禰衡,是一個讓我們慚愧的名字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9-06-21 16:41
《鸚鵡賦》:禰衡之死,不忍細看
1
公元198年,曹操滅掉呂布的那年,26歲的平原郡青年禰衡,也終於結束了他遭人嫌棄的一生。消息傳來,據演義説,曹操説了一句:“腐儒舌劍,反自殺矣。”這很合乎曹操心理,大概是實情。
其實曹操當年遠不用那麼麻煩,怕擔了一個殺士的惡名,非要將禰衡轉送出去,借他人之手出心中鳥氣。禰衡既然自小就眼高於頂,口中無人,習慣性以下犯上、攻擊他人,破壞等級秩序、安定團結,就如烏鴉一般,專發不祥之音,那他當然就是沒朋友的,直接咔嚓掉,全世界都會高興。
不然,史書何以會説“衡以交絕於劉表,智窮於黃祖,身死名滅,為天下笑者,譖之者有形也。”?它這論調,可是綿延了二千多年,依舊不絕於耳的,就是今人也往往要拿着禰衡做反面教材,大談什麼相處之道。
所以曹操這樣一來,反倒露了馬腳,禰衡很可能不但是不敢殺,不便殺的,也不該殺。殺禰衡,只能是腦子有水的大老粗乾的事。這就是説,禰衡那些毛病,很可能是誇張了,或者合乎某種道義的,他不但不是沒朋友,還可能很有朋友,足以形成挺大的輿論壓力。
禰衡來許都之後的好友楊修,早先不還曾擔任掌管機要,總領府事的丞相主薄,並號稱“總知內外,事皆稱意”嗎?那權勢之大,可是魏太子曹丕以下無不爭相結交。
如此重任豈可輕易授予?如此權勢豈可能一日而就?但是他一旦被殺,卻立刻就渾身全是毛病了,就彷彿曹操那麼些年都是眼瞎。
曹操之前不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管他“負污辱之名,有見笑之恥”,“或不仁不孝”的,概不算事嗎?但是他殺禰衡另一個好友孔融的時候,用的卻是不孝的罪名。
名不正言不順,就靠性格、道德缺陷湊,以污其名,這自是那些殺人者慣用的伎倆,而禰衡後來在黃祖那裏寫《鸚鵡賦》,自比鸚鵡感慨身世的時候,恰也曾説過,他很懷念當初在家鄉與朋友們相處遊樂,親如兄弟的時光,所以他那“人皆憎之”,並當不得真,大約也就是被他“狂妄”過,不幸又恰好掌握了書寫權力的那部分人吧?
禰衡在《鸚鵡賦》中懷念過去,懷念朋友,萬分感慨之際,還曾問過,為什麼如今你南我北,我們就像胡越一般隔絕?還曾説過,如今羽翼殘毀,自忖奮力也難回故鄉,只能躲在角落裏怨恨哭泣——這越發引人遐思。
如此情感的禰衡還是那個頂尖作爺嗎?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如此隔絕?為什麼會走到這般田地?他為什麼會無法離開,連故鄉都回不得?
