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同行之間,才是赤裸裸的仇恨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6-20 17:14
去羅馬的人,有兩處地方,一定得去看看。
一是聖彼得大教堂:史上最美麗也是最大的教堂之一、據説可以容納六萬人、累計一百二十年才建成——總之就是大得不像話,繁複美麗得不像話。裏頭任何一個雕塑、神龕、柱子,都是進藝術史的存在。
2017年4月,裏頭還是這樣的:
一是梵蒂岡博物館:為了去看拉奧孔雕像,去看《雅典學派》,以及,可能是人類史上最卓越的單人作品,西斯廷小堂天頂畫——那是米開朗琪羅仰着頭,獨自在台架上,完成的傳奇。
多説一句:因為這裏頭不讓拍照,圖是維基來的。我去小堂兩次,每次都聽見一個工作人員曼聲悠長反覆地:no photo, no photo。底下的人羣抬頭看着。
我去過亂七八糟各色博物館,類似需要工作人員反覆唸叨的,也就這麼一處了。
天頂畫的傳奇色彩,大概濃郁些。
許多人可能都聽説過:米開朗琪羅為了這幅大畫,獨自幹了四年時間;以至於畫完之後有段時間,身體變形,讀信時都得將信舉過頭頂。
可能也聽説過:米開朗琪羅不要助手,自制支架,驕傲無比,期間跟教宗儒略二世犯了無數的彆扭。
比如,依照瓦薩里的説法:當米開朗琪羅終於完工,但遲遲不肯揭幕,教宗催他。
“你何時能畫完?”
“在我能夠的時候!”
儒略二世大怒,拿手杖揍米開朗琪羅,嘴裏念“我讓你‘在我能夠的時候!’”打完了,米開朗琪羅回家,收拾行裝正待離開羅馬,使節趕來:“教宗閣下送您五百金幣,並向您道歉。”米開朗琪羅氣消了。
第二天,儒略二世又發怒,“你要我把你從台架上推下去麼?”米開朗琪羅這次讓步了,揭了幕。那是1512年的事。
妙就妙在:這幅空前絕後的史上第一單人作品壁畫,是米開朗琪羅不情不願接下的。
早在1508年他開工時,其實拒絕過許多次——教宗讓他畫,米開朗琪羅拒絕;教皇再逼迫,米開朗琪羅再拒絕,甚至推薦拉斐爾(那時他倆是競爭對手)取而代之,“我之前就沒畫過大壁畫”。
但教宗依然堅持。結果米開朗琪羅牛脾氣發作了:好唄!來唄!
聽到這裏,難免會覺得:米開朗琪羅和教宗,都有點小孩子脾氣?
嗯,因為不只是他倆之間的問題。
話説,天頂畫開工前三年的1505年,教宗將米開朗琪羅召到羅馬,給他全權,任他去挑選石頭,好造自己的陵墓。那年冬天,米開朗琪羅開工。教宗常去探望他,羅曼·羅蘭先生説,“好似父子般親熱”。
傳説因為去得多了,不好意思被人看見,就在梵蒂岡宮走廊和米開朗琪羅寓所中間,造了座浮橋,可以偷偷地、隨時地,秘密地,去看米開朗琪羅。
然後,本文最後一位主角要登場了。
多納託·布拉曼特,建築大師,比米開朗琪羅大31歲。米開朗琪羅到羅馬時30歲,那年布拉曼特61歲。
此前,布先生已經設計了Tempietto小神廟,後來貢布里希先生《藝術的故事》裏拿這個建築舉例,認為是最體現文藝復興精神的建築之一——反正,也是位名留青史的大宗匠吧。
按瓦薩里的説法,這位布先生精於計算,年少時很愛撥弄算盤。
一般認為,他跟拉斐爾友情深厚,對米開朗琪羅很不友好。
——《忍者神龜》愛好者一定會抗議:拉斐爾和米開朗琪羅不是兄弟麼?怎麼還對立呢?嗯,歷史上,拉斐爾與布拉曼特一派,的確跟米開朗琪羅有競爭關係。很多年後,米開朗琪羅已經老了,還在書信裏抱怨,説布拉曼特和拉斐爾嫉妒他。
一般説法是這樣的:
米開朗琪羅1505年,答應為教宗建陵墓,已經投入了時間與金錢。
布拉曼特卻去勸教宗,大概是生前建陵墓,太不吉利。
教宗於是將興趣轉向重建聖彼得大教堂:就按布拉曼特的建築方案。
於是布拉曼特得意了,米開朗琪羅被放鴿子了。
以米開朗琪羅的暴脾氣,當然受不了這個。1506年4月17日,米開朗琪羅離開羅馬,跑回佛羅倫薩,“老子不伺候了。”
一天後,4月18日,聖彼得大教堂由布拉曼特奠基。
到此為止,是布拉曼特的大勝利。
當然,後來米開朗琪羅被教宗追回來了,眼睜睜看着布拉曼特主持聖彼得大教堂。
又兩年後,拉斐爾完成了《雅典學派》為首的一批作品。
於是本文開頭的一幕發生了:教宗要米開朗琪羅畫西斯廷天頂畫(有説法這是布拉曼特攛掇的,希望米開朗琪羅出醜,但不一定靠譜)。
米開朗琪羅先拒絕,推不掉後,便憤怒地答應了。據説他趕走了幾位助手,不用現成的台架——助手和台架,都是布拉曼特給他的。
米開朗琪羅就此閉門不出,四年之久,獨自完成了西斯廷小堂天頂畫。
這幅鉅作裏,説是懷着對教宗和布拉曼特的憤氣,大概也不錯。
西斯廷天頂畫完成一年後,儒略二世逝世。又一年後的1514年,布拉曼特逝世。
恩怨結束了?沒有。
又三十二年後的1546年,米開朗琪羅接管了聖彼得教堂的建築師:於是他設計了大教堂的圓頂。
四十年前,布拉曼特奠基。
四十年後,米開朗琪羅封頂。
他們的恩怨如今塵歸塵土歸土,我們很幸運地,在他們逝世後幾百年,還看得到他們競爭的留痕,如此美麗的作品——如果沒有布拉曼特和米開朗琪羅的對撞,也許我們現在看到的世界,多少會不一樣些。
丹納先生在《藝術哲學》裏提過,那會兒的意大利諸位大師,就是這麼好勇鬥狠、血氣昂揚。那百來年,意大利大師都多少這德行。
(此處應有卡拉瓦喬愛好者點頭鼓掌聲)
是人都有血氣,互相鬥鬥可以理解。好在他們之間爭奇鬥豔,也競爭出了許多偉大作品:於是我們後世也得飽眼福。
鬥歸鬥,無愧於大師。
相比起來,如果布拉曼特和米開朗琪羅不拿作品PK,而只是跑出去,急吼吼地扣帽子煽火頭:
“他勾結路易十二!”
“他是佛羅倫薩的探子!”
那他們就不是大師了,只能拿來再次印證那句老話:
只有同行之間,才是赤裸裸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