家也會揭竿而起,我們是社會主義,不是奴隸社會。《神醫喜來樂》、《霧裏看花》編劇高大庸:**資本的意義本來是中性的,可以促進一個產業,也可以毀滅一個產業。這兩年闖入文化產業的這波資本其實和製造615股災的是同一撥人:窮兇極惡、無所顧忌、殺雞取卵……最終自取滅亡
自此之後,專業編劇羣體便與所謂“IP模式”和大資本槓上了。16年到17年中,編劇們不斷放話“IP將死”。而徐遠翔也在那次講話之後,淡出了阿里影業。
當我們回過頭來看這場戰爭的時候,會覺得有點啼笑皆非。事實上,原創與改編是編劇的兩種工作模式,大部分編劇都既做過原創也做過改編,兩者之間本無對立。並且,編劇與資本之間本來也應該是相互扶持,共生共榮的關係,卻因為一番無的放矢的言論搞得勢同水火,實在是讓人覺得有些不值。
問題的根源還是在於指導思想的不同。事實上,隨着“互聯網+”模式的不斷孵化,加上阿里、騰訊、百度相繼成立影視公司和開展視頻業務,一種“互聯網思維”向傳統行業不斷滲透的潮流一直在潛移默化地進行着。
編劇陳彤説:
現在我覺得就尤其這兩年,就大數據寫作以後,就都不這樣了。來找我的人,一般都是説,最近有一個戲數據特別特別好,是男性向或者是女性向,是反正亂七八糟説一大堆數據,我開始還聽不懂,後來我聽懂了,就是讓你照着這個數據,就再寫一個,大概就這樣。或者就是跟你説你有一個戲播得很好,你能不能把這個戲再給我們寫一個?我説我這個戲已經寫過了,我不能再寫了。沒關係的,你就改一改給我們就行。就是後來他們管這個叫大數據寫作。 有一天,我就跟一個朋友説這個困惑,我就説這個從邏輯上來講,我説它就行不通,……一百家影視公司都按照這個數據去寫,那最後寫出來東西不就都會很像,都會很雷同嗎?那如果是這樣的話。它就會有問題。我這個朋友是上商學院的,他就對我説,你邏輯學得很好,但是你資本學得很差,金融方面很差。……從商人的角度上來講,我讓大家都去種土豆,種完了以後我就議價權了,我就可以壓價了,就是你們都是土豆,土豆太多了我就可以挑三揀四了,所以就是人家用數據來讓你去寫什麼東西的時候,然後你聽了,那你最後你肯定就會喪失掉議價權,所以你們這些搞文學的人或者説你邏輯很好的人,你是永遠搞不過我們這些學工商管理的。
汪海林説:
當年我入行的時候,投資人跟編劇談劇本,一般都是在洗腳房裏面談,一邊捏着腳一邊談,要麼是在夜總會里面談。我還記得有個投資人在夜總會里,一邊摟着一個小姐一邊跟我説這個戲我們一定要弘揚正能量。到今天我還是很懷念煤老闆做投資人的日子,他們特別好。我經歷了各種投資人,有煤老闆、房地產商,到現在是互聯網企業,但最好的還是煤老闆,他們除了要求找女演員以外,沒有別的任何要求,**他根本就不干預我們的創作,因為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煤礦裏面如果瞎干預會人命的,他有一個安全生產的意識。**真的,他是特別尊重專業的人,因為挖煤這個事真的不能瞎干預。房地產商也還好,他們也不干預你創作,但是他喜歡管理。最差的是互聯網企業進來以後,他有很多他的想法,大數據啊、各種流量、大IP啊,越來越離譜。現在煤炭企業也不景氣,我們特別呼喚他們再回來。
汪海林最為詬病的就是互聯網資本干預創作,事實上,任何一個創作者最為忌諱的也是這一點。問題在於,一部分互聯網從業者自視甚高,總覺得自己的概念很高大上,搬出一個大數據,IP什麼的概念就覺得把你秒殺了、降維打擊了。這種傲慢心理是激怒編劇羣體的根源。