歷史真實,總在細節之間,重新打量間,我驀然發現,禰衡之死,其實不忍細看。
(公眾號:九鴉人物)
2
在荊州做難民的禰衡,來到許都的時間,大概在196年。這一年正是曹操迎來獻帝,在許建都的一年,這位24歲的才子肯定是奔着這來的。
於是他那成為千古笑柄的荒誕人生,也就由此並不隆重地開場。
史書所載禰衡早年的狂傲,大致如此:目中無人,喜歡指摘時事,褒貶人物,每每過頭。而他來到許都之後,則又加了一個見到不如自己的人,連話都不肯跟人説。
傲氣沖天,目空一切,動輒指點江山,激昂口舌,這是年輕人常有的毛病,現在也是。我們即便遠遠沒有禰衡那樣的才學,也每每過頭,常看人不大順眼,愛理不理。只不過我們現在把這,叫做個性而已。
所以禰衡從初期來看,未必有大問題,更何況他來許都,是為求職。一段時間裏,整天懷揣着一塊刺字或寫字的木板出沒,以至於木板上的字,都磨得看不清了。
這塊木板,當然就是古人“刺紙”一類的東西,也就是名帖、名片的意思,寫着籍貫、名字,或者還有簡歷。禰衡活動的時期,紙張、竹簡併用,這很正常。
一個人來許都求職,弄得名片上的字都幾乎磨去,如果説不主動,不汲汲以求,這恐怕怎麼都説不過去。一個如此汲汲以求的人,如果説求職時也會目空一切,跟人説你是殺豬賣肉之徒,我瞧不起你,不愛搭理你,這恐怕更説不過去。所以我倒覺得,禰衡的怪脾氣只能是這以後見長的。
禰衡從家鄉到荊州,是為避難,以他的《鸚鵡賦》來看,他對這遠離家鄉,遠離父母妻兒朋友的遭遇是非常痛恨、悲哀的。禰衡到許都求職,不只為施展抱負,還因為“憐憫家中羣小不能獨立生活”,也就是為自己,為家人生活計。你想他這麼心高氣傲的人,跑斷腿,磨破嘴,模糊了名片上的字,卻無一人賞識、留用,怎可能不因為懷才不遇,怨氣沖天,憤世嫉俗,看誰都不順眼呢?
這一切構成的生活羅網已經令人窒息,而作為文化人的禰衡,卻又是個性高傲張揚,沒大沒小,崇尚自由,有很高的生命意識和道德追求的,你想他在這種境遇下會是怎樣一種心境?他會不會越發痛恨那個亂世,那些造成這種局面的軍閥,那些掌握他命運,甚至衣食的貴人?
他會不會為自己的奔走恥辱,為別人的輕視憤怒?會不會在高潔與卑賤的衝突、擠壓下走向變形?
竹林七賢之首,號稱率性放浪鼻祖的阮籍,早年卻是一位正經的儒生,他的青白眼是後來才翻起來的。阮籍的青白眼是思想、情感的青白眼,而禰衡的“見不如己者不與語”又何嘗不是?
我們這樣説,當然是有證據的。

3
禰衡的《鸚鵡賦》,是中國文學史上頂級的名篇,無數名家都曾對它讚不絕口。劉勰等人不必多説,就連文采飛揚,氣概非凡的李白,都曾欽慕不已,説禰衡是“落筆超羣英”的。他也“千春傷我情”,萬分憐惜。
只可惜禰衡被殺,作品基本失落,他的全貌是再也無法看到了。
禰衡在《鸚鵡賦》中曾運用多種手法,從多個側面,刻畫鸚鵡的明輝、鮮麗、靈慧,又説它“嬉遊高峻,棲躊幽深。飛不妄集,翔必擇林。”這當然是以鸚鵡自況,展示自己高卓的才華,高潔的志趣。
沒朋友的禰衡,據説在許都只有兩個朋友,“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他後來再到荊州,卻又看好了一個人,那就是敦厚好學剛直的趙戩。此人曾是反董卓的鬥士,董卓明明能殺卻不肯殺,禰衡讚美他是“劍則干將、莫邪,木則椅桐、梓漆,人則顏冉、仲躬”。
干將、莫邪,天下最鋒利的寶劍;椅桐,鸞鳳棲息之地;梓漆,製作琴瑟之材;顏冉,顏回、冉耕,孔子最有德行的弟子;仲躬,陳寔,潁川四長之首,天下最高的道德典範,也就是被禰衡罵做殺豬賣肉之輩的陳羣的爺爺——這一切自然都代表了禰衡的看重、追求。
禰衡對看得上眼的人並不吝於讚美,他是寶劍之鋒、鸞鳳之華、琴瑟之樂、德行之美,都想要的,他既然在《鸚鵡賦》的憂憤悲鳴之中,還依然時刻嚮往那“崑山之高嶽”、“鄧林之扶疏”,想做自由之翱翔,那麼他當年的表現,也就萬分自然了。
權貴嚴密控制的世界裏,禰衡的不得賞識,不只因為家世、身份、名氣不夠,更不只因為他太過高傲,渾身是刺,還因為他“飛不妄集,翔必擇林”。
郭嘉當初擇主,要一再觀望、思量,絕不肯明珠暗投,禰衡其實也是這樣。只不過郭嘉擇主,看的是成事的可能,而禰衡看的則是道德、志趣。他是典型的文人性格。
禰衡評説陳羣等人那些話,恰恰在一頓忙活,無人收留,有人問他何不去投靠這些人之後,這足以説明他的話與遭遇是有關聯的。但是陳羣、司馬朗是殺豬賣肉之輩,荀彧、趙融只可借臉去弔喪、用他管廚房,曹操以下,都是酒囊飯袋,一錢不值,這當然也不只是因為禰衡到處碰壁,心灰意冷,已經不抱希望,而怨氣沖天。更不是要故意動人視聽,自高聲名,以求富貴。他是真看不好那些人,甚至鄙視!
