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情報委顧問:世界即將亞洲化嗎?_風聞
永远跟党走-2019-06-21 10:47
【導讀】本文作者認為,當今世界,以歐美為中心的全球秩序漸趨瓦解,面對全球範圍內的金融危機、宗教與文化衝突、難民問題以及科技創新,西方準則和價值觀顯得無所適從。而亞洲在多方的政治、經濟合作中,正加速融為一體,形成全新的地緣政治力量。現在的亞洲不僅是世界工廠,同時也是最重要的能源和原材料輸出地,還是全球最大的消費市場,甚至在眾多新技術領域領先歐美,亞洲企業在全球市場不斷開疆拓土,它們是世界經濟的支柱,也是推動後發國家發展的重要助力。隨着“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亞洲一體化的進程進一步向前推進,亞洲的崛起,也意味着其不同於西方的價值觀和發展邏輯將為解決世界秩序和發展難題帶來嶄新的思路。那麼,世界即將亞洲化嗎?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供諸君思考。
▍亞洲世紀何時始?
亞洲崛起的預言始於 200 年前的拿破崙,他曾戲稱:“中國是一頭沉睡的雄獅,一旦醒來將震撼世界。”
在近一個世紀之前的 1924 年,德國將軍卡爾·豪斯霍費爾曾預言“太平洋時代”即將到來。但亞洲絕不僅限於環太平洋地區的國家。從地緣上來看,亞洲西起地中海和紅海,東至太平洋,橫跨歐亞大陸的 2/3,共有 47 個國家,40 多億人口,其中包括 14 億中國人。因此,當亞洲各國融為一體時,會比其各部分相加的總和更具影響力,那時便是亞洲世紀開始之時,而現在,各國融合正在進行之中。
當站在 2100 年回溯歷史,我們會發現由亞洲主導的世界秩序始於 2017 年。2017 年 5 月,第一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峯論壇在北京召開。這一次亞非歐國家領導人的聚首標誌着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基礎設施投資合作計劃開始實施。全體在場的領導人達成決議,在未來 10 年將投資數萬億美元來推動全球人口最密集地區的商業合作和文化交流,這標誌着新絲綢之路時代的到來。“一帶一路”倡議是 21 世紀最重要的外交政策,其重要性和影響力堪比 20 世紀中葉成立的聯合國、世界銀行、馬歇爾計劃這三者的總和,而它們之間的最大不同在於:“一帶一路”倡議由亞洲發起,在亞洲建立,由亞洲人領導。
這是一個有關亞洲的故事,講述了亞洲及亞洲人對 21 世紀世界產生的影響。
在大部分有文字可考的歷史中,亞洲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區。英國經濟學家安格斯·麥迪森生前曾説過:“到 19 世紀中葉為止,按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印度和日本在過去 2000 年裏創造的國內生產總值要遠超過美國、英國、法國、德國以及意大利的總和。但工業革命之後,西方開始了現代化的進程,開始殖民擴張,並佔領了亞洲大部分地區。歐洲主導世界達兩個世紀之久,在此之後,因為取得了美西戰爭的勝利(並由此控制了古巴和菲律賓),並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美國逐漸成為世界大國。
