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峽小記_風聞
任泽钢-2019-06-20 19:13
學生時代讀到李白的詩“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總使我對長江三峽充滿憧憬。參軍後,駐地是桂林,曾坐船遊覽灕江。當時坐在從桂林到陽朔的簡陋小遊輪上,眼望風景如畫的青山綠水,心裏總是想着三峽。
遊覽灕江後不久遇到了一位遊覽過三峽的朋友,他以前也遊過灕江,我問他哪裏更美,他不容置疑地説當然是三峽。他告訴我:如果形容灕江山水娉婷綽約,那三峽風光就是驚險刺激,雄偉壯觀。他的話令我對三峽更為神往。
遺憾的是,退伍後又出國,幾十年來一直沒有機會造訪三峽。這次回上海時間長,可以出遠門旅遊,首選當然是長江三峽了。
現在遊三峽和幾十年前遊三峽截然不同,原因自然明瞭: 2009年完工的三峽大壩將長江攔腰截斷,大壩蓄水175米後形成一個長達600多公里,平均寬度1.6公里的庫區。三峽起自重慶奉節縣白帝城,蜿蜒約200公里至湖北宜昌,由瞿塘峽,巫峽和西陵峽組成,三峽大壩位於西陵峽地段,也就是説三峽的三分之二完全處於庫區,另外的三分之一的一部分用於建立大壩。
試想沒有大壩,長江水在這600公里的河段裏要下降150米左右,特別在200公里的三峽河段,河牀狹窄,礁岩凸起,必然水流如沸,洶湧激盪,聲震如雷。然而大壩蓄水後這一切都不見了,取代的是高峽平湖,水流和緩,平靜如鏡。
大壩蓄水後,許多流入長江的小溪變成了可以行船的大河,依託這些河流,開發了“小三峽”和“小小三峽”的旅遊項目。聽導遊説,以前這些小溪水流湍急,河底的鵝卵石清晰可見,現在水漫了進來,河面變寬,水流變緩也變深了,河底的鵝卵石再不可見。
如果説原來的三峽的風情風景由高山峽谷,激流險灘組成,那麼當今的三峽,激流險灘已不復存在。但三峽兩岸山勢多在1000米以上,三峽江面的寬度多在幾百米,峽谷感依舊。遠眺江水碧綠,蜿蜒如帶,兩岸山巒巍峨,船行其中,峯迴路轉;舉頭近看萬仞奇峯,怪石嶙峋,雲遮霧罩,山崖似刀削斧砍,仍然奪人魂魄。
三峽風光的變化源於三峽大壩,而大壩本身也成了當今三峽的一道風景線。我們乘坐的萬噸遊輪停靠在大壩上游的秭歸港,三峽遊的第一天圍繞着大壩展開:先乘大巴到罈子嶺觀景台,因為是側面,並不能充分領略大壩的雄偉。然後坐小遊輪過三峽升船機,這無疑是這次三峽遊的精華之一。
三峽升船機如同電梯,有一個大船箱,這個船箱一分為二,上部3.5米充滿水,下面6.5米裝有4套電機,驅動齒輪機構以及渦輪蝸桿剎車機構。升船機兩側鋼筋水泥壁上安裝4根巨長的齒條,電機驅動齒輪通過齒條帶動船箱上升或下降。整個船箱通過幾十條鋼纜和配重相連,船箱向上,配重向下;船箱向下,配重向上;沒有這配重機構,四套電機是無法將3千頓的船升上100多米的。升船機上下游出入口都裝有厚重的鋼板門,升船機底部安裝有半月形的隔水門,兩側裝有側面隔水門。船隻進入船箱時,側翼隔水門前出,然後半月形隔水門打開,鋼板門再打開,船隻進入升船機;然後半月形隔水門關閉,側翼隔水門後退,鋼板門關閉,升船機上升。船隻離開升船機的順序與進入時相似。
三峽升船機採用德國技術,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升船機。親身體驗後覺得無論是升船機技術,設備和安裝都是第一流的,升船機上下游的鋼板門都很密實,沒有漏水滴水現象,各種門的開啓和關閉都很和順,沒有絲毫磕碰。升船機運行時聽不到機器轟鳴聲(也許人聲太嘈雜)船隻上升非常平穩。看着上千噸的輪船徐徐上升一百多米人們都十分震撼,為國之重器自豪和感動。