編劇們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汪海林説:
我們編劇每天的生活其實都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市場的壓力,各種外行的阻力,都壓在我們身上;更重要的是對自我藝術的要求,這些讓我們喘不過氣來,沒有強大的意志支撐,是不足以讓我們堅持寫作的。
編劇做為腦力勞動者,既無法取得與資本對應的議價權,也不能得到足夠的尊重,甚至不能保護自己的創作權益,這場編劇與資本間的鬥爭,似乎還將曠日持久。
編劇與抄襲
2014年4月,著名作家、編劇瓊瑤起訴於正的《宮鎖連城》抄襲其作品《梅花烙》。
2004年,作家莊羽起訴郭敬明《夢裏花落知多少》抄襲其作品《圈裏圈外》。
這兩個案例是著作權訴訟的典型案例,結果均以原告勝訴、被告作出賠償告終。不約而同的是,雖然被告方都按照法律判決作出了賠償,卻沒有按照法律要求進行道歉。編劇宋方金曾在多個節目中diss過郭敬明和於正不道歉的行為。(2018年5月,北京市三中院依據判決在《法制日報》刊登案件內容作為公告。2018年5月23日,北京市三中院表示於正已將錢交付。這意味着該案已全部執行完畢。)
創作者與抄襲者,可算是天然的對立面了。但是在著作權案例中,“抄襲”和“借鑑”的區別卻往往非常模糊難以區分。汪海林曾全程參與了瓊瑤訴於正案,瞭解大量的細節。據他説,審判此案的法官和工作人員對於專業性的把握和深入細緻的程度令他吃驚。這個案子的勝訴也極大鼓舞了編劇行業的士氣,為遏制這些年影視行業相互抄襲粗製濫造的風氣吹響了號角。
自那以後,關於影視劇的著作權糾紛似乎一夜之間“多”了起來。僅去年到今年,就有關於《白夜追兇》、《風箏》、《一出好戲》等幾部影視劇本的著作權糾紛。更不用説之前沸沸揚揚的《羋月傳》、《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案了。
有句話叫“天下文章一大抄”。於正也曾振振有詞反駁瓊瑤説:“你是不是也借鑑了《紅樓夢》呢?”當年於正還是個不知名的編劇的時候,也遇到過自己的作品被別人佔為己有的悲劇。也許正是這樣的挫折鍛鍊了他的生存能力。
直至今日,關於文藝作品是否抄襲有沒有一個業內公認的標準還是懸而未決的事。編劇餘飛曾致力於著作權維權和抄襲鑑定工作,“想做出一個鑑定抄襲的基本標準,以便讓後人在這個標準之上繼續完善並固化下來,為反抄襲劃出一道相對清晰的判斷標準。”
不過這個工作因為他對《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和《桃花債》的抄襲鑑定結果受到網友的普遍質疑而告終。建構抄襲鑑定標準的努力失敗,反抄襲同盟也宣告解散。今後,關於著作權案的紛爭只會多不會少,而情況只會越來越複雜。這場維權的戰爭,依然長路漫漫。
編劇與演員
汪海林説:
大概兩年前還是一年前,上海電影節的時候,有一位女明星的粉絲攻擊我,原因是我説那個女明星演的一部戲存在抄襲情況。其實我也沒有直接去批評這個女明星,我只是説她腦子不大好使,不要去演這樣一部戲,而且一再地演。現在我依然不想批評她,因為出現這個情況是整個環境造成的,尤其是資本的環境造成的,對了,我説的這個女明星就是唐嫣。我説完以後她的粉絲就跑過來攻擊我,還在微博上説你這輩子能過上唐嫣那樣的生活嗎?我對此就感到很疑惑,我就回應説哪樣的生活?她的粉絲説就是你這輩子都不會擁有的生活。我就問有男朋友嗎?
