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大師”辜鴻銘?他連漢字都寫不對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06-21 20:44
江湖傳説,辜鴻銘學識淵博,懂9國語言、有13個博士學位;膽識過人,降服過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行為怪誕,邊寫文章邊賞玩妻子的小腳;愛搞行為藝術,終身不肯剪去腦後髮辮。
百年層累,將辜鴻銘塑造成了一位深具魅力的“文化怪傑”,也將他推離了本來面目。
十三個博士學位?假的
當前市面上的十餘種辜鴻銘傳記,多稱讚辜學貫中西,是一位全才:
“榮獲文、哲、理、工、神學等等博士學位,凡十三個之多。他對英、法、德、意、日、俄、希臘以及拉丁文,均有精湛造詣”;“西方先後授予他十三個博士頭銜,榮譽之高,恐怕僅次於胡適博士了。”
1、辜鴻銘可以確定的學位只有一個:愛丁堡大學文學碩士
辜鴻銘生在海外,本人沒有日記或年譜留下。現在關於他的早年事蹟,如出生日期、留學時間等,還存在爭議。
通常認為,辜鴻銘生於1857年,1870~1880年遊學英、法、德等國,學習多國語言。辜鴻銘在西方獲得的學位,目前能確證的只有一個——英國愛丁堡大學的文學碩士。1990年,近代史學者黃興濤致函當時的愛丁堡大學英文系主任傑克教授,託其代查辜鴻銘的相關檔案,證實了他這個碩士學位。①
辜鴻銘另一個常被提及的文憑,是德國的工科學位。
據曾在辜家學習六七年之久的兆文鈞回憶,辜鴻銘説過,他“考入柏林一個工學院……很快四年光陰過去了。畢業考試考完那天……”言下之意,辜鴻銘得到了工科學位。辜的好友趙鳳昌、羅振玉等也支持這種説法。再往後,“一個工學院”在流傳中被指定為德國萊比錫大學。
可惜的是,學者方厚升反覆查驗了萊比錫大學1870年~1880年的學生檔案,沒能發現辜鴻銘的名字。
辜鴻銘1877年從愛丁堡大學畢業,1880年返回馬來西亞,並沒有時間去讀完一個工科專業。②
2、辜鴻銘自稱碩士,從未公開聲明擁有博士學位
辜鴻銘有沒有獲得過博士學位呢?
羅振玉給辜鴻銘寫的傳記稱,“(辜)稍長,入愛丁堡大學,畢業,授博士”;《清史稿》本傳説他“幼學於英國,為博士”;還有人稱,辜鴻銘曾親口對英國作家毛姆説“我是在柏林得到哲學博士學位的”。受這些説法影響,辜鴻銘誕辰100週年時,王寵惠曾讚譽其“榮獲博士頭銜,達十三次之多”。
事實上,辜鴻銘從未公開説過自己是博士。
辜的著作署名一直都是“辜鴻銘碩士”。1900年,辜鴻銘給《日本郵報》編輯的介紹信中,也僅説自己是“碩士,愛丁堡大學”。如黃興濤所言:
“(若)説他獲得博士而不張揚,這不符合辜氏的性格,更何況那麼多學位呢?”
再者,以年齡來看,辜鴻銘13歲左右赴歐,24歲返回馬來西亞,其間讀下一個碩士學位,恰是正常節奏,並沒有時間攻讀更多學位。
唯一的結論就是:留學歐洲期間,辜鴻銘沒有得到過任何博士學位。
辜鴻銘(1857—1928)

怒斥聯軍統帥瓦德西?假的
這個謠言出自兆文鈞的記載。
據兆稱,辜鴻銘曾對他講:辜在歐洲留學時,瓦德西還是街頭小販。辜見瓦德西有志氣,遂收他為徒,教授德語。後來瓦德西成為八國聯軍統帥,在北京對慶王和李鴻章蠻橫無理,辜鴻銘一番話降服了瓦德西。最後,瓦德西對慶王説:“衷心感謝貴王爺賜我中國酒席,願祝中德兩國永敦和好!”據兆的説法,辜當時還自稱首倡了“東南互保”,“我提出江南獨立計劃,暫作緩衝,避免敵人趁虛而入”,獲張之洞等督撫採納。
1、辜鴻銘比瓦德西小25歲,不可能有師徒關係
學者朱維錚早已指出:辜鴻銘與瓦德西的這段故事,“繪影繪聲,有情節有對話,乃至茶點吸雪茄之類細節全有,大可成為電影腳本”,實際上則是“滿紙荒唐言”,毫無可信度。
瓦德西生於1832年,辜鴻銘生於1857年,瓦德西的年齡完全可以當辜鴻銘的父親。
辜鴻銘1878年左右在巴黎居住時,瓦德西正在德國駐法國大使館任職,並不是什麼“流浪兒”、“一個賣糖果的小販”。
八國聯軍侵華期間,辜鴻銘也不在北京。1907年,他隨張之洞入京任職,才來到北京。③
2、“首倡東南互保”之説不可信
所謂“東南互保”,是指“庚子拳亂”期間,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李鴻章等地方督撫,私下與列強達成互不侵犯協議,不參與北中國的“庚子之亂”。
據學術界目下的研究,“東南互保”的首倡者是趙鳳昌與盛宣懷,劉坤一、張之洞得知後沒有在第一時間響應,經張謇、沈瑜慶等官紳,陳三立、沈曾植等幕僚遊説,才同意接受“互保”倡議。1931年,趙鳳昌回憶往事,發表《庚子拳禍東南互保之紀實》,其中沒有提及好友辜鴻銘的名字。④
在“東南互保”事件中,辜鴻銘只是充當了張之洞的“洋文案”。