三峽大壩還有兩條五級船閘,用來通過萬噸輪,但時間很長需4-5個小時。升船機可通過三千頓的輪船。當地人形容為“大船爬樓梯,小船坐電梯”。三峽庫區進水流量大時(好像是超過每天五萬億立方米)大壩就要向下遊放水,屆時白色的洪流奔騰而出也是難得一見的恢弘景色,可惜我們這次沒看到。
第二天,船過巫峽,瞻仰神女峯,遊小三峽。然後過瞿塘峽到達白帝城。晚上觀看了張藝謀導演的山水情景劇《歸來三峽》。第三天遊豐都鬼城,第四天到達重慶。
整個行程十分緊湊,船員和導遊服務熱情周到,伙食也不錯。體力消耗不大,不想爬山的話白帝城有滑竿挑上山,豐都鬼城有纜車,船上游客中老年人很多。只是收費項目較多,加起來總共每人要5000元。
為了和過去的三峽有個比較,選取了劉白羽“長江三日”一文,以供欣賞(有所刪節)。
長江三日
劉白羽
十一月十七日
霧籠罩着江面,氣象森嚴。十二時,“江津"號啓碇順流而下了。在長江與嘉陵江匯合後,江面突然開闊,天穹頓覺低垂。濃濃的黃霧,漸漸把重慶隱去。一刻鐘後,船又在兩面碧森森的懸崖陡壁之間的狹窄的江面上行駛了。
你看那急速漂流的波濤一起一伏,真是"眾水會萬涪,瞿塘爭一門”。而兩三木船,卻齊整的搖動着兩排木槳,象鳥兒扇動着翅膀,正在逆流而上。我想到李白、杜甫在那遙遠的年代,以一葉扁舟,搏浪急進,該是多少雄偉的搏鬥,會激發詩人多少瑰麗的詩思啊!……不久,江面更開朗遼闊了。兩條大江,驟然相見,歡騰擁抱,激起雲霧迷濛,波濤沸蕩,至此似乎稍為平定,水天極目之處,灰濛濛的遠山展開一卷清淡的水墨畫。
從長江上順流而下,這一心願真不知從何時就在心中紮下根。年幼時讀"大江東去……“讀"兩岸猿聲……“輒心嚮往之。後來,聽説長江發源於一片冰川,春天的冰川上佈滿奇異豔麗的雪蓮,而長江在那兒不過是一泓清溪;可是當你看到它那奔騰叫嘯,如萬瀑懸空,砰然萬里,就不免在神秘氣氛的"童話世界"上又塗了一層英雄光彩。後來,我兩次到重慶,兩次登枇杷山看江上夜景,從萬家燈光、燦爛星海之中,辨認航船上緩緩浮動而去的燈火,多想隨那驚濤駭浪,直赴瞿塘,直下荊門呀。但親身領略一下長江風景,直到這次才實現。因此,這一回在"江津"號上,正如我在第二天寫的一封信中所説: “這兩大整天我都在休息室裏,透過玻璃窗,觀望着三峽。昨天整日都在朦朧的霧罩之中。今天卻陽光一片。這莊嚴秀麗氣象萬千的長江真是美極了。”
下午三時,天轉開朗。長江兩岸,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的都是雄偉的山峯,蒼松翠竹綠茸茸的遮了一層繡幕。近岸陡壁上,背纖的縴夫歷歷可見。你向前看,前面羣山在江流浩蕩之中,則依然為霧籠罩,不過霧不象早晨那樣濃,那樣黃,而呈乳白色了。現在是"枯水季節”,江中突然露出一塊黑色礁石,一片黃色淺灘,船常常在很狹窄的兩面航標之間迂迴前進,順流駛下。山愈聚愈多,漸漸暮靄低垂了,漸漸進入黃昏了,紅綠標燈漸次閃光,而蒼翠的山巒模糊為一片灰色。
當我正為夜色降臨而惋借的時候,黑夜裏的長江卻向我展開另外一種魅力。開始是,這裏一星燈火,那兒一簇燈火,好象長江在對你眨着眼睛。而一會兒又是漆黑一片,你從船身微微的盪漾中感到波濤正在翻滾沸騰。一派特別雄偉的景象,出現在深宵。我一個人走到甲板上,這時江風獵獵,上下前後,一片黑森森的,而無數道強烈的探照燈光,從船頂上射向江面,天空江上一片雲霧迷濛,電光閃閃,風聲水聲,不但使人深深體會到"高江急峽雷霆鬥"的赫赫聲勢,而且你覺得你自己和大自然是那樣貼近,就象整個宇宙,都羅列在你的胸前。水天,風霧,渾然融為一體,好象不是一隻船,而是你自己正在和江流搏鬥而前。