二戰之後,西方資本主義強國停止相互侵略,開始建立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秩序。這具體體現在,美國不斷增長的軍事及經濟實力,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建立,以及聯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其他國際組織的成立。70年前,尤其在冷戰時期,世界各國分屬不同陣營,沒人知道這些協議和組織能存在多長時間。直至冷戰結束之後,西方國家才自信地宣稱自由、民主及資本主義制度取得了勝利。20世紀 90 年代,諸多前蘇聯成員國加入歐盟和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許多發展中國家也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等機構,這些組織推進了“華盛頓共識”中關於自由貿易和放寬經濟管制理論的發展。從那時起,世界秩序才開始在世界範圍內運行。西方法律、西方干預、西方貨幣、西方文化組成了全球議程。
但從 2001 年的“9·11”恐怖襲擊事件,2003 年的伊拉克戰爭,2007-2008 年的金融危機,到 2016 年 11 月特朗普的成功當選,近 20 年來的諸多事件都表明西方佔統治地位的時代已經過去。失敗的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脱節的金融經濟與實體經濟,籠絡俄羅斯和土耳其計劃的失敗,以及被民粹主義竊取的民主果實,這一系列重大問題都使西方精英羣體對自身政治、經濟和社會價值觀的未來憂心忡忡。同時,西方社會也深受本國問題的困擾, 包括累積的負債,嚴重的不平等現象,政治多極化以及文化戰爭。美國千禧一代經受着反恐戰爭、收入的減小、越發尖鋭的種族問題、無人管控的槍支暴力以及政治煽動等現實問題,而歐洲青年也被經濟緊縮和高失業率困擾,同時還要面對不知民間疾苦的政治家。西方無論是在通信還是醫學方面都有領先世界的科技成就,但其民眾卻沒有享受到相應的成果。
在西方為贏得冷戰勝利忙得焦頭爛額之時,亞洲開始奮起直追。在過去 40 年裏,亞洲在全球經濟增長中所佔的份額最大,而西方國家,尤其是中產階級的產業工人卻恰恰相反。亞洲的經濟增長源自亞洲製造業的發展。在過去 20 年裏長大成人的數十億亞洲人見證了亞洲穩定的地緣政治、繁榮的經濟以及不斷增強的民族自豪感。他們所知道的世界已不再由西方主導而是由亞洲主導。1998年,我新加坡的同事馬凱碩出版的一本名為《亞洲人會思考嗎?》的書,引發了巨大爭議。在書中,馬凱碩稱全球重心已轉向亞洲,同時,亞洲和歐洲的學習也是雙向的,而不再是亞洲單方面學習歐洲。因為亞洲人已經開始接受共同的世界觀,所以我們現在應該探索的不是亞洲人是否會思考,而是他們在思考什麼。
亞洲人再一次將自己視為現在及未來世界的中心。亞洲經濟圈包括西部的阿拉伯半島和土耳其,東部的日本和新西蘭,北部的俄羅斯以及南部的澳大利亞。現在,亞洲經濟圈佔全球國內生產總值的 50%,同時佔有全球經濟增長 2/3 的份額。世界中產階級的消費有望在 2015-2030 年增加到 30 萬億美元,其中歐洲的中產階級預計只佔1 萬億美元,其餘的絕大部分都來自亞洲。亞洲無論是生產、出口還是進口、消費的商品數量都超過其他地區, 亞洲各國也多與其內部國家(而非歐洲和北美)進行貿易和投資。亞洲擁有幾大世界經濟體,持有大部分世界外匯儲備,經營着許多大型銀行以及工業、科技公司,同時也坐擁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全球 60% 的人口都分佈在亞洲,這是歐洲總人口的 10 倍,北美總人口的 12 倍。隨着世界人口逼近 100 億,亞洲的總人口將永遠多於其他洲人口的總和。他們現在擁有了發言權,讓我們準備好從亞洲人的角度看世界。
▍亞洲人的亞洲