據英國檔案記錄,1900年6月,張之洞會見英國助漢口代總領事法磊斯時,辜鴻銘在場;法磊斯曾將英國首相的一份關於“東南互保”的重要文件交給辜鴻銘翻譯。此外,張之洞在“互保”期間獲得一筆55萬兩英國借款,辜鴻銘似也參與其中,起到一些作用。⑤
瓦德西(1832—1904)

獲諾貝爾獎提名?假的
很多著作稱,辜鴻銘曾獲191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1913年,在國內並不是很吃香的辜鴻銘居然和印度大文豪泰戈爾一度被提名為該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雖然最後勝出的是泰戈爾,但西方人對他的推崇由此可見一斑”。
諾貝爾獎提名的保密期為50年,1913年的提名情況早已公開在諾貝爾獎的官網上。
查詢可知,1913年共有28人被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其中法國籍和丹麥籍作家各5人,英國籍作家4人,西班牙籍作家3人,瑞士、瑞典和意大利籍作家各2人,以及比利時、印度、愛爾蘭、奧地利和芬蘭籍作家各1人。沒有任何中國作家獲得提名,當然,也不會有辜鴻銘。
民國時期,曾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中國人,只有胡適和林語堂。中國最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是胡適(1939年1次,1957年1次),被提名次數最多的是林語堂,獲得過3次提名(1940年2次,1950年1次)。⑥
學貫中西的國學大師?假的
很多文章稱讚辜鴻銘是學貫中西的“國學大師”,説他“在中國形象被嚴重扭曲的那個時代……用自己的筆維護了中國文化的尊嚴,改變了部分西方人對中國的偏見”。
這種誇讚很荒唐。
1、外語能力出眾,中文水平很有限
江湖傳言辜鴻銘懂得9種語言,但沒有任何著作或文章能把這9種語言完整列舉出來。不過,辜留洋11年,外語水平確實不錯。比如,林語堂曾稱讚辜的英語“至今無出其右者”,德語能熟讀歌德、海涅的原著,拉丁文則能用來寫詩。
但是,辜自幼在西方長大,受西方文化薰染,對漢語和中國文化幾乎一無所知。他在回國後,經過自學,才掌握了中文寫作能力。
梁實秋是著名的散文家,又翻譯過《莎士比亞全集》,中英文俱佳。他在北大上過辜鴻銘的課。據他回憶,辜當年在北大教學,寫漢字常常出錯,缺一筆多一筆:
“(辜鴻銘)英文可能是很好,但譯文並不很高明,因為辜先生的中國文學是他回國以後再用功研究的,雖然也有相當的造詣,卻不自然。這也同他在黑板上寫中國字一樣,他寫中國字常常會缺一筆多一筆,而自己毫不覺得。”
辜的外語水平遠好於中文。他較有影響的著作如《尊王篇》《清流傳》《春秋大義》等都是用英文寫成。中文作品只有筆記《張文襄幕府紀聞》和公文《讀易草堂文集》,“國學”價值極其有限。
翻譯家才是辜最重要的身份。如林語堂所言:
“(辜)了不起的功績是翻譯了儒家《四書》的三部,不只是忠實的翻譯,而且是一種創作性的翻譯……他事實上扮演東方觀念與西方觀念的電鍍匠。”
將辜鴻銘稱作“國學大師”,是一種無知。
2、辜的個人影響力,遠不足以改變西方“對中國的偏見”
辜鴻銘翻譯儒家經典,確曾在西方有過一定影響。
這種影響侷限在德國。辜鴻銘對德國文化的喜愛,遠超對英、美、俄的好感。辜讚揚德國是“歐洲現代文明合法的、正統的保護人”,是“一個文明的民族,而且是一個全副武裝的文明的民族”。德國知識界對辜鴻銘的興趣,來自於他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及對東方文化的宣揚。
在德國,辜鴻銘不只獲得獲得讚譽,也受到很多批評。
比如,德國傳教士約翰尼斯·威特(Johannes Witte)不同意辜鴻銘對所謂“中國人的精神”的讚揚:
“辜鴻銘在書中所描繪的一切,無論是在中國的歷史中還是現在,都根本沒有出現過……辜鴻銘的描述脱離了現實,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對中國的理想化。”
社會學家伯姆(Max Hilbedert Beohm)對辜鴻銘推薦的中國傳統文化不屑一顧,尖鋭地嘲諷:
“最近,又有人把中國的浪漫民族主義看作擺脱戰爭的萬能靈藥,提出要走中國的道路”“沒有人會真的相信,這種老舊的中國傳統文化可以成為我們歐洲未來的一個選項,它在自己的祖國早已腐朽不堪了”。⑦
顯然,辜在海外確有影響,但這種影響終究有限。
留辮子戀小腳支持納妾?確實有
關於辜鴻銘的怪癖,有很多故事。
比如,説他留戀髮辮:“常以擁有髮辮而感到自豪。當有人問及於此,先生總是用手摸摸頭髮,得意的説:‘這是我的護照!’”再如,説他有“小腳癖”,要抱着夫人淑姑的小腳寫作。辜的“茶壺理論”尤為著名:“人家家裏只有一個茶壺配上幾個茶杯,哪有一個茶杯配上幾個茶壺的道理?”