當時是什麼情況?曹操迎來獻帝,並不興漢,而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以親信充斥皇宮,專斷朝政。百官諾諾,獻帝備位而已,漢家天下有名無實。
欺負人家孤兒寡母,這在禰衡這樣的人眼中,便是不忠不孝不義,而陳羣、司馬朗等人,依附曹操,那自然就是幫兇,而曹操不在,便代替總理朝政的荀彧,那自然就是幫兇中的幫兇——這些人越厲害,越成害,越被禰衡痛恨、不齒,此所以,禰衡就要破口大罵,胡亂貶低,堅決不投了。
禰衡,本來也可以、可能過好的,他之困境,其實是搖搖欲墜,還在論出身門第資格的漢官,和他不待見,人家也不待見他的新興權貴共同造成,而他之死,則是犯了眾怒、眾忌。他若不死,很多人要覺得臉上無光,心中有刺。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道德是非,禰衡其實是承擔了道德制約的那類狂生,也就是那時的“精神貴族”,如此,還有性靈超越的禰衡又怎能不成為天下第一“狂悖”之徒?《狂人日記》裏的狂人,是必須變成瘋子,才好吃掉的。
4
禰衡在《鸚鵡賦》中曾説,鸚鵡美名遠播,貴人們都想得到,於是就到處張網。廣大的羅網下,鸚鵡無處可逃,只能紛紛落網,也只能依然悠閒自得,選擇順從。
因為離開伙伴,離開嬌妻,離開故鄉的鸚鵡,除了聽天由命,去想女子出嫁總要依附他人,做臣子的總要獻身侍奉,就是聖人患難,也不免要淹留而寄人籬下,自己這麼小,這麼瘦,肉味也不鮮美,總不至於被人宰殺吃掉,別無他法,它若拂逆了主人的意志,就難免會有傷亡。
大亂之世,人如浮萍,重重羅網之下,人人身不由己,一再哀嘆,一再追問命運的禰衡真不畏死嗎?真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不知死嗎?不知不畏,他何以要問:我為什麼偏偏遭遇這個動盪的時代?我如此命苦,到底是因為言語不慎,還是辦事不周?
長安雖好,終非故鄉,他在綿綿的思鄉之情中,居然還曾惶恐自己才能不足,名不副實!他到底是狂,是怒,還是爭?
禰衡其實一切清楚,太清楚,而他的身形,也正因這清楚而陡然高大起來。
禰衡的處境是艱難的,周圍的羅網是密佈的,但是當孔融以“淑質貞亮,英才卓犖……目所一見,輒誦於口,耳所暫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一再將他舉薦給曹操時,他卻不去!
不但不去,還一再痛詆,最後乾脆説自己得了狂病。
禰衡人生中遭受的第二個羞辱,大羞辱,正由此而來,這之後更滾滾不斷,直到被殺。但是別人羞辱他,他也回以更激烈的反擊,除了死,沒人能夠將他折服,即便死,最終也沒人能夠將他折服。
眾目睽睽之下,所有強權都與他為敵,轉眼就可能血光四濺,橫死當場,這世上還有誰能夠像禰衡那樣,神態自若,做鼓吏無妨,大庭廣眾,赤身裸體,款款更衣,一曲《漁陽參撾》慷慨悲壯,“音節殊妙”,震驚四座?