亞洲各地早在 2000 多年前便有了貿易往來,但因為文明迥然不同,從地中海、裏海到印度河流域,各地區的衝突不斷。到15 世紀時,亞洲已經成為一個西起安納托利亞,東至中國的外交、經濟、文化統一體。但歐洲的殖民入侵迫使亞洲分裂成了許多割裂的地區,經濟落後且依附於西方列強,各方面發展都陷入停滯。冷戰又進一步將亞洲劃分為不同的勢力範圍。漸漸地,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自稱為“中東”,中國和日本則為“遠東”。亞洲不再是一個統一的整體。
在後冷戰時代,經歷了 200 年的四分五裂後,亞洲開始重新建立統一的體系。這一體系內的國家通過地理位置、外交、戰爭和貿易相互聯繫。它們都是獨立的主權國家,但在經濟和安全問題上相互依賴。聯盟、組織、基礎設施、貿易、投資、文化和一些其他模式都推進了這一體系的形成。當一些國家不但地理位置相近,而且能在此基礎上開展重要合作時,一個體系就誕生了。
正如英國學者巴里·布贊在《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一書中所説,人類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是關於不同地區體系的故事。小規模的體系包括美索不達米亞古老的城邦國家,雅典的提洛同盟以及中國戰國時期的諸侯國。相較而言,大蒙古國和大英帝國曾統治着幅員遼闊的地區。近幾個世紀以來,全球體系逐漸成形,但全球體系中也包括無數的地區體系,其中以歐洲、北美和亞洲體系最為重要。
現在的歐洲是一體化程度最高的地區體系。二戰之後,歐洲國家不但進行重建,而且通過建立歐洲煤鋼共同體結成了重要的行業聯合體。在成立之初,歐洲煤鋼共同體只有6 個成員國,其中還包括法國和德國這一對競爭對手,沒人能想到,它能擴大成現在擁有近 30 個成員國的超國家機構,各成員國擁有共同的貨幣, 甚至實行軍事一體化。現在,作為一個體系的歐洲遠比作為一個地區的歐洲強大。
北美的一體化程度僅次於歐洲。美國、加拿大和墨西哥既是戰略伙伴,也是各自首要的貿易對象。目前三國之間的邊境貿易非常發達。雖然有 20 多年曆史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正在重新進行商議,但即使沒有這一協定,這一區域也會在更加廣泛和有效的經濟、人口、文化以及其他方面的合作中成立北美聯盟。

儘管亞洲幅員遼闊,文化複雜多樣,各國之間不甚明朗的歷史和文化聯繫,但最終卻演變成了經濟上深刻的相互依賴,並進一步達成了戰略合作。日本學者及記者船橋洋一1993 年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關於“亞洲的亞洲化” 的文章,預見性極強。 船橋洋一談到了一種新的地域意識,即不再關注過去的反殖民主義,而是積極應對冷戰以來美國的必勝主義和歐洲的單一市場。他指出,在全球化競爭的背景下,亞洲需要亞洲化。而亞洲化始於一些“筷子”文明地區,例如中國、日本、韓國和越南,最終會擴展到一些正在進行改革的國家,比如印度。船橋洋一相信,經濟的增長、地緣政治的穩定、科技的應用都會讓亞洲人對世界秩序持有不同觀點。
這一時代已經到來。工業資本主義、穩定的國內環境以及對國際市場的追尋推動了歐洲國家崛起,也促使美國成為超級大國, 而現在亞洲也具備了上述條件。在過去的幾年裏,按購買力平價來計算,中國已經超過美國成為第一大經濟體和第一大貿易體,印度成為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東南亞吸引的外資投資總額超過印度和中國。儘管歷史上曾關係緊張,但目前亞洲各大國之間的關係總體穩定。它們也成立了共同的組織,例如亞洲開發銀行、東盟地區論壇、東亞共同體、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和亞投行,旨在促進國家間商品、服務、資本和勞動力的流通,同時為跨境經濟合作區的建設引入了數萬億資金。美國贏得冷戰勝利,並主導亞洲秩序近 25 年,而現在,幾乎上述所有的組織都將美國排除在外。