1、辜鴻銘曾經剪掉髮辮子,辛亥革命後才重新留辮
辜鴻銘14歲留歐,曾被父親囑咐不可剪辮子。在倫敦的某年冬天,因被女性朋友讚美“頭髮真是黑得可愛”,辜遂將辮子剪下來送給對方。
辜鴻銘再次留辮子是在辛亥革命之後。
北大學生袁振英回憶:
“在亡清時代,辜氏是一個維新派。不過在宣統遜位的時候,他還是西裝剪髮,他便馬上戴了假辮子,穿上長衣馬褂,叫黃包車伕拉着巡遊北京城,結果給警察拉到了警區去!”
曾與辜鴻銘做過同事的胡適也説:
“現在的人看見辜鴻銘拖着辮子,談着‘尊王大義’,一定以為他是向來頑固的,卻不知辜鴻銘當初是最先剪辮子的人……後來人家談革命了,他才把辮子留起來。辛亥革命時,他的辮子還沒有養長,他帶着假髮接的辮子,坐着馬車亂跑,很出風頭”。⑧
辜鴻銘對於辮子並沒有多少留戀,之所以在革命後重新蓄辮,只是為了表明自己維護傳統的立場。辜曾夫子自道:
“許多外人笑我痴心忠於清室。但我之忠於清室,非僅忠於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於中國之政教,即系忠於中國之文明”。
他在北大課堂上,對學生説的那句名言——“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也確實符合他一貫的理念。
2、愛小腳、支持納妾,確實不假
辜鴻銘很喜歡清人方洵寫的《香蓮品藻》,這本書詳細地劃分了“金蓮”種類。辜鴻銘還有很多“創見”,比如:
“小腳女人,神秘美妙,它講究的是瘦、小、尖、彎、香、軟、正七字訣。婦人特有的肉香,腳味算頭一等!”“前代纏足,乃一大藝術發明,實非虛政,更非虐政。”
那他對正室淑姑小腳的喜愛,是不是真的到了要一邊撫摸小腳,才能一邊寫作的地步呢?學者唐振常的説法可供參考:
“有些怪事怪論,辜自言之;有些怪,則純乎他人或誇張,或杜撰,並不可信,喜小腳,誠有之;但謂他右手為文,左手必握捏大老婆的小腳,文思乃暢,誰曾見之?”⑨
辜鴻銘也不是隻喜歡小腳的女人。不纏足的日本小妾吉田貞也頗得辜的寵愛。吉田貞去世時,辜曾寫詩悼念:“此恨人人有,百年能有幾?痛哉長江水,同渡不同歸”。
辜鴻銘確實支持納妾。他的觀點,代表了當時相當多男性的立場。
1921年,教育界人士陳琴鶴做過一個有關婚戀的調查,收回317份有效答卷,其中64人反對一夫一妻,94人贊同在正妻沒有生育子嗣時納妾。亦即仍有約半數人支持納妾。⑩
至於辜用來為納妾辯護的“茶壺理論”,只是一種典型的詭辯。與今人津津樂道其“辯才無礙”不同,“茶壺理論”因無邏輯可言,當年曾遭到許多中外人士的嘲笑。

註釋
①⑤黃興濤:《文化怪傑辜鴻銘》,中華書局1995年,第3、110頁;
②⑦方厚升:《辜鴻銘與德國》,上海外國語大學,2007年;
③朱維錚:《辜鴻銘生平及其他非考證》,《讀書》1994年第4期;
④戴海斌:《“上海中外官紳”與“東南互保”》,《上海學(第1輯)》,周武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
⑥李都:《辜鴻銘與“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事件”始末》,《中華讀書報》2016年12月7日;
⑧高令印、高秀華:《辜鴻銘與中西文化》,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8—124頁;
⑨付蘭梅:《東西南北人——辜鴻銘生平軼事研究管窺》,《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8年第6期;
⑩黃興濤:《閒話辜鴻銘:一個文化怪人的心靈世界》,廣西師範大學2001年,第152、1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