汪海林老師對唐嫣本人是沒有惡意的,也表達過願意跟她合作——在有好劇本的前提下。
中國的偶像粉絲羣體容易被人招惹(主觀上),也容易招惹人,因為粉絲容易玻璃心,護主心切,往往殃及無辜。
而編劇們由於在整個的影視行業大環境中都相對弱勢,本來就沒有多少話語權,還經常要替別人背鍋。比如一部影視劇火了,我們往往都認為是導演導得好,演員演得好,資本捨得投入,服裝道具好等。而罵一部劇的時候常常都是罵劇本太爛。
劇本的重要性,今天我們已經耳朵能聽出繭子了。但是中國影視業對劇本的不重視也是由來已久。很多編劇都吐槽過投資方願意花巨資去請一些演技一般的所謂大牌演員,卻在編劇這個環節上大省特省。
前些日子,汪海林也在微博發文點名蔡徐坤和迪麗熱巴,稱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跟他們合作。

投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劇本因為某個演員的原因被要求改動也是家常便飯。2014年,編劇宋方金與演員宋丹丹因電視劇《美麗的契約》展開了口水戰。宋方金指責主演宋丹丹現場篡改他的劇本,宋丹丹則表示他的劇本本身就有很大問題,此事甚至成為了當年的高考作文題目。“兩宋之爭”甚至蔓延到了幾年後的《吐槽大會》和《演員的誕生》裏。
一般的編劇缺乏話語權,當演員尤其是大牌演員與劇本的要求發生衝突時,幾乎都是劇本遷就演員,而非演員遷就劇本。這在好萊塢這種成熟的影視體系中是很少出現的。
編劇與演員絕非對立關係,而是相互成就。但這些年來影視市場在熱錢效應下的畸形發展,尤其是部分演員的超高片酬與演技倒掛現象,和編劇在行業內一貫的弱勢地位,使原本不是對立的也被推到了對立面上。
編劇與政策
在今年1月4日舉行的全國新聞出版廣播影視工作會議,和4月4日的全國電視劇創作規劃會上,國家廣播電視總局局長聶辰席發表了長篇講話,給今後幾年的影視傳媒包括網絡內容輸出定下了基調。
這兩篇講話既有信息量和乾貨,也有專業性和前瞻性,是真正行家裏手的作品。
【一點資訊】【會議】聶辰席對2018年新聞出版廣播影視工作做出五大部署
【權威發佈】聶辰席:加快新時代電視劇高質量發展 打造永不落幕的中國劇場(講話全文)
其中,最重要的是這樣幾段話:
——當前,我國作為電視劇第一生產大國、第一播出大國的地位日益鞏固,電視劇作為觀眾文化娛樂第一需求的地位不可動搖,中國電視劇在國際上也佔據着分量越來越重的一席之地,電視劇依然是視聽媒體最看重的核心競爭資源、是文化領域最具活力的中堅產業,特別是因其獨特的美學體系、體量優勢、傳播特點,更是成為最受歡迎、最被關注、最普遍作用於人民羣眾美好生活需要的藝術品。發展基礎堅實,行業信心百倍,未來更加可期。
——新聞節目、綜藝節目、電視劇是電視內容創作生產的三大板塊,而綜藝節目既是其中最基本的構成,也是潛力巨大的新增長點。近年來,總局以上星綜合頻道為重點,以結構化管理和宏觀調控為手段,深入推進節目創新創優,湧現出一批原創品牌節目欄目,廣播電視呈現新氣象。接下來,我們要繼續完善創新創優機制,引導電台電視台堅持正確的辦台、辦節目理念,把發展重點轉到全面提高節目質量上來。