然而,西方與亞洲的世界觀大不相同。許多西方評論家認為當今的地緣政治格局是“無序”的,他們認為西方制定的錯誤政策是西方影響力下滑的原因,但只要美國和歐洲再度聯手,西方國家將會重回巔峯。而亞洲人視自身的崛起為歷史的必然,完全沒有考慮美國和歐洲的因素。與其説無序,不如説現在正在建立亞洲主導的世界秩序,並影響着全球大部分人口。
這不是説亞洲就不再有衝突。世界大部分的地緣政治衝突點都在亞洲,像是遜尼派掌權的沙特阿拉伯和什葉派掌權的伊朗之間的衝突,朝鮮半島的紛爭,還有中國與印度、越南和日本都有領土和海洋爭端。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正準備對敍利亞的俄羅斯和伊朗軍隊發起進攻,而不堪一擊的伊拉克則進退兩難。矛盾的是,相比來自外部的制約,鄰國之間的衝突有利於建立統一的體系。戰爭和貿易、外交一樣都是體系的一部分,摩擦證明了體系內的各國無論是作為盟友還是對手,對彼此而言都十分重要。歷史上,歐洲各國也是在二戰後才建立了歐盟。因此,亞洲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戰爭以及戰爭的平息都是建立亞洲體系的必要過程。
雖然衝突很多,但近幾十年來,亞洲總體保持穩定。亞洲三大強國——中國、印度和日本都在軍隊上投入了大量資金,能夠直接在陸地上和海上進行小規模戰鬥。但是它們也盡力避免爭執,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美國仍在協助其同盟國阻礙中國發展, 日本、印度、澳大利亞、越南等亞洲的國家也開始增進聯繫以對抗中國。同時,新成立的組織也通過鄰國和競爭對手抑制中國的發展。捲入這一博弈的亞洲國家越多,亞洲體系就會變得更加有活力也更加複雜。
多個亞洲國家之間持續性的“對沖戰略”是亞洲外交體系得以自下而上形成的條件。亞洲體系沒有也不會有歐洲體系如此正式的規則。亞洲體系沒有超越國家權限的亞洲議會、中央銀行或軍隊,澳大利亞前總理凱文·拉德曾一針見血地説道,亞洲沒有“亞洲聯盟”。相反,亞洲統一的方法是互補和擱置爭議,從根本上説,亞洲人追求的不是征服而是尊重,充分尊重彼此國家的利益就足夠了。
▍亞洲在全球秩序中的位置
在過去 30 年裏,重大的地緣政治變革不斷出現:蘇聯的解體,歐盟的鞏固,中國的崛起,美國的頁岩能源革命以及目前亞洲體系的誕生。全球秩序關乎權力的分配及管理。目前西方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影響力衰微,由此可知,全球秩序的核心並非一定是一個國家或一系列價值觀,新興全球秩序的基礎是美國、歐洲和亞洲體系的集合體。每一個體系都為全球提供了重要的服務,例如軍事保護、金融投資以及基礎設施建設。我們生活的年代不再是一國崛起伴隨一國衰落,而是第一次出現了美歐亞三足鼎立, 實現了真正多極化、多元文明的世界秩序。亞洲不是要取代而是想改變美國及西方國家。
如果要感慨世界秩序重組速度之快,不如想想二戰後發生的種種。美國接過戰時同盟英國的重擔,在冷戰時為歐洲提供安全保護以助其重建。現在的歐盟是比美國更大的經濟體,在國際貿易中發揮着更大的作用,同時也能夠輸出更多資本。美國也在冷戰中為日本和韓國提供安全保護,助其經濟實現騰飛。經濟全球化自 20 世紀 70 年代起飛速發展,中國利用美國主導的全球貿易體系取代日本成為亞洲第一大經濟體,中國貿易伙伴的數量是美國的兩倍。