裸身如在無人之境,藐視、反辱也,《漁陽參撾》,展其才,明其志,摧敵心,奪人魄也,所以曹操大笑:“本欲辱衡,衡反辱孤。”曹操之笑,真正奸雄之笑,意味萬千。
如果説禰衡第一次被強招還是意氣用事的話,那他第二次就絕對是有意為之,不怕以微弱之軀與強權鬥上一鬥。
士可殺不可辱,禰衡對曹操加於他的那場羞辱一定念念難忘,這已經是不要命的節奏。
所以他就假意答應了孔融,在曹操信以為真,大喜過望,直等他等到晚上的時候,突然出現在營門外,以杖捶地,歷數曹操之罪,連罵了好久。
史書關於禰衡返回荊州之事,有二種記載,我喜歡的是第一種,而最相信的,卻是第二種。
第一種,禰衡在許都混不下去,自己走的,那些恨他入骨的名士們居然跑到大路上羞辱他:禰衡來了,大家都坐着不起,別理他,讓他嚐嚐更多更大更重的蔑視,壓死他!
然而不料,人家禰衡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裏,就是混不下去,你也傷不了他。他見了反而大哭,弄得大家沒法不理,於是這些人隨後就被禰衡的一句行走在屍體靈柩之間,怎能不悲,搞得灰頭土臉。
禰衡在曹操宴會上,大帳前都那麼從容、囂張,他們算啥?這些人在他眼中,還真可能如死人一般。天知道禰衡一人獨行,哪來的這種大自信、大氣魄、大肝膽。
第二種,曹操聽説禰衡在營外大罵,勃然大怒,告訴孔融,我殺禰衡,無疑如殺鳥雀、老鼠,但是此人素有虛名,遠近所聞,殺之人們會説我不能容人,所以我要將他送給劉表!
曹操遇到禰衡這樣一個人,不可能有好脾氣,以他的心機,想借劉表之手除去禰衡泄恨,也屬正常,但是這其中有一個細節,卻基本被所有人忽略,那就是,曹操是“令騎以衡置馬上,兩騎扶送”,把他押到的南陽。
這樣一種情況下的送,難道會是好好地送?禰衡在《鸚鵡賦》裏恰恰曾借鸚鵡,再現過自己幾經轉送,任人擺佈的情形。
人被當做鳥雀貓狗一樣送人,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被人“置”到馬上,左右挾制的禰衡是否有過掙扎呼號?禰衡被人送來送去的過程中,原來隱藏着封建時代對文化人、對人格、對人心的一次又一次大羞辱、大踐踏、大摧殘。
求賢若渴背後,無非是唯我獨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文人們得其歡心,便是賞玩的鸚鵡,一言不合,就只有變成蟲豸。就連勞苦功高的荀彧,最後不也得了一個空食盒?