——大數據只是一個分析工具,我們可以依靠大數據、參照大數據,但不能走向絕對化。在再造電視劇創制流程中,要始終堅持把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創造性放在首位,把原創精神放在首位,既重視與大數據對接,又不能在大數據面前迷失自我迷失真情實感和創造精神。創作永遠不能成為數據的工具,永遠不能被數據控制和奴役。相反,充滿智慧、情感和創造精神的原創性作品,則可以形成新的數據格局和流量格局,文學是人學,電視劇藝術也必須是人學,惟其如此,電視劇藝術才能始終以充沛的原創性保持在新的傳播生態中的清醒定位,始終讓數據跟着人心所向走,跟着智慧和藝術力量走。
這三段話一是敲定電視劇和綜藝的地位,堅定電視劇是主陣地,主戰場。二是指出未來的發展方向。三是將“原創與IP之爭”做出了終審裁斷,並指出現實主義將成為未來影視劇創作的主流方向。
長期被壓抑的編劇羣體終於得到了來自上層的內行人士的呼應,氣氛為之一變。在之後的各大影視論壇等活動,如6月份的上海電視節上,“新現實主義”成為一個熱點名詞。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在之前數場戰爭中積壓了一肚子氣和苦水的編劇們摩拳擦掌,打算在新的時代中大幹一場,以作品來回擊過去那些年的荒謬現象和言論。
但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打了翻身仗的竟然是他。
編劇大翻身
2018年,“大IP撲街”和“小鮮肉不靈”成了影視業的黑天鵝事件。前些年無往而不利的模式似乎被上帝詛咒了,一夜之間露出原形。《鬥破蒼穹》撲街,《武動乾坤》撲街,《天盛長歌》撲街,連“明星超高片酬”的始作俑者《如懿傳》也是撲街。清一色的撲撲撲。
這固然是由於政策的轉向和引導,另一方面也是過去幾年一些粗製濫造的所謂IP作品激起了觀眾的逆反心理。眼見它起高樓,眼見它宴賓客,眼見它樓塌了。
在這一系列的撲街劇中,卻有那麼一部劇殺出了重圍,成為了2018無可爭議的全民爆款,你可以無視它,卻不能不承認它。
是的,這就是於正出品的《延禧攻略》。
《延禧攻略》火到什麼程度,無需贅言。新媒體“36氪”的報道《影視圈驚變2018》中有這樣一段話:
就連一貫毒舌的著名編劇汪海林,也不得不承認《延禧攻略》是真正的爆款,而且是“劃時代的”,它證明了沒有電視台的放大效應,一部劇光靠視頻網站也能播成大眾流行產品。
這段話的出處是什麼,筆者沒有找到。不管汪海林老師是不是説過,這段話本身確實是成立的,《延禧攻略》是第一部獲得了不亞於台劇影響力的網劇,這個成功的意義確實是劃時代的。而締造它的卻是之前N年被認為是影視劇庸俗化始作俑者之一的於正。
經過了半年多的發酵和沉澱,回過頭來看,《延禧攻略》的成功確實是不容置疑的。於正也真的是個求生欲極強的影視從業者。之前泡沫化時代,他靠着商業嗅覺製作了一批迎合當時審美潮流和市場風向的作品,賺得盆滿缽滿。而在被起訴和被“名門正派”抵制之後,又及時“轉身”,幾乎是將之前的成功路數倒轉過來玩了一遍。——《延禧攻略》中的“莫蘭迪色”一掃過去的於正式“阿寶色”惡俗審美,宮廷服裝精工細作不輸《如懿傳》,重用老戲骨聶遠、秦嵐和新人吳謹言等,整體演員片酬不超過成本的十分之一,打破宮廷劇一貫的“白蓮花”人設,以“就地反擊、以牙還牙”的快節奏讓觀眾爽上天……《延禧攻略》的每一個轉變都卡在風口上,簡直是三好學生式的模板。這頗讓人有點“李涯在49年入了共產黨”的感覺。
當然,我們也不需評價過高。汪海林評價《延禧攻略》召開的“影視劇的文化使命”為題的專家研討會,稱其“既沒有文化也沒有使命”。編劇餘飛也曾分析過《延禧攻略》的成功沒有那麼值得過譽。但問題是,為什麼於正能做到?