雖然蘇聯的解體使美國成為世界上唯一一個超級大國,自20世紀 90 年代至 21 世紀頭 10 年是“一超多強”的時代,但這也僅是曇花一現。美國的神話在戰爭的失敗和金融危機中破滅,與此同時,歐洲和亞洲現在也開始擺脱美國的控制,自己發號施令。歐洲和亞洲之間的貿易量遠超過它們任何一個與美國的貿易量 。許多歐洲和亞洲國家都認為“一帶一路”倡議能夠促進歐亞 大陸的經濟發展,因為美國是局外人,所以它們都不在乎美國對“ 一帶一路”倡議的懷疑態度。曾經作為國際秩序基礎的跨大西洋關係已成為過去時,但還瀰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懷舊情緒,就像是你向前開着車,卻看着車的後視鏡。全球地緣政治易主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作為目前重塑世界秩序的主要力量,亞洲正在建立以自我為中心,橫跨印度洋,直達非洲的經濟和外交體系,重新調整對美國和歐洲的經濟策略,同時將亞洲的政治和社會準則宣揚到全世界。地緣政治預測家喜歡制定出一份一目瞭然的權力等級排名,且永遠只關心權力最大的國家。簡單地比較靜態指標並不能衡量權力的大小。美國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軍事大國和能源生產國, 同時也擁有最廣闊的金融市場。歐洲仍在市場規模、民主制度和人民生活水平方面領先世界。總體上,亞洲人,尤其是中國人在全世界人口中佔比最大,擁有最大規模的軍隊和最高的儲蓄率,同時擁有最多的外匯儲備。美歐亞的權力類型不同、數量不同、範圍不同,所以無法判斷誰是老大。
有趣的是,中國的崛起並不像“一超多強”時代有那麼大的意義。幾十年來,美國都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且擁有最強大的軍事實力。美國保護着全球公共資源,成為最終的消費者,同時也擁有着世界上唯一的國際貨幣。而現在,美國、歐盟和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都超過10 萬億美元,而十幾個其他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的總和才超過 1 萬億美元。許多國家都具備獨自或聯合其他國家保護本國主權的軍事實力。中國是超級大國,但中國的崛起證明了世界的多極化,中國不想借此取代任何國家。
同樣重要的是,亞洲內部如同整個世界一般,也是多極化的格局。日本曾經是亞洲最有影響力的國家,但現在變成了中國。印度的人口更加年輕化,人口總量很快就會超過中國。俄羅斯和伊朗也開始大顯身手。塞繆爾·亨廷頓在其所著的《文明的衝突》中講道,世界上大部分的文化區都在亞洲,如印度文明、佛教文明、中華文明、伊斯蘭文明和日本文明,還有大部分的東正教地區。這其中任何一個文明都不曾長時間統治另外幾個文明,亞洲體系也不曾成為亞洲集團。相反,許多亞洲子區域在大部分歷史時間裏都能保持穩定,保持流動性而非階級性。因此,無論是在全世界或是在亞洲,都不存在中國的單極化,亞洲人比美國人更能接受世界多極化這一概念。自近代以來,美國人的大多數學術理論一直都在追求以美國為首的單極化世界秩序。但世界多極化的程度越高,全球的未來便與亞洲的過去越發相似。
▍全面認識亞洲
是時候全面感受亞洲的活力了。亞洲人不必為自己的歷史和現實正名、解釋或道歉,想象一下,若將西方人放在這樣一個尷尬的處境——40多億亞洲人根本不關心西方人的想法,反而要西方人主動與亞洲人拉近關係,會怎麼樣呢?
美國人逐漸開始重視存在於美國與亞洲之間的、漫長且複雜的反饋迴路。美國將工作外包給亞洲,同時美國的產業基礎也不斷瓦解,這些是美國工人階級失望的主要原因,也是特朗普入主白宮的主要推力。成千上萬的美國軍人冒着生命危險駐紮在伊拉克、敍利亞和阿富汗,還有更多駐紮在日本和韓國。亞洲現在是美國能源的主要輸出地,2011-2016年,美國跨太平洋的石油出口量增加了5倍,主要是出口到中國。事實上,如果不是不斷增加的石油出口量,美國對亞洲的貿易逆差會更加巨大。這些事實都使美國人很難將重心轉向國內問題。