禰衡,大約就是因此返鄉不得的。他逃難而來,已入羅網,已如罪人,性格與環境,共同促成了他人生的困境與悲情。這樣的境遇下,他還能夠桀驁,這真是奇蹟。

5
禰衡的《鸚鵡賦》,作在他的終點站,黃祖那裏。一次宴會上,有人送來鸚鵡慶賀,黃祖之子黃射命禰衡做賦以記,禰衡據説“筆不停綴,文不加點”,一揮而就。
此時的禰衡幾經“轉送”,對權臣們迫害忠良,控制賢才,沽名釣譽的卑劣,和文人們尷尬、悲苦、無奈的處境已比誰都清楚,那自然就是“寧順從以遠害,不違忤以喪生”下的“逼之不懼,撫之不驚”了,大家其實都早已與鸚鵡無異。
但是“痛母子之永隔,哀伉儷之生離”,這是無以擺脱的心境,那就如“嚴霜初降,涼風蕭瑟”的情景。他們那“長吟遠慕,哀鳴感類”,是“音聲悽以激揚,容貌慘以憔悴”,足以令“聞之者悲傷,見之者隕淚”的,就是被遺棄的女子,都會為之抽泣。
為什麼還要活着?還要繼續被人擺佈下去,羞辱下去?因為還有牽掛,還有留戀,還有希望。禰衡那羽翼已被剪殘,想振翅又能飛向何方,縱有回鄉之心也難以實現,縱想回到自由翱翔之地全是夢想的哀嘆,其實本就是牽掛、留戀,和希望。
所以禰衡在那樣一種難言的處境、心境下,也還是得承命做賦,在用他結構精巧,語言清麗,駢儷工緻,情思微妙的文章詠物寄情的同時,兼顧賓客之樂,主人心情,獻物者的期望。他一唱三嘆三致意,統統兼顧,最後還筆鋒收轉,藏起自己的用心,表達了鸚鵡對主人的感恩報效之情,獻物者對主人奉獻的誠意。
心思如此周到的禰衡真狂嗎?文采泉湧,具有這般情思,心中還有絕妙音樂的禰衡真的狂悖嗎?傲氣中也有委曲求全,屈辱中也在力求苟活的禰衡,真的蠻橫偏執嗎?
但他也真狂,真傲,真橫,真偏執,他終究是一個情趣高潔,個性自由剛強,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他雖然身在“鳥籠”,也還是時而要張揚他的個性,做性靈的、思想的、情感的有限翱翔。
禰衡在劉表、黃祖那裏都有記載:二人最先折服於禰衡的才華,非常欣賞,都曾敬為座上賓,最後卻又都因為禰衡太過高傲,言行無忌,像個刺蝟,厭惡起來。
但歷史卻又只有關於禰衡那點不堪的記載,沒有因果,沒有劉表、黃祖作為的記載。劉表、黃祖什麼人?闇昧、驕橫、殘暴的軍閥而已,禰衡不滿的難道只是劉表公文的文字,而非內容?禰衡難道會無緣無故,僅因為自身狂悖就與黃祖鬥起嘴來,罵黃祖昏聵老東西?他可是還曾寄希望於自己賤軀微小瘦弱,肉味也不鮮美,人家或不至於殺死吃掉的。
然而,這世上總有不嫌他瘦的人,這種結局孔融、楊修、荀彧、崔琰等等,直到後來的嵇康都沒法避免,人家並不管你狂悖不狂悖。
“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當時世道,一言可蔽,但禰衡可沒這麼怯懦,這麼見機。

6
禰衡在黃祖那裏,據説做的仍舊是文書工作,不但文才了得,還辦事清楚幹練,輕重緩急親疏,一概恰當,以至於黃祖要拉着他的手説,先生,你太合我心意了,一切都跟我心裏想的一樣。這無疑説明,禰衡當真並非口舌之徒,徒有其表,他只是沒有用武之地而已。
然而這一切,卻並沒有改變禰衡的命運。
禰衡之死,據史書説,是因為言語衝撞了黃祖,被人“捉頭”而出,“拉而殺之”。那麼這應該就是傳説中的“拉殺”了。
“拉殺”一詞,大概最早出現於《史記·齊太公世家》,以太史公那句“因拉殺魯桓公”來看,這種殺法不但恐怖,而且微妙,是需要用心體會的那種。
齊襄公當年殺魯桓公,出發點非常齷齪,當然不能明殺,使用器械,所以他就需要大力士彭生出馬,於車內扭斷魯桓公的脖子,摧折其軀幹,來一個“摧枯拉朽”。因此這“拉殺”,決不是某詞條上所説,是“杖殺”,它必然是有曖昧、淋漓兩種味道的。也就是一旦不能光明正大地殺之,那就只有秘密進行,不留外傷,一旦恨之入骨,那就必得使用蠻力,催動快感,要個尖叫。
“拉殺”的情狀,未必一定“摧枯拉朽”,但擰斷脖子,或摧折其胸,卻基本已是公式,這自有歷史上的一系列“拉殺”可以證明。而曖昧與淋漓,倒一般以後者為主,因為操生殺大權的那些人,大多數時候是隻恨不怕的。
不用説,黃祖殺禰衡,當然也不必怕,但是黃祖到底是為什麼要尖叫呢?這事或許用他父子的一段對話來回答,更有意思些。
黃祖之子黃射,大概算禰衡的粉絲吧?據説禰衡被殺時,黃射聽説,曾赤腳飛奔去救,但已經晚了。於是黃射就大哭一場,埋怨他爹,這樣一個曹操、劉表都不肯殺的奇才,你倒殺了!可是他爹卻説,他敢罵我老東西,我為什麼不能殺?