十一月十八日
朦朧中聽見廣播到奉節。停泊時天已微明。起來看了一下,峯巒剛剛從黑夜中顯露出一片灰濛濛的輪廓。啓碇續行,我到休息室裏來,只見前邊兩面懸崖絕壁,中間一條狹狹的江面,已進入瞿塘峽了。江隨壁轉,前面天空上露出一片金色陽光,象橫着一條金帶,其餘天空各處還是雲海茫茫。瞿塘峽口上,為三峽最險處,杜甫《夔州歌》雲:“白帝高為三峽鎮,瞿塘險過百牢關。“古時歌謠説:“灩澦大如馬,瞿塘不可下;灩澦大如猴,瞿塘不可遊;灩澦大如龜,瞿塘不可回;灩澦大如象,瞿塘不可上。“這灩澦堆指的是一堆黑色巨礁。它對準峽口。萬水奔騰一衝進峽口,便直奔巨礁而來。你可想象得到那真是雷霆萬鈞,船如離弦之箭,稍差分釐,便撞得個粉碎。現在,這巨礁,早已炸掉。不過,瞿塘峽中,激流澎湃,濤如雷鳴,江面形成無數遊渦,船從漩渦中衝過,只聽得一片嘩啦啦的水聲。過了八公里的瞿塘峽,烏沉沉的雲霧,突然隱去,峽頂上一道藍天,浮着幾小片金色浮雲,一注陽光象閃電樣落在左邊峭壁上。右面峯頂上一片白雲象白銀片樣發亮了,但陽光還沒有降臨。這時,遠遠前方,無數層巒疊嶂之上,迷濛雲霧之中,忽然出現一團紅霧,你看,繹紫色的山峯,襯托着這一團霧,真美極了。就象那深谷之中向上反射出紅色寶石的閃光,令人彷彿進入了神話境界。這時,你朝江流上望去,也是色彩繽紛:兩面巨巖,倒影如墨;中間曲曲折忻,卻象有一條閃光的道路,上面蕩着細碎的波光;近處山巒,則碧綠如翡翠。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前面那團紅霧更紅更亮了。船越駛越近,漸漸看清有一高峯亭亭筆立於紅霧之中,漸漸看清那紅霧原來是千萬道強烈的陽光。八點二十分,我們來到這一片晴朗的金黃色朝陽之中。
抬頭望處,已到巫山。上面陽光垂照下來,下面濃霧滾湧上去,雲蒸霞蔚,頗為壯觀。剛從遠處看到那個筆直的山峯,就站在巫峽口上,山如斧削,雋秀炯挪,人們告訴我這就是巫山十二峯的第一峯,它彷彿在招呼上游來的客人説:“你看,這就是巫山巫峽了。““江津"號緊貼山腳,進入峽口。紅通通的陽光恰在此時射進玻璃廳中,照在我的臉上。峽中,強烈的陽光與乳白色雲霧交織一處,數步之隔,這邊是陽光,那邊是雲霧,真是神妙莫測。幾隻木船從下游上來,帆篷給陽光照的象透明的白色羽翼,山峽卻越來越狹,前面兩山對峙,看去連一扇大門那麼寬也沒有,而門外,完全是白霧。 八點五十分,滿船人,都在仰頭觀望。我也跑到甲板上來,看到萬仞高峯之巔,有一細石聳立如一人對江而望,那就是充滿神奇縹緲傳説的美女峯了。據説一個漁人在江中打魚,突遇狂風暴雨,船覆滅頂,他的妻子抱了小孩從峯頂眺望,盼他回來,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他終未回來,而她卻依然不顧晨昏,不顧風雨,站在那兒等候着他至今還在那兒等着呢!……
如果説瞿塘峽象一道閘門,那麼巫峽簡直象江上一條迂迴曲折的畫廊。船隨山勢左一彎,右一轉,每一曲,每一折,都向你展開一幅絕好的風景畫。兩岸山勢奇絕,連綿不斷,巫山十二峯,各峯有各峯的姿態,人們給它們以很高的美的評價和命名,顯然使我們的江山增加了詩意,而詩意又是變化無窮的。突然是深灰色石巖從高空直垂而下浸入江心,令人想到一個巨大的驚歎號;突然是綠茸茸草坂,象一支充滿幽情的樂曲;特別好看的是懸巖上那一堆堆給秋霜染得紅豔豔的野草,簡直象是滿山杜鵑了,峽急江陡,江面佈滿大大小小漩渦,船隻能緩緩行進,象一個在叢山峻嶺之間慢步前行的旅人。但這正好使遠方來的人,有充裕時間欣賞這莽莽蒼蒼、浩浩蕩蕩長江上大自然的壯美。蒼鷹在高峽上盤旋,江濤追隨着山巒激盪,山影雲影,日光水光,交織成一片。