雖然美國最大的戰略問題在於亞洲,但亞洲也想像北美那樣高度自給自足。美國銷售給沙特阿拉伯、印度和日本的武器數量急劇增加,但韓國等部分亞洲國家的國防開支有很大一部分用於減少對美國的依賴。亞洲各國一邊努力從北極、俄羅斯、中亞和非洲地區獲取更多的能源,一邊投資開發天然氣、核能、太陽能、風能、生物質能等可替代能源和可再生能源。美元仍是世界上主要的儲備貨幣,但亞洲人開始使用本國貨幣進行貿易,同時減少美元儲備。亞馬遜和蘋果等美國公司主要依賴在亞洲的銷售額獲取利潤,但亞洲的監管部門和企業會不惜一切代價在亞洲和世界上佔有更大的市場份額。
這些例子反映出亞洲人視美國為服務提供商而非霸主。美國的武器、資本、石油和技術都在全球市場上佔有一席之地。美國是供應商而亞洲是其最大的消費者和競爭者。曾經有一段時間,美國是武器、資本和科技的唯一提供者,但亞洲人逐漸開始自給自足,美國遠沒有它自己想象的那麼重要。
要想從亞洲人的角度看待世界需要改變幾十年來刻意養成的、對亞洲視而不見的習慣。西方人經常曲解亞洲人的觀點,認為亞洲人只會渲染根深蒂固的傳統西方敍事。但現在,西方代表世界潮流的觀點很快就會不攻自破。事實上,“全球經濟危機”並未影響全球:亞洲的經濟仍不斷增長,且幾乎囊括了世界上所有發展最為迅速的經濟體。據報道,2018年全球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分別是印度、中國、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和烏茲別克斯坦。亞洲持續施行了被美國和歐洲放棄的經濟刺激措施和超低利息率。同樣,從英國脱歐到特朗普當選,英國和美國的民粹主義政治並未波及亞洲,因為亞洲政府十分務實,將重心放在包容性增長和社會凝聚力上。美國和歐洲故步自封,亞洲卻開放進取。與回憶過去、自怨自艾、消極悲觀相比,無數的亞洲人選擇放眼未來、開放融合、積極進取。
這些盲點的出現通常是因為各國在對外分析時只關心美國而忽略亞洲。各國在分析時直接假定亞洲(實際上是除美國以外的所有國家)戰略發展遲緩,無法獨立做出決策,只能等待美國的指示。但從亞洲人的角度來看,美國在過去20 年裏經歷了小布什政府的無所作為,奧巴馬政府的半心半意以及特朗普政府的不可預測。美國將“伊斯蘭國”、伊朗、朝鮮和中國視為潛在威脅,説明其將重點放在亞洲,但又不曾制定全面解決問題的戰略。美國人用“印太戰略”應對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事實上,美國沒有意識到亞洲的陸地和海洋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鑑於亞美之間的差異,亞洲人已經意識到,相鄰地區遠比美國不切實際的承諾更切實際。我們能從中獲取的教訓是:美國是太平洋強權國家,在亞洲海洋中也佔有重要地位,但不是亞洲強國。
西方對亞洲最大的誤解是亞洲完全以中國為中心。地緣政治預測家一直在尋找“最強國”,許多人掉入了“兩國集團”的陷阱之中,認為美國和中國在競爭世界霸主的地位。但無論是全世界還是亞洲都不是中國的天下,和諧的全球體系也不受中國的儒家法則統治。雖然與鄰國相比,中國目前可以行使更大的權力,但其人口數量漸趨穩定,預計將在 2030 年達到峯值。亞洲 40 多億人口中,有近 30 億不是中國人。中國龐大的債務、令人擔憂的人口問題以及國內市場的激烈競爭,都使全球更青睞人口更多且更年輕的其他亞洲次區域,因為較中國而言,這些區域的市場能吸納更多西方產品。現在總體情況是:中國的人口只佔亞洲的1/3 左右,其國內生產總值佔亞洲生產總值不到一半,投資方面,中國僅佔約半數的對外投資以及少於半數的對內投資。因此,亞洲絕不僅僅是“中國加其他國家”。