我殺人可以,你罵人不行,我當你如貓狗可以,你罵我老東西不行,這就是握刀者的邏輯,那個強權世界的邏輯,所以黃射最後,也只好為禰衡修墳一座,葬在鸚鵡洲,併為他樹一塊墓碑了事。
那墓碑上刻的,卻是“漢處士禰衡墓”六個字。
處士,原本指有德有才,而不願做官的隱士,後來才專指沒有官職的文化人,這就是説,禰衡這來那去,始終沒有官職,他終其一生,都不過是一賞玩之物而已。
狂人禰衡的一生,卻就是如此寂寥,狂人禰衡最終,卻就是這樣被人像小雞仔一樣捉出,扭斷脖子,可能也摧折身體,慘遭殺害的。這一場羞辱、殘殺,怵目驚心,可是這之後,天下卻笑之,從曹操到史官,從古代到現在,大家那意思當然就是:理所當然,咎由自取,死有餘辜,活該!
非常之世,非常言行,禰衡之死,自然有當然之理,但是禰衡真就只是因此而死嗎?真就該死必死嗎?一個曹操、劉表都不敢殺,不便殺的人,那麼他當死不當死?殺他的黃祖,據説事後都非常後悔,那麼他該殺不該殺?這一殺就連古人都會有所忌諱、慚愧,那麼我們憑什麼認為理所當然,憑什麼就可以輕飄飄的拿一句性格決定命運,來教育人?荀彧的智也不夠否?
禰衡到底做了什麼呢?以當時的記載來看,他似乎並沒有説過什麼忠君扶漢的話,那他所求的大概是事理本身。當時批評曹操,是一種風潮,他對曹操那麼激烈,當然是因為曹操羞辱他在先,這説明他的尊卑、秩序觀念的確不強,更看重的是個人尊嚴。禰衡怒罵曹操,沒死,輕慢劉表沒死,這二人既然都不願擔一個殺士的惡名,這就説明禰衡罪不至死,他最終是死於陰險的環境和人性。那個唯我獨尊的專制世界,是不允許自由的生命,平等、張揚的個性存在的,甚至也不允許有不同的聲音。
那麼既不曾參與政爭,也沒有殺人越貨、貪污盜竊、傷風敗俗,只是因為個性太強,做了“噴子”而遭人嫌棄,而慘遭橫死的禰衡,當真是天地之大,無人同步,難見一人了。
做“噴子”就該死嗎?狂傲就該死嗎?天地之大,能容得下禰衡的,居然只有一個比禰衡大了二十歲,還被呼為“大兒”的孔融,這慚不慚愧?今人生在如此之世,個性張揚,言論紛飛,左手民主,右手人權,還人云亦云,學着古人笑禰衡,説他活該,這慚不慚愧?
有人説,歷史對禰衡的評價,有關“現實關懷”與“終極關懷”,以及立場,這是不錯的。前者很好理解,後者只要看看《資治通鑑》這個名字就行。“資治”,為誰?
所以:
禰衡,或許是一個令歷史,令我們慚愧的名字。
禰衡,就是一個令歷史,令我們慚愧的名字。
犯了眾怒的禰衡,或許還是一個尤其了不起的人,哪怕他有再多的毛病。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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