劇作中心制
因為大水滿貫效應,這些年的影視行業熱錢太多,也一定程度上扭曲了行業生態。當年徐遠翔的發言就是一個側影。自那之後,編劇羣體有意識地加強了互動與合縱連橫,組成了“編劇幫”,還合作舉辦了編劇嘉年華。2017年的嘉年華會還將徐遠翔請到了現場,並與宋方金來了一場“PK”。
平心而論,這些年的行業亂象,如IP過熱、部分演員的過高片酬、收視率造假、抄襲氾濫、粗製濫造、小鮮肉霸屏、文替P圖等,確實需要整治和遏制。但從職責來講,這些更應該是主管部門和行業領導者的責任,而現實卻是以往最缺少話語權的編劇衝到了第一線。
士不可以不弘毅,一個行業壞到了這個地步,站出來的卻是一羣文弱的腦力勞動者,確實讓人又感動又唏噓。不過,我們也需要反思一下,行業的頹勢難道沒有編劇自己的責任麼?
也許正是出於這種考慮,今年5月份在山西右玉,一羣著名編劇聚在一起,提出了“劇作中心制”。
我們知道影視行業有“導演中心制”,“製片人中心制”,甚至“明星中心制”。而被汪海林、宋方金diss的於正,恰恰是其推崇的“編劇中心制”的代表。當然,這也不是於正的發明。在好萊塢一直有着“編劇中心制”的傳統,而被於正抄襲的瓊瑤老師,也一直是華語影視業中“編劇中心制”的代表。
那麼“劇作中心制”和“編劇中心制”有什麼區別和聯繫呢?
按照右玉論壇的看法,劇作中心制,實際上是對資方提出了三個嚴格的要求:
第一,藝術判斷。要求你有判斷好劇本和差劇本的能力;第二,流程控制。要求你熟知劇本創作過程中的科學規律,以便保障有效率有質量的生產過程;第三,編劇心理。要求你對劇本的源頭——編劇的心理有足夠的瞭解,只有這樣,你才能知道怎麼調動他的熱情,迴避他的短板,靈活調節創作流程,最終實現雙方互利共贏。如果無法同時達到以上三個要求,至少要達到其中一個要求,也有可能生產出好劇本來。
可以認為,“劇作中心制”是編劇試圖爭取自己權益,奪回行業話語權的一種努力。但這個理念能否得以實施,還是要依靠各方的共同協作,有一套可供操作的實際方案和成功案例才行。對於這場變革,我們吃瓜羣眾只能拭目以待。
編劇與時代
張藝謀在《十三邀》中説:“現在哪怕最爛的投資人都知道抓劇本!”“北電和中戲的戲文系一年級的學生都被抓去寫劇本了。”
問題在於,這些一年級的學生的人生閲歷有多少,行業經驗、實操能力如何,能寫得出經得起推敲的劇本來嗎?
這些年,我們見過太多所謂的“懸浮劇”,就拿下半年的《創業時代》來説,我看到有評論説:“以前意淫某某圈,現在又開始意淫創投圈,IT業了,不會寫能不能不要寫?”
體驗生活,本來是對文藝工作者的基本要求。而當今的時代,各行各業高速發展瞬息萬變,不要説這些站在外面的寫作者,就是從行業內部,也有亂花漸欲迷人眼不識廬山真面目之感。這無疑對編劇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更重要的是,自從加入WTO以來,我們以往的經濟結構、社會結構、文化意識形態都在發生徹底的、根本性的變化。而解釋這些變化本來是思想家、理論家、學問家、行業專家的任務。這些年我們在數字經濟和IT浪潮的帶動下,策馬奔騰狂飆突進,卻少有人停下來想一想,我們是怎麼來的,我們在幹什麼,我們要到哪兒去,下一步該怎麼走?
這樣一來,編劇們的筆力不逮就情有可原了。畢竟,雖然歷史上很多著名的劇作家也同時是文學家、思想家,但這畢竟不是編劇的本職工作。換句話説,連經濟學家、社會學家都解釋不清楚的問題,你憑什麼要求編劇能解釋清楚呢?