十點,江面漸趨廣闊,急流穩渡,穿過了巫峽。十點十五分至巴東,已入湖北境。十點半到牛口,江浪洶湧,把船推在浪頭上,搖擺着前進。江流剛奔出巫峽,還沒來得及喘息,卻又衝入第三峽西陵峽了。
西陵峽比較寬闊,但是江流至此變得特別兇惡,處處是急流,處處是險灘。船一下象流星隨着怒濤衝去,一下又繞着險灘迂迴浮進。最著名的三個險灘是:泄灘、青灘和崆嶺灘。初下泄灘,你看着那萬馬奔騰的江水會突然感到江水簡直是在旋轉不前,一千個、一萬個漩渦,使得"江津"號劇烈震動起來。這一節江流雖險,卻流傳着無數優美的傳説。十一點十五分到姊歸。據袁崧《宜都山川記》載:姊歸是屈原故鄉,是楚子熊繹建國之地。後來屈原被流放到汨羅江,死在那裏。民間流傳着:屈大夫死日,有人在汨羅江畔,看見他峨冠博帶,美髯白皙,騎一匹白馬飄然而去。又傳説:屈原死後,被一大魚馱回姊歸,終於從流放之地迴歸楚國。這一切初聽起來過於神奇怪誕,卻正反映了人民對屈原的無限懷念之情。
姊歸正面有一大片鐵青色礁石,森然聳立江面,經過很長一段急流繞過泄灘。在最急峻的地方,“江津"號用盡全副精力,戰抖着,震顫着前進。急流剛剛滾過,看見前面有一奇峯突起,江身沿着這山峯右面駛去,山峯左面卻又出現一道河流,原來這就是王昭君誕生地香溪,它一下就令人記起杜甫的詩:“羣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我們遙望了一下香溪,船便沿着山峯進入一道無比險峻的長峽兵書寶劍峽。這兒完全是一條窄巷,我到船頭上,仰頭上望,只見黃石碧巖,高與天齊,再駛行一段就到了青灘。江面陡然下降,波濤洶湧,浪花四濺,當你還沒來得及仔細觀看,船已象箭一樣迅速飛下,巨浪為船頭劈開,旋卷着,合在一起,一下又激盪開去。江水象滾沸了一樣,到處是泡沫,到處是浪花。船上的同志指着巖上一片鄉鎮告我:“長江航船上很多領航人都出生在這兒……每隻木船要想渡過青灘,都得請這兒的人引領過去。“這時我正注視着一隻逆流而上的木船,看起這青灘的聲勢十分嚇人,但人從洶湧浪濤中掌握了一條前進途徑,也就戰勝了大自然了。
中午,我們來到了崆嶺灘眼前,長江上的人都知道:“泄灘青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可見其兇險了。眼看一片灰色石礁佈滿水面,“江津"號卻拋錨停泊了。原來崆嶺灘一條狹窄航道只能過一隻船,這時有一隻江輪正在上行,我們只好等下來。誰知竟等了那麼久,可見那上行的船隻是如何小心翼翼了。當我們駛下崆嶺灘時,果然是一片亂石林立,我們簡直不象在浩蕩的長江上,而是在蒼莽的叢林中找尋小徑跋涉前進了。 十一月十九日 早晨,一片通紅的陽光,把平靜的江水照得象玻璃一樣發亮。長江三日,千姿萬態,現在已不是前天那樣大霧迷濛,也不是昨天"巫山巫峽色蕭森”,而是:“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了。長江在穿過長峽之後,現在變得如此寧靜,就象剛剛誕生過嬰兒的年輕母親一樣安詳慈愛。天光水色真是柔和極了。江水象微微拂動的絲綢,有兩隻雪白的鷗鳥緩緩地和"江津"號平行飛進,水天極目之處,凝成一種透明的薄霧,一簇一簇船帆,就象一束一束雪白的花朵在藍天下閃光。 196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