亞洲的未來絕不僅是由中國決定的。中國在歷史上不曾是殖民國家,與美國不同,中國十分注重外部因素,它需要的是國外的資源和市場,而非國外的殖民地。中國對中國南海、阿富汗和東非的戰略是為了保護四通八達的全球補給線,在全球進行基礎設施建設的宏偉戰略以及大規模投資替代能源都是為了減少對國外供應商的依賴。中國發起“一帶一路”倡議不是為了統治亞洲,而是提醒世人中國的過去和未來都深深地根植於亞洲。西方質疑中國發起的“一帶一路”倡議,但“一帶一路”倡議事實上加速了周邊國家的現代化和經濟增長,正如美國在冷戰時期對歐洲和亞洲同盟國的幫助一樣。
放眼未來,亞洲的面貌將變得更加清晰。與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相同,亞洲是一個多極化的地區,擁有無數獨立於西方但又能和諧共生的優秀文明。雖然人們更願意看到西方再度富有自信心和活力,但這並不會影響亞洲的復興。亞洲的崛起是結構性的而非週期性的。還有很多傲慢無知的英國人和美國人堅信隨着中國經濟增長放緩,亞洲經濟也會受到衝擊,甚至在民族主義的影響下會面臨崩盤,這些觀點毫無邏輯且漏洞百出。亞洲國家一邊吸取別國成功的經驗教訓,一邊利用不斷積累的財富和自信擴大在全世界的影響力。亞洲的亞洲化只是世界的亞洲化的第一步。
▍世界的亞洲化
世界上大部分國家都受到 19 世紀歐洲化和 20 世紀美國化的影響,主要包括歐洲殖民地的劃分及管理,美國的軍事侵略或軍事援助,與美元掛鈎的貨幣、美國軟件和社交媒體等。無數人都與西方建立了個人和心理聯繫。他們以英語或法語為第一或第二語言,親屬在美國、加拿大或英國,會為英超聯賽的足球隊吶喊助威,從來不錯過任何一部由喜愛的好萊塢明星主演的電影,同時還知道美國總統政治的來龍去脈。
21 世紀,亞洲化在世界文明中的興起猶如地理學中最新的沉積層的形成。受到歐洲和美國的影響,亞洲化也有多種形式,但普遍形式是向中國銷售商品,從印度僱用軟件工程師,從沙特阿拉伯購買石油,去日本或印度尼西亞度假,從菲律賓招募護士,在韓國招募施工隊,在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簡稱阿聯酋)做學徒, 等等。在恆理環球顧問事務所頒佈的“最強大護照”排行榜中,新加坡和日本超過德國名列前茅,韓國的排名也勝過絕大多數歐洲國家,馬來西亞的護照也比許多歐洲國家的護照更加有用。亞洲化的新形式正悄然融入人們的身份和日常生活。縱觀世界,學生們學習中文和日語,企業家在亞洲大都市創辦企業,遊客們湧入阿曼和菲律賓的沙灘,印度人和泰國人之間的聯姻也更加常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信仰伊斯蘭教,電影院也開始放映寶萊塢電影。
亞洲人的行為準則正在全世界傳播。各國政府也正在通過更有力的手段強化經濟建設的中心地位。民主衝動和技術治理也達到了微妙的平衡。西方社會在鼓吹權利的同時也談及責任,西方官員、商人、記者、學者和學生都在亞洲遊歷,尋找建設大規模的和世界級的基礎設施及未來城市的秘訣,研究亞洲各國政府如何利用現實情況和數據來發展產學結合,同時還調查社會政策如何促進民族團結。在許多方面,不是亞洲人學習西方人,而是西方人在向亞洲人學習。其實,這一範式的轉變從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旗艦出版物的名稱便可以看出——《全球化的亞洲》。
同時,亞洲化的強化並不意味着美國化和歐洲化的削弱,亞洲化就像是為已經上色的油畫添彩。偉大的英國曆史學家湯因比曾説過,文明不僅僅是相互替代,否認對方思想並取代其已成體系的意識形態。在此種精神的引領下,亞洲化從過去借鑑了很多東西並在此基礎上將其發揚光大。19世紀的歐洲化創造出經濟殖民地、當代政府機構以及自由主義啓蒙哲學。這些又反過來推了民族主義的興起,各殖民地掀起了獨立運動,其中以後來成為世界強國的美國最為激進。20 世紀的美國化設立了聯合國等正式的多邊組織來推進民主自決,通過全球貿易和投資協定促進了資本主義和工業化的發展,同時保障貿易自由不受侵犯。亞洲化批判性地吸收了前人的觀點,推行新重商主義的產業政策,而非歐美的自由資本主義,即政府與企業結合,共同謀取最大的商業份額。亞洲也奉行官僚主義及多邊關係,但最近由亞洲主導的組織既是西方組織的合作者又是其競爭者。許多亞洲國家都繼承了西方的議會制,但在此基礎上又增加了技術統治以追求社會福利。亞洲化不是要替代過去的一切,而是對其進行補充和修正。
歷史的車輪滾滾前進,不會有哪一種模式完全取代另一種模式。相反,亞洲規範一邊取代西方規範,一邊融合西方規範以創造出全球規範。一些西方的規範仍在全球生活中佔據中心地位,尤其是英語、資本主義、對科學人才以及技術突破的追求。但久而久之,西方其他方面的影響力將消散,例如對美國式民主和難以為繼的消費主義的追求,現在的問題不是誰會主導世界秩序,而是亞洲將以何種方式重塑影響我們每個人的世界秩序。
同幾個世紀前的西方化一般,亞洲化目前尚在萌芽階段。就像沒有人可以預見歐洲對亞洲及環大西洋國家實行經濟擴張,或美國加入一戰一樣,亞洲化的結果有不可預見性。無論是19 世紀的歐洲化、20 世紀的美國化還是現在的亞洲化都是一把雙刃劍。與無數人對美國化的觀點一樣,你可能對全球的亞洲化也持矛盾態度。但眾所周知,美國成功地重塑了世界,而亞洲也在追隨美國的腳步。所有人都對自身歐洲化和美國化的程度瞭如指掌,現在我們也在試着瞭解自身亞洲化的程度。你有多亞洲化?
過去的 40 年裏,我見證了全球亞洲化的開端。我出生於印度,20 世紀 70 年代,我跟隨全家移民到阿聯酋,無數支持阿拉伯石油開發的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也來到了這裏。然後,在 10 年間,紐約一個小城鎮上的印度裔美國家庭從我們一家增加到幾十家。在大學時,我看到越來越多的亞洲學生在研究亞洲,並在學校活動中展現自己的文化自豪感。甚至越來越多的亞洲人在美國華盛頓的智庫和外交政策的制定過程中扮演着主要角色。在柏林、日內瓦和倫敦工作時,我在學術界和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亞洲人也越來越多。現在我在新加坡定居,作為一個大熔爐,新加坡不僅能充分包容過去的歐洲化和美國化,也能包容現在及未來的亞洲化。
我也見證了世界需要重新認識亞洲的緊迫性。無論是敍利亞、伊朗、中國還是朝鮮,亞洲佔據了西方各大新聞的頭條,但西方的政策制定者和民眾缺少對亞洲歷史的瞭解。多年來,亞洲的經濟政策正在重塑美國產業,但即使這些政策是美國政治的中心議題,美國的國家領導人也無法完全理解美國和亞洲經濟體系之間動態的反饋迴路。美國和歐洲的公司都十分重視中國市場,但對中國人的喜好一無所知,甚至對餘下的近30 億亞洲人也知之甚少, 要知道,這可是西方人新的目標市場。同時,亞洲人自身的知識差距也十分巨大。中國正在亞洲進行成百上千億美元的投資,一些地區積極歡迎,但另一些地區卻表示反對,這使得中國也不確定下一步該如何進行。與亞洲利益交錯的印度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和波斯人也要應對陌生的政治和社會體系。我們到底遺忘了多少?幾個世紀以來,亞洲國家通過絲綢之路進行交流合作並互相理解,而西方通過殖民主義也發現並吸收了亞洲文化。那麼,在探尋亞洲的未來之前,先讓我們回憶一下亞洲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