宋方金老師在與劉敏濤老師的對談中説:
宋方金:《偽裝者》之後好多個找你老是這種類型的角色,就是可能沒有機會接到其他的角色,但是也有一個問題,就是説這些年來因為中國的,就是因為我老批評中國影視界其他行業,但是我們編劇行業也是要批評的,就是我們的劇本我覺得就是説,你知道嗎?敏濤老師是真的,我覺得我們編劇辜負了像您這樣還有很多。 **劉敏濤:**別這麼説。 …… **宋方金:**我現在很痛苦,因為就是説編劇寫不出好劇本,因為編劇寫不出好劇本,敏濤老師你知道是什麼原因?不是編劇的原因。……有少部分編劇他不考慮這個,但是環境不行,現在編劇寫不出劇本的最重要原因,就是環境不行。這個環境不行一個是什麼?你首先有沒有人給編劇錢,比如説我舉個簡單的例子,像《新圍城》這個劇本,這個劇本也是找不到錢的。 **劉敏濤:**您寫了很長時間。 **宋方金:**好多年了,這個劇本是好多年了,然後第一沒有人投資這部戲。第二更可笑的是什麼?沒有演員接這部戲。你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們演員拿到這個劇本,永遠都會告訴我這是一個羣戲。 **劉敏濤:**是羣戲。 **宋方金:**所以説我不來。因為你不是圍繞着他打牌。
宋方金老師能坦承編劇們沒有寫出好劇本,還是讓人頗為感動的。但他提了錢的原因,演員的原因,主要還是在講外因。而目前的情況是,編劇們已經被推到了時代的前沿,即便他們沒有分析世界解釋世界的任務,也被逼得必須要承擔這項任務了。畢竟,編劇們曾站在了與資本和行業亂象鬥爭的第一線上,而內容革新,才是編劇面臨的最終極的戰爭。
編劇與寒冬
2018年11月29日上午,編劇劉和平、汪海林、博納影業總裁於冬、導演閆建剛、尤小剛、劉儀偉等一行人走進了廣電總局大樓,與等在那裏的國家税務總局的領導進行了會談。當天下午,劉和平發佈朋友圈:
今天上午跟國家税務總局領導溝通交流得很好,國家對影視行業的扶持政策不變,只會更好,關於這三年補繳應納未納税款對編劇行業已明確答覆,按2002年國税字52號文件繳納16%税款,未足16%補足即可。接下來還會繼續溝通。
而此前,已經有大量的導演、編劇在朋友圈發佈消息:他們被各税收優惠園區通知“補税三年”,其中流傳最廣且被大部分人證實的則是公式70%*(80%*40%-3.5%),約為編劇工作室總收入的20%。
自7月底以來懸了半年的靴子終於落地,引起了一片哀嚎。本來因為資本退潮,影視圈“寒冬”之聲已不絕於耳。現在連當初地方政府允諾的税收優惠政策也被税務總局推翻(從法理上講,地方政府的税收優惠政策是不合法的,地方政府沒有税收立法權),從業者們的恐慌和憤懣可見一斑。
對於七月份開始的這場“税務風暴”終於刮到自己頭上,編劇們內心無疑是苦澀的。畢竟之前很多編劇都奮戰在與行業亂象、“惡勢力”鬥爭的第一線,而税務總局的這一出無疑是“誤傷友軍”了。除了少部分之外,大多數編劇在這幾年的影視泡沫大潮中也沒有賺到多少錢,還承擔了N多罵名,真是爹也不疼娘也不愛。據稱,“當劉和平對領導講述自己的生存困境時,一位女性代表甚至當場抽泣。”
12月1日,同樣境遇的導演團體則發佈聯合聲明,“抗議”一刀切式的税務整改。不過這篇消息很快被刪除。
而編劇羣體們,依然要在影視業的瑟瑟寒風中,將以往因優惠政策而免繳的税補齊。年關將至,春天未來。為了影視業殫精竭慮的編劇們,依然任重而道遠。這場編劇的戰爭,也